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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美文】《先父三周年祭》

 源源不断 2022-05-08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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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三周年祭 

文/刘元林

大啊,亲爱的父亲。一别三年,阴阳两隔,您在那边还好吧?

三年来,您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总感觉您并没有离去;三年来,我反复思考您的人生,体悟您的功业和品德;三年来,总想起在您弥留之际,你我那次长长的握手……
 
接到我二哥的电话是下午四时许。那是古历二零一八年十一月初二,星期天,当时我和朋友开着车,正在从河北返回北京的高速公路上。不能说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但我还是不愿意接到这样的电话:您病危了。

您得脑梗十年,过了八十三岁以后,身体日见消瘦,精神越来越短。又添了帕金森,右手尤其不听使唤,早上吃水蛋,筷子在碗里来回打摆,把鸡蛋打成满桌蛋花。当年“五一”我回家看您,陪您在村北的环山路上转了一圈,您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落的黄叶。

我让朋友把车开慢一点,好让我冷静一些。其实我恨不得这车生出翅膀,调头飞向西南,直飞坡嗲。估摸了时间,我在手机上订好当晚飞回西安的机票。回到北京后,朋友直接把我送到机场。

我回到老家已经是当晚凌晨两点了。您坐在咱家的烧炕里侧,背靠一摞被子,形容枯槁,脸色灰暗,沉重地喘息着。母亲、大哥、二哥、姐姐簇拥在您的身边。我扑到您面前,抓起您的双手,喊道:“大,元林回来了!”您仰面朝天,目光像深夜耗尽清油的灯盏,暗淡飘忽。那一刻,我强忍眼泪,告诉自己不哭,不能哭!我忽然感觉您的手在动,反过来在握我的手。是的,您在拼尽浑身的力气握我的手,久久不松开。您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又是那么温热。整个晚上,您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抗争,呼呼噜噜地喘息着,不停地用手抓挠前胸,时而躺下,时而又坐起……第二天上午十点十二分,您闭上双眼,永远歇息了……

从病倒到离去,您只在炕上躺了不到三天。这三天里,您不曾一次拉撒在炕上。您知道我妈爱干净,即使把便盆拿来,您都要挣扎着下炕,在哥哥搀扶下到后院去上厕所。您的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就是我回家前几小时,晚饭后,我妈问您,“我们哪一年结的婚”,您说“五五年”,“哪月”,“十月”,我妈惊讶不已。我妈从老木柜里翻出一顶黑洋布圆帽,那是你们结婚时您戴的,之后几十年一直压在柜底,您一眼就认了出来,然后一把抓到自己手里。第二天上午成殓时,就要盖上棺盖,我妈拨开人群,热泪长流,端端正正地给您戴上那顶帽子。那顶帽子,见证了一对贫贱夫妻六十三年的相濡以沫和生死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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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在麦田里劳作。
 
 
您这一生,劳碌一生,奉献一生,做了太多的活,走了太多的路,吃了太多的苦。
您曾经是国家的好民工,先后参加过仰天河水库、西骆峪水库、周佛公路、0702公路、渭河、黑河、耿峪河等工程的建设。您曾经是农业社的硬劳力,所有农活您都会干,重活累活总少不了您。您当生产队队长那一年,起早贪黑,带头苦干,带领社员奋战一个冬天,给咱队上修成了水库,那是咱村最大的水利设施,也是我们儿时最好的游泳池。您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顶梁柱。在那个年代,为了养活一大家人,您往南进耿峪攀熊岔,砍柴、割条子、掮木头,往北过户县走咸阳,卖杏、卖柿子、卖香椿。您这一生,就是国家、集体和儿女的一头黄牛,默默耕耘,任劳任怨,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二零零七年您在北京突发脑梗,虽救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头痛头晕的后遗症,加之年事已高,我们都劝您少干活、不干活,但您一直闲不下。去世前两周,您还拉着架子车去东河湾割蒿子柴,返回时,蒿子梢挂到一棵树上,您连人带车摔翻在地,半天动弹不得,多亏我二哥及时赶到。去世前三天,您还去毛桃园剪干枝拾柴禾。您当时神志已经不清晰了,干了半天,拾了一大堆柴禾,我二哥去找您,发现您是在邻家的毛桃地里干活。听着儿的埋怨,您站在地头前,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手足无措。

因为娃多负担重,又都是直脾气,您与母亲早年没少发生矛盾。母亲有时生气不过,就会去我舅家的坟上哭一场。但我们知道,您在内心是疼爱我妈的。我们小时,我妈一度多病,尽管很穷,您仍然没有放松给我妈看病,拉着架子车,踏泥搅水,走遍了周户两县大小医院。我妈的药瓶子盛了一大竹笼,是我们儿时仅有的玩具。

您一生拙于言词,特别是生病之后,话就更少了,总给人孤僻冷漠的感觉。但您的内心,其实是很柔软的。我三舅回忆说,六八年冬您给我舅家打胡基,正赶上咱家母猪要下猪娃儿,为了我妈晚上能睡个安然觉,您干完一天重活,晚饭后还要步行十里路回家照看。连续两个晚上没眨一眼,白天照样打胡基。多少年,无论谁家过事叫帮忙,您总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没有谁能说清,您这一辈子给乡邻盖过多少房,帮过多少工。虽然您从来不会说“爱”这个词,但您用您的实诚、守信、吃苦耐劳,对这个词做了诠释。
 
您活了八十五岁,在家族可考的历史上,算得高寿之人。您没有进过学堂,从懂事起就开始干活,大半生与贫穷、劳碌相随,吃穿从来不讲究,更不知“养生”为何物。我想起咱家曾经挂过的一副中堂,上联是“勤动身康健”,下联是“常乐寿自高”。您苦于劳作,也得之劳作,几乎没有一天不劳动,没有一天不流汗。同时,我确信,您的长寿,是老天爷对一位勤劳者的恩典,对一种简朴生存方式的嘉奖。

您是十一月初三走的,送别的日子选在了当月十九,中间有两个礼拜的间隔。那些日子,我们既悲伤又时时被感动着。四路八乡的乡邻都来吊唁,花圈摆满了整条街道和大路两侧。几位给您箍墓的匠人,都不收或少收了工钱。为了招呼好客人,坡嗲刘家总动员,我树哥总管全局,每天早来晚走,事事尽心。我秦家新娘、二民爸家新娘、郭家阿嫂等一直在后厨忙活。出殡那天是周二,但刘家所有在城里工作的后生都回来了,穿重孝跪草的子侄孙辈从屋里一直排到东边的大路上。宗亲、乡邻都怀着依依惜别之情,送别他们尊敬的“五爸”、“五伯”、“五爷”。

您出门前三天,我五姨和我三舅就从咸阳来到咱家,前场后院打扫卫生、招呼客人,他们知道您要远行,只为多陪您几天。我四舅专门请来工人,在咱家东山墙搭起一面“悼念墙”,上面是“磨河渠微信群”上下四代近三十人写给您的诗文。我五舅和瑞瑞也专程从南京赶了回来。每说起您,姨舅总是泪眼婆娑,他们一直感念在他们小时、我舅爷英年早逝之后,您作为“大姐夫”对丈人家的看顾。几十年来,姨舅视我们兄弟如同己出,关爱备至。我们与磨河渠舅家这份非同寻常的亲情,是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回想起来,有些事真是不可思议。在我们为您守灵的十五天里,虽然已是冬月,天气一直晴好,气温也不是很低。在送别您的第三天,我们在坟上给您烧纸时,忽然大雪纷飞。之后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多度,连自来水管都冻裂了。如果这样的天气提前几天,不但戏台下不会有观众,室外也无法搭棚待客。上天赐福,才让您的后事过得顺利圆满。

做个好人;好人可能吃亏,可能受委屈,但终其一生,好人一定有好报。这,或许就是您留给儿孙最大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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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作者与父亲在周至金盆水库。
 
从前,每次回家,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您和我妈坐在烧炕上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夜。今天,就算我们爷们又一次聊天。千言万语,也说不尽对您的想念。
这三年,我总是回想,那个晚上我们的那次握手。您当时虽然不能言语,但一定知道,您的三儿回来了。那是当年“五一”分别后的重逢,又是今世最后的握别。您想说而不能说的,多少不舍,多少牵挂,多少叮嘱,都在这长长的一握之中,儿领受了。
安息吧,父亲。

                 不肖子  元林  祭拜

辛丑年十一月初三

(2021年12月6日)

(作者刘元林,陕西周至坡嗲人,媒体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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