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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胜 姚力芸 |《金瓶梅》中的雁北方言——兼与鲁语说商榷

 思明居士 2022-05-07 发布于河北省

众所周知,大量方言土语的运用,是《金瓶梅》语言的特色之一。

这种特色在某种程度上给阅读和理解《金瓶梅》、寻找和确定《金瓶梅》的作者,造成了分歧和困难。因此,不能不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和重视。

纵观以往,尽管有吴语说等与之对立,大多数人还是认为《金瓶梅》写的是山东的事、山东的人,作者是山东人,用的是山东方言。

这样说,看起来顺理成章,再加上张远芬先生在《金瓶梅新证》一书中举出了五百多条山东峄县方言,就使鲁语说更加言之凿凿了。

笔者本来对鲁语说并不怀疑。可是,当我们展读万历丁巳本《金瓶梅词话》时,却非常吃惊地发现,书中有一种我们山西雁北人非常熟悉的乡土气息。

这种乡土气息既来自我们熟知的山西雁北地区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又来自大量的山西雁北地区的方言土语。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用雁北方言破解了《金瓶梅》中三个著名的语言难题,这三个难题象三个不解之谜,长期以来困扰着金学家们,是任何一本《金瓶梅辞典》都没有解释清楚的。下面请看我们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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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辞典》

1、《金瓶梅词话》中第一个语言之谜在第三十二回,这一回写西门庆做了提刑官,妓女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韩玉钏等带着礼物前来祝贺,在吴月娘面前说笑。

李桂姐骂一个嫖客说,“好日的刘九儿,把他当个孤老,甚么行货子,可不砢磪杀我罢了!他为了事出来,逢人至人说了来,嗔我不看他。妈说:'你只在俺家,俺倒买些什么看看你不打紧,你和别人家打热,俺傻的不勾了。’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

从字面上看,这最后句话确实费猜疑,难理解。可是我们讲雁北方言的为人却觉得不难理解。

这句话是在方言基础上采用了藏头法和谐音法。应该将其理解为:“真是、硝子、石望着、南儿、丁口心”。藏头是“硝石南丁”,在雁北方音中,”硝“读“xiáo”、“石”读“sì”、“南”读“nàn”,“丁”读“di”。四个字合读,正好谐音“笑死俺的”。

全句意为“真是笑死俺的”。与上述语言环境非常契合。李桂姐说完这句话,大家“都一起笑了”。说明在场的人都懂得此话含意。

2、《金瓶梅词话》中第二个语言之谜还是在三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答谢宴会上,应伯爵与郑爱香等妓女打牙犯嘴:

“(应伯爵)一手拉一个,都拉到席上,教他递酒。郑爱香道:'怪行货子,拉的人手脚不着地!’

伯爵道:'我实和你说,小淫妇儿,时光有限了,不久青刀马过,递了酒吧,我等不得了。'

谢希大便问:'怎么是青刀马?’伯爵道:'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众人都笑了。”

用雁北方言来考察,“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这句话用的是谐音法。

“寒鸦”即“含咽”,雁北方言“鸦”读“yé”,与“咽”同音。咽用作动词为“吞”意,常见的动宾结构词有咽唾、咽饭等。

在这里用动宾结构中咽唾的咽,代指宾语唾、“含咽”之意即指“含唾”“青刀马“谐音“挺倒模”。

雁北方言“挺”读作“qìng”,“摸”读作“mā”,挺倒之意为躺倒,有时骂人睡觉为“挺尸”,即此意,此句合起来为“含咽过去,就是挺倒摸”。说的是两个调情动作。

从作品中的语言环境看,也是一句市井行话,在场的帮闲、妓女、嫖客们都能听懂,所以其他人听了,也才会都笑起来。

3.《金瓶梅词话》第三个语言之谜在第七十六回。

这回写腊月初四,西门庆在家中宴请亲朋好友,帮闲应伯爵照例在筵席上与姑女们互相嘲骂。

为了回报李桂姐、郑爱月两人对他的贬低,应伯爵说:“我把你两个女又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这句话较之前两句话更难理解,至今,尚未有人为它准确地加出标点。

其实,这是作者用拆字法、谐音法和藏头法写的一句话。“女又十撇”是“奴才”的拆字,《金瓶梅词话》中多次出现。“鸦胡”是“夜壶”的谐音。“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藏头“石朵了”谐音是“拾掇了”。

整句话是说:“我把你这两个奴才夜壶拾掇了。”“夜壶”是男性小便器具,这里用来骂两个妓女。“拾掇了”是雁北方言,意即“收拾了”。这样解释也是完全合乎情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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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图

以上是我们对《金瓶梅词话三大语言之谜的破解。

这三个谜一样的句子至今尚未在其他书面材料中见到。可是,这几句话在作品中却是极为普通的市井行话,作者懂,说话人懂,听话人懂,我们讲雁北方言的人也懂。

这种情况只能说明,这几句话是用道道地地的方言所写,这种方言正是山西雁北方言。

因此,说其他方言的包括讲山东方言的人,才会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此是需要特别提请注意的。

还不仅如此。除了用山西雁北方言破解上述三个语言难题外,我们在《金瓶梅词话》中还找出了三千余条至今通用的山西雁北方言。将这些山西方言与张远芬先生摘出的山东方言做对比,我们发现:

词话本《金瓶梅》中包含的山西雁北方言不少与张先生指出的是相同的。

如“大滑答子货”、“掴混”、“咭溜搭剌子”、“茧儿”、“猎古调”、“匹手”、“行货子”、“两头活番”、“献世包”、“屁股大吊了心”、“小量人家”、“小眼薄皮”、“不当家花花”......而张先生提出的不少山东方言,用山西雁北方言来解释,其含义更为贴切和准确。比如:

张先生说:“匹手”,一手。匹,单独。例:“你还匹手夺去了,”(47回)

按:山西雁北方言中“匹”即“劈”,形容存动作鲁葬、迅疾,“匹手”即“劈手”,正对着手之意。

张先生说:“两头活番”,两头充好人。例:“单管两头活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75回)

按:雁北方言中“活”谐音“和”,两字同音,读作“huó”.“两头活番”是化用昭君和番的典故,意即两头讨好。

书中除75回外,20回也用了这个典故,其含义更为显露。此回写西门庆娶了李瓶儿,为雪李瓶儿背叛他又招赘蒋竹山之耻,声言要好好教训她。李瓶儿紧陪小心,曲意奉承,使西门庆回心转意,两人重归于好。

次日,丫头小玉跟李瓶儿开玩笑说:“朝廷昨夜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和(万历本原作“知”,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本据崇祯本改)番。端的有这个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

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惯会叫的好达达。”显然作者对此典非常熟悉而又运用自如。

雁北地处雁门关外,昭君和番的故事在这里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与此当有一定联系。

万历本《金瓶梅词话》以及许多据之影印、排印的本子,第75回中的“活”字径作“和”,与我们的理解正好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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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本

张先生说,“屁股大吊了心”。原意是屁股很沉把心拉下去了,即掉了魂儿,心不在焉,例“你抱着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是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

按:张先生这里断句有误,此句应是:“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雁北方言中“吊”与“掉”同,这是一句常见的骂人话。

口语与此略有不同,曰“屁股孔儿(或眼儿)大,掉了心。”把心掉了出来,当然也就什么记不住了,意即记性坏。

张先生说:“献世包”,指丑事泄漏,在峄县被称为“献世”。而经常做丑事的人则被称为“献世包”。例:“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78回)

按:山西雁北方官中“献世包”音“现事报”,也是常见的一句话,意即当下就会有事报应,说不得嘴。

张先生说:“烧糊了的(饣卷)子”,形容人的老丑。例:“俺们一个一个只象烧糊了的(饣卷)子一般,平白出去,惹人家笑话。”(44回)

按:在雁北地区,(饣卷)子即用白面做的花(饣卷)。当地有大年初一点旺火、烤(饣卷)子的习惯。(饣卷)子烤成黄色便好,若烤糊了就黑脏难看,因此常用烧糊了的(饣卷)子形容人的黑脏丑陋。

张先生说:“行货子”,方音读作“熊黄子,即熊东西。多用来骂人”。例:“好个没来由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63回)

按:作品中用“行货”骂人很多见。在雁北地区方言中,“行”即“粮行、米行”的“行”,读作“hào”与“这号”、“那号”、“头号”的“号”同音。这里“行”是“号”的同音假借,“行货子”犹言“这号货”、“那号货”。

“杂合菜”,张先生以及其他人认为是各种菜烩在一起的大烩菜。例:“见他老子掉一盘子杂合的肉菜。”(42回)

按:“杂合”,在雁北地区是常见的菜,“合”读作“gē”,'“杂合”是 特指羊的内脏“羊杂合”,也就是用羊的内脏做的菜。“合伙”、“合葬”、“不合人”、“不合股”的“合”,也都不读“hé”,而读作“gē”这类例子非常之多,这里不再一一举出。

正是鉴于上述情况,我们对山东方言说产生了怀疑,既然《金瓶梅词话》中大量的所谓山东方言在我们雁北也有,并且我们找出的山西方言在数量上还远远超过山东方言,用山西方言解释词语的含义也较山东方言更为贴切准确,又能破解《金瓶梅词话》几大语言之谜,怎么能断定《金瓶梅》就是用山东方言所写的呢?

方言土语是一种特殊的、复杂的语言现象,有着历史积淀和地域范围的界限。

《金瓶梅》诞生至今已有四百年之久,其间各地由于战争、灾荒、甚至行政命令,有过多次人口迁移、人口流动,外来的和当地的方言会发生不少相互排斥、相互吸收、相互补充又相互融和的变化。

比如明代水乐年间就曾从山西大量向外移民,山西的移民必不可避免地会将自己的的方方言带向各地,最终与各地方言融和。

因此,《金瓶梅》中有不少较常见的方言在各地方言中都存在,目前除鲁语说、吴语说外,又出现了我们的晋语说,还有徽语说等,这是不奇怪的,也是持鲁语说者应充分考虑的。

同时,还应注意到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人民安土重迁,农业人口的迁徙往往是迫不得已和局部的,特别是在较偏僻的山区,人们世代代扎根在块土地上,语言分界相当明显,方言土语有特别旺盛的生命力。

《金瓶梅》 中有许多方言土语,用其他方言解不开或说不清,恰怡用雁北方言能解开说清,是不容忽视的。虽然我们仅凭这一点还不能完全断定《金瓶梅》全是用雁北方言所写,但至少作者令人吃惊地熟悉雁北方言,《金瓶梅》中有很重要的山西方言因素,这点无可怀疑。

所以,从目前研究情况看,说《金瓶梅》的方言就是山东方言,并以此作为论据之一,说明作者是山东人,还为时过早,至少,这个论点还不能令人心悦诚服。

《金瓶梅》方言研究有待于进步深入,愿我们的探讨,为这一研究添砖加瓦。同时,我们也热切地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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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方言俗世汇释》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五辑)》,1994,辽沈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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