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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张志江:龙泉纪事之三十——奉献(又名:怀念母亲)

 新用户9326cauu 2022-05-08 发布于安徽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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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程相石(原名程锡玲1922-2008),100年前诞生在洪泽湖东南岸号称盱眙县首镇的蒋坝古镇(今属江苏淮安市洪泽区)。外公程学俊,兄妹八人他行三,因其身材魁梧,人送绰号“程三板门” “程三胖子”,外婆个子也高,遗传原因,两个舅舅身高1.8米以上,小姨也超过1.7米,唯独母亲是1.65米。

外公经商,是从小生意做起,因其常年跑码头,见过世面,头脑又灵活,生意渐渐做大。民国时期,蒋坝古镇十分繁华,商贾云集,有六大布庄、六大百货商号以及粮行、鱼行、茶庄、酒行、牙行、烟行等等有数百家商铺。外公经商与众不同,不做单一品种,而是灵活机动,哪种商品好销就做哪种。门面不大,可以出摊子;人手不够,可以雇伙计,他购置了一条木船跑运输,将本地的土特产、粮食、鱼鲜干货,运到江南各大城市,再运回布匹、煤油、京广百货、药品等,木船来回不空载,所以发展很快。生意好赚钱了,还在镇外置些农田,俨然一个工商业兼地主。

外公识字不多,却精明强干,且通情达理,乐善好施,对佃农交租不固定数额,每年请专业评估师评估收成,遇有灾害则减少租金。他善待佃农,亲如一家人。土改前夕,他听共产党朋友宣传政策,思想开明的外公,把土地全部无偿送给佃农,因此,土改划成份时划为商人。

1938年1月,祖父举家逃难到蒋坝,未出数月,祖父病故。家父时年21岁,此前,在上海学徒、打工五年,刚从上海回来,从此挑起家庭重担,赡养小脚的祖母和两个姑姑,一家人在蒋坝老街北头,两间茅屋暂栖身。住在对面的程老先生(我的外公)对张家遭遇十分同情,就找了两间闲屋,又召来十多个孩子,让家父执教私塾,小姨时年11岁,是首批学生之一。可惜学生太少,难以为继,后来家父又与朋友合伙做小生意。

程老先生慧眼识人,他见家父有文化,为人诚实,办事稳重,就有意提携帮助。他让家父帮他去江南进货,家父应允。那时都是“起旱”(步行),日行80至100里。家父按清单采购好货物,货少就雇骡马驮回,货多则用外公家木船运回。家父把货物清单、账目记得一清二楚,外公非常满意,格外器重家父,其实外公也是在考察家父,他早就有心将长女终身托付于家父。彼时,古镇上有不少富商豪门托媒人说媒,都被外公一一婉拒了。

母亲自幼受封建礼教约束,深居闺房,恪守妇道,虽未读过书,确是明事理之人,她遵从父命,1942年与家父结合,从富裕人家下嫁给一逃难的穷汉,一时间有人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母亲无怨无悔,放下大小姐的架子,心甘情愿,吃糠咽菜,过穷苦生活,上孝敬公婆,下照顾小姑。母亲与父亲是“先结婚后恋爱”,次年有了长子达海。母亲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与父亲共同支撑着这个家庭。


1947年,父亲思乡心切,携全家回到明光,父亲继续以刻字为业,母亲与奶奶炒点花生瓜子,摆个小摊,一家人和和睦睦过日子。达海哥,英俊可爱,聪颖过人,五岁入学,1949年暑期,母亲携我兄弟二人回蒋坝探亲,达海哥突患急性脑炎,不幸夭折…母亲携我回到明光,因失子之痛,母亲十年未回娘家,直到1959年外公去世,母亲才回去奔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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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嫁女的本意,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扶贫工程”,他有意栽培家父,是看重家父的才学,他相信,有家父的辅佐,他的生意一定会越做越好。但家父天生傲骨,受家风遗传,知书识礼,且性格秉直、固执,又不善言辞,不适合做生意。家父有良好的国学基础,有扎实的文字书法功底,他追求的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因此,从1942年起,父亲就专干刻字一行,研究篆刻,这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标。

母亲身上流淌着商人的血液,大脑里充满了商人的睿智,不识字,却识事,她秉承外公的处事作风,待人和气,热情大方,与人为善,能言快语。夫妇俩性格迥然不同,却能围绕着一个共同的目标一一经营好自己的小家。两人婚后才从相识到相恋、相知,彼此互相尊重,交心,关爱,宽容,两颗心终于连到一起,性格的差异得到了互补。世上大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而我的父亲除了工作挣钱,埋头苦干,业余时,读书,写字,研究金石书法,基本上就是“只顾自己”,属于“油瓶倒了也不扶”的那种人。经济上,母亲是财权在握,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对外人情来往也全是母亲当家,在父母婚后二、三十年,都是处于相对困难阶段,特别是(1959_1961)三年困难时期,饥饿年代,全家都安然度过来了,这是母亲竭尽其能,无私奉献所致,母亲就如奶牛一般,每天吃着残羹剩饭,用丰润的奶汁滋养着子女们茁壮成长。

母亲善于持家,精打细算,一分钱都要掰两半花。在那物资匮乏计划经济时代,子女都在读书,单靠父亲一人工作,工资入不敷出,常常举债度日。母亲向亲朋好友借钱,每一笔账都记在心里,清清楚楚,父亲工资领来后,母亲按轻重缓急还掉一部分外债,她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到菜场买菜,要转好几圈,捡最便宜的买;食油计划不够吃,到皮革厂买“毛油”(猪皮上刮下肥肉炼的油),用小块布头做个油布,沾点油“闹”锅;带十多岁的我下乡挖野菜、刨芦蒿、刨小胡萝卜充饥。

母亲生在大湖边,尝遍各种湖鲜,对烹调鱼虾也是相当在行。明光也盛产鱼虾,水产品丰富,可是,在困难时期,只能捡最便宜的小鱼小虾买,小草鱼有茸刺,妈妈先把鱼肚皮剔给小的孩子吃,再拣脊梁上的肉给大孩子吃,剩下的鱼头鱼尾,妈妈说:“这个我最喜欢吃…” 哪里是喜欢?那分明是她的爱心!那鱼汤拌饭香甜可口,增加食欲,总想多吃半碗。大虾太贵,买小虾炒韭菜,做豆腐坨(圆)子,把小虾斩成碎泥,掺和到豆腐中做成圆子,既增加鲜味又补钙;猪肉凭票还贵,就少买,把肉斩碎,塞在藕片里,做成藕夹子,美味可口。肝能明目,妈妈就买比猪肝还便宜的牛、羊肝炒…年年腌菜,妈妈提前计划,赶好天气腌萝卜干(要晒),拣最小的呼园萝卜买,几分钱一斤,又好切,又嫩又脆,还捂酱豆子腌辣菜,都特好吃。妈妈做了一辈子的饭,竭尽她所能,让儿女们尝到美味可口的饭菜,一辈子也吃不够母亲做的菜,真希望还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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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子女方面,父亲教我们读书识字,教技艺多以练习为主,反复练,父亲话语不多,要你重在用心去悟。而母亲则是整天唠叨,比如教育孩子不能贪小便宜,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对人要有礼貌,特别是对年纪大的人,要尊重,“喊人不折本,舌头打个滚”;还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早起三光,晚起三慌”,“不怕人穷,就怕志短”等等,用这些通俗易懂的格言警句来教育我们怎样做人。

母亲性格刚烈,要强,有时也与父亲争执,但极少吵架,那是顾及到家中还上有老下有小。但对于一向固执且认“死理”的父亲,谈及社会上一些事情,母亲有时非要争个高低不可,父亲本不善言,争论几句后,干脆不发声了,这也是吵不起来的原因。父亲深知母亲的脾气,退让一步海阔天空,故父母一生当中和睦相处,互敬互爱,从未红过脸或者大声争吵,给儿女们做出典范,堪可称为模范家庭。

天下最无私的爱就是母爱,母亲从20岁嫁到张家,做牛做马,辛劳一生,为全家人服务了几十年,度过了饥荒、饿死人的年代,为这个家庭做出巨大的贡献,吃的饭菜是最差最少的,干的活是最脏最累的,付出的最多,享受的最少。在这个家庭中,威望最高的是母亲,孩子们放学下班,一进门就喊妈妈,如见不到妈妈,就问妈妈到哪去了?那个年代,时兴看电影、戏剧,一家人都出去看电影,妈妈就在家看门、看孩子。妈妈从不看电影、戏剧。劳累了一天十分疲惫,想尽量早点休息。一天中最后一项工作是“封炉子”,就交给了父亲,因为父亲睡得最晚。次日天不亮,母亲第一个起床,做好早饭,然后按照各人上班上学的时间,分别一个个叫醒,把早饭端到各人面前,看着他们吃完。大家都吃完了,走了,她就随便吃一点,然后刷锅洗碗,再去菜场买菜,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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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在大户人家,为姑娘时,做得一手好女红,缝衣绣花样《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俗话说“(老)大穿新,(老)二穿旧,(老)三穿补丁破布头”,我下面有两个弟弟,小孩子长得快,总感觉衣服小了,小了就给弟弟穿,因此,我穿新的衣服相对多一些。那时候买布买棉花都要凭票,有钱也难买到。大约是我十岁那年,母亲给我做新棉袄,用旧衣服改做里子,在舖棉花时,母亲讲了“亲娘舖肩,晚娘舖边”的典故,在肩部背部上棉花舖厚点,会更暖和,晚娘舍不得棉花,故只是在边缘舖厚一点,是给人看的,不御寒。


我们家有个枣红色的柳条针线扁,那是母亲的陪嫁之物,它伴随了母亲一生,也见证了我们兄弟姊妹的成长。针线扁里有剪刀、尺子、碎布头,针、线、顶针、纸鞋样,等等,母亲一有空,就端出针线扁缝缝补补。在明光针织厂,常能买到处理的袜口,母亲一次会买许多,把它缝在内衬衣的袖口,不怕内衣再破,补丁再多,从袖口上看,确实如新的一样。小时候家里虽然穷,我们衣服从外表看,都很干净整齐,几乎没有补丁,那是母亲的功劳,怕我们在外面被人瞧不起,受人欺负。

小时候的布鞋也都是母亲亲手做的,家里所有的破衣服,碎布片都有用场,用它糊“靠子”,纳鞋底。“靠子”,就是把碎布用浆糊沾成整块,大约有五、六层,晒干后剪成鞋底,再把多层“靠子”用麻线(绳)一针一线纳成鞋底,俗称千层底,非常结实。母亲心灵手巧,针线扁里有个大纸夾子,里面有各种式样大小不一的“鞋样子”,是用旧画报纸剪成,做鞋面布时以纸鞋样为基准,当样板,式样大多是民国时期的小圆口,后来又有了鞋口略大略方一些的解放鞋。


在这个七口之家,母亲充当着多种角色:外交、内务、会计、采买、厨师、保姆、洗衣工、清洁工…总之,家庭的一切事务,都有母亲操持安排,更多的是要由她亲手去做,不论严寒酷暑,不论有多脏多累,她都是义不容辞。母亲养育六个子女,从十月怀胎到一朝分娩,挺着大肚子,还要顾着全家老少的吃喝拉撒。祖母每年有2/3的时间去两个姑姑家过,年岁大了,又是小脚,不能做家务事,每年在我们家也就四个月左右,也还得有人服侍她老人家。故全家最累的,还是母亲,真正是起五更睡半夜。我们小时不懂事,只知读书上学,也不会做家务,包括每餐之后的刷锅洗碗,也很少去做,最多能扫扫地就不错了,所有的家务全是母亲一人承担。

过去没有自来水,一家人的衣服泡在一个大脚盆里,在家先用肥皂搓衣板洗一遍,再用个大竹篮子挎到井沿或河塘湖边,带个小板凳,用锤棒锤打,然后在水里漂洗,称为zhai(第四声,在)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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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原名程锡玲,婚后,父亲把她改名叫程相石,“相”字,可以理解为“看”,如相夫教子,或相伴一生;“石”指石头,只有一种解释:父亲爱石(指印章,金石篆刻),如醉如痴,自喻“石痴”,是否可以理解为:相伴终生所爱的人,也随着丈夫喜欢起石头印章了…,母亲没有辜负父亲为她改名字的一番苦心,她全力支撑着这个家庭,尽量把所有的家务事承担过来,减少父亲的压力,让父亲专心致志去搞他的艺术,可以这样说,“军功章”也应该有母亲的一半,父亲晚年之所以能在艺术上取得一定的成就,与母亲的全力支持是绝对分不开的。


母亲没念过书,婚后,父亲教他认字,上世纪50年代初,国家为扫除文盲,兴办夜校,父母亲都参加夜校学习。那时父亲做橡皮图章,母亲辅助干下手活,其中有道工序,是在科目戳子木坯底部,盖上与科目戳相同的文字,母亲就干这样活,干久了,也认识了不少字。


60年代初,因家庭负担太重,手管局同意母亲进刻字社工作,辅助做橡皮图章,可是家中大人、孩子上班、上学要吃饭,实在需要有人做家务,不得已,为了这个家庭和孩子,母亲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来之不易的工作,一心一意经营家庭,做好后勤保障。使我们上班、上学的人,都能在各自岗位上安心工作,做出成绩。

母亲一生为儿女,为这个家庭付出的太多太多,正是'父母的教育培养,才使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为有用之人,兄妹五人中有四人是共产党员,有三人当过企业负责人,还有一名大学毕业后,当公务员至厅职。弟弟妹妹们结婚成家后先后搬离了老家,住进楼房,条件优越,接母亲去住,想让她享几天清福,可是母亲住不惯楼房,执意要回老家居住,在平房小院,抬脚出门,遍地熟人,聊家长里短,甚是开心。


母亲一生劳累,患有高血压,经常头晕,60多岁时又跌跤,造成小腿骨折,走路有点跛,到了70岁时,还在为全家烧饭,不过条件好多了,有冰箱,洗衣机,电饭煲等家用电器,我们抽空买点菜,让她少跑一些路,尽量少累。2000年春,在送别了父亲之后,母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腿脚不方便,加上高血压,脑梗等多种疾病缠身,终于瘫痪在床,我们兄妹每晚轮流守护在母亲身边,去尽我们应尽的孝道。更令人心碎的事,是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年多,她竟又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不认识自己的儿女亲人,令人伤心至极。2008年2月17日,母亲走完了她人生的八十六年坎坷路,告别了这个世界。

我和母亲共同生活了60年,在我即将退休的时候,母亲却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当儿女们成家立业,事业有成的时候,生活条件也发生了质的飞跃,住上了好房子,有高档电器和车子,该有的都应有尽有,只想等待退休后,多多陪在母亲身边,可惜父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想起过去,父母在世,那老房子虽然破旧,家虽然穷,却充满了亲情,欢乐和温暖,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幸福大家庭,父母在尚有去处,父母不在了,让我们何处去寻回那永远难忘的记忆?

父亲的一生是追求,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母亲的一生是奉献,是不折不扣的无私的奉献!

千言万语诉不尽对父母的思念,永生永世难忘父母的养育之恩!

每年的清明、七月半、十月朝和冬至,我们兄妹都会去苏巷公墓扫墓,祭奠在天国的先父母,今年清明,肆虐横行的新冠疫情无情地阻隔了我们,眨眼间,母亲节又至。我又想起了《游子吟》的后两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吟上几句:
慈母离儿去,
天国寻夫君。
儿想见娘面,
相会在梦中。
但愿有来世,
定报亲娘恩。

谨以此文纪念慈母百年诞辰。

文化明光|我为家乡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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