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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外(7)

 新用户62676dui 2022-05-07 发布于内蒙古

 挨才娘会骂人哩,一个多年的寡妇都有过人的功夫。可她今天没工夫吵架,她侧过身子躲开徐老仙向前走了。徐老仙跟在她后面还在说,大妹子,你这是去宝山元么,你咋死心眼呀,那香媳妇的男人是个棺材瓤子,蹬腿是早晚的事儿,你就让挨才好着她。用不了多久挨才娶香媳妇我娶你,我白得儿子挨才白得闺女,多省力气的买卖!

  挨才娘的肺气炸了,她就是个寡妇还让她儿子再娶个寡妇,茅坑里生豆芽,扎下这臭根了吗?她转回身去抬脚就把徐老仙的算卦摊子踢翻了。她说,徐老仙你再敢在我跟前说话,我就废了你的二两筋。你要实在憋得不行,把你嘴里的肥上到我家地里去。

  挨才娘坐在宝山元门口消消气,便看到香媳妇背上背着孩子,怀里抱着男人出来晒太阳。她把她的男人放在一只笸箩里,铺了褥子,这样身子底下通风,不会起褥疮。她靠在男人身边给孩子喂奶,她的男人啊啊地张着嘴像另一个孩子往她的怀里拱。快落山的太阳红彤彤地照在三个人身上,香媳妇怀里的两个人每人叼着她的一只奶头。香媳妇的脸上有一点安详也有一点凄凉,她的胸脯微微地起伏,她在叹气。

  挨才娘的心忽悠地就软了。香媳妇的男人成了香媳妇的孩子了,他像一个婴儿依恋母亲那样依恋她。一个女人,可以舍弃财富,舍弃男人,也可以舍弃爹娘老子,可她能舍弃她的孩子吗?香媳妇的男人变成了香媳妇身上的肉和血,她疼他。唉,香媳妇是个多么好的女人,一般长得袭人的女人轻佻,可香媳妇心地是那么厚实。她家挨才要是能娶上这么好的女人,刘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香媳妇再好,以后也是个寡妇,挨才是个出产新(崭新)的大后生,娶个寡妇,即使像香媳妇这样的寡妇,还是有点糟心。挨才看上的是香媳妇这个人,可别人会以为刘家图宝山元的财哩。可话说回来,香媳妇如果不是个寡妇能嫁给挨才吗?再说了,寡妇咋了,自己不就是个寡妇么,谁天生下就想当寡妇哩。寡妇经受过艰难,受过艰难的女人知道疼人。

  挨才娘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徐老仙的摊子,看到徐老仙圪蹴在条凳上,像一只上架的公鸡打盹儿呢。她抬起腿来又一次踢翻了摊子。等徐老仙糊里八涂地从地上爬起来,挨才娘已经走远了。他看着刘寡妇的背影说,这个妨祖圪旦母夜叉,看我哪天把你收拾进炕洞子里去。

  走上义和桥,太阳落山了。挨才娘又拿出布鞋端详着。不知怎么她又想起她的死鬼男人。如果香媳妇的男人在闭眼的时候也不让香媳妇改嫁,那她家挨才不就白等了么?男人就活的几年年轻,人过三十天过午,再耽搁上几年,她家挨才不就白活男人了么?还有,即使是香媳妇和挨才有缘分,他们成亲后也得住到宝山元去,他们不可能撇下那么大的家业住到刘家的两间土坯房里来。住到人家家里就相当于倒插门,女婿可以倒插进人家家门,没听说当婆婆的也能插进人家家门去。那我这个大活人往哪儿搁呀?我刘寡妇守寡就是为了守个儿子,如果儿子成了别人的,我刘寡妇捉了个雀儿没毛了,还图个甚么。刘寡妇从桥柱上站起来,不行,明天再托媒人给挨才提亲,挨才只要娶了媳妇,一挨新媳妇的身子,还记得什么香媳妇臭媳妇。她咬咬牙,把布鞋扔进义和渠里,她要断了挨才对香媳妇的念头。

  鞋子扑通一声落水,便听得挨才甩着大步上了义和桥。远远地他就喊,娘,你看见我的新布鞋了吗?

  挨才娘板着脸说,扔渠里了。

  挨才跺着脚说,这鞋咋惹你了?

  挨才娘说,香媳妇有工夫给你做鞋,我就有工夫扔进义和渠。

  挨才听了娘的话,甩掉衣裳就从桥上跳了下去。

  挨才娘伸长脖子往河里瞅,挨才在河里扎猛子哩。挨才娘伤心了,如果是娘掉下去,儿子都未必这么义无反顾。寡妇养儿伤心哩。不一会儿,挨才手里提着一只鞋伸出头来说,谁给你说这鞋是香媳妇做的,这是西山嘴老高家的闺女捎来的。

  挨才娘纳闷了,老高家不是嫌挨才是个货郎担子么,咋还捎鞋过来?她想问挨才个究竟,可挨才从水里爬上来,穿上衣裳走了,朝宝山元去了,他要给香媳妇挑水哩。

5

  挨才从义和渠里捞出一只鞋,揣进怀里急匆匆地进了宝山元。红豆姑娘从柜台上迎过来说,挨才哥,香媳妇让你到后院老柜去,有话跟你说哩。哎,你的货担呢?

  挨才用红豆递上来的手巾擦了汗,低了头去找扁担和水桶。红豆跟过来弯着腰把木桶挂在扁担上,抬起头来看挨才的表情。她说,挨才哥,哪儿不舒坦,跟我说。挨才别过脸去,挑着木桶走了。

  挨才的最后一担水倒进香媳妇门后的水瓮里。平时他倒了水低头就走,从不往炕上看,也不看香媳妇,他不是来看他们的。他只是挑水。有一次他低着头正要出门,听到炕上有人哼了一声。他不得不站定。他看见香媳妇的男人像一只蜗牛蜷缩在炕头上,他的眼睛依然亮,他身上最灵活最健康的部位可能就是眼睛了。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捉住挨才的眼睛,眼光里充满了凄凉和善意。挨才的眼睛像扫过麦芒似的,酸,疼。他手里提着一只木桶,木讷地站着,他可能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活物,任何话都像窗户纸一样的薄。就在挨才想逃离的时候,男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提起他的嘴角,他想给挨才一个笑,这是比哭还伤心的一个笑。他的脸揪扯得有说不出来的丑陋。

  挨才再不忍心看香媳妇的男人,也不忍心看香媳妇,他们脸上的一种东西剪子一样绞他的心。

  可是香媳妇对他有话说。他放下木桶,站在门槛边。香媳妇正在给炕上的男人喂饭,她嘴里说着什么,好像乞求什么,拖着哭腔。可是她的男人闭着嘴闭着眼,动都不动一下。香媳妇放下饭碗,双手捂在脸上,哭。

  香媳妇的男人不想吃饭了。他不想拖累香媳妇了。他想一走了之。不吃饭是他了结生命的唯一途径,他没有别的死的办法了。

  挨才向前一步说,让我来喂他。他想劝劝这个可怜的男人。

  听到挨才的声音男人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神要把挨才勾过来,吸过来,他的整个眼眶盈满了哀求甚至是讨好。等挨才靠近他,他扭曲了整个身体,为的是使劲伸出一只手来。他抓住了挨才的手,他的手凉如坚冰,他想把挨才的手放在香媳妇的手上,可是他气力不支,他把挨才的手往香媳妇的怀里一塞……香媳妇和挨才同时躲闪开来。挨才大红着脸退在后面,香媳妇放声大哭。她用两只手交替着打她的男人,像骨头敲打着骨头,铮铮作响。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着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从包头到隆兴长,路过西山嘴那个脑包,我们说的话你不记得了?她反复说着这句话,把她的男人拽起来又放下去,几次三番,最后搂进自己的怀里,把头埋在男人的身上,他们同时终止了哭声。片刻的安静之后,挨才听到了咕咕咕的声音,像两只鸽子在叫。男人的脑袋拱在香媳妇的怀里,使劲吮吸着,由于使的劲大,他一吮吸一抽巴一吮吸一抽巴,那意思是他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了。

  这是一个女人抚慰、哺育、娇惯一个男人的最简单的方式。(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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