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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蜜里调油”到“夫散妻休”

 新用户6968UzPy 2022-05-10 发布于北京

(或读或听,乐趣不同)

“蜜里调油”到“夫散妻休”

——老太闲聊《红楼梦》之二十四

《红楼梦》里有不少夫妻关系,比如贾赦跟邢夫人,贾政跟王夫人,贾珍跟尤氏……但是写得最生动、最细腻、最有故事性、且又最跌宕起伏、耐人寻味的,莫过于贾琏和凤姐的夫妻关系了。


应该说,把贾家东西两府的男人们拨拉个遍,还数贾琏是个比较不错的了。他人长得帅,又会办事,用冷子兴的话来说,叫做“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贾家但凡外面的事,大多都是让贾琏去办的。比如带着黛玉远赴扬州探望病危的林如海,以及林如海病逝后,往来于扬州和苏州之间办理诸项后事。建造大观园,筹备元妃省亲时,他同样是主力军。第十七回贾政查问一应帐幔帘子,贾琏就回答得了如指掌。


同样,把贾家东西两府的媳妇们拨拉个遍,凤姐更是数一数二的。用冷子兴的话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周瑞家的也说过:“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
这样一个“强强联手”的美满婚姻,怎么就从“蜜里调油”般的亲密无间,最后走到“夫散妻休”的悲惨结局了呢?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咱们今天就通过书中给出的线索,来大致梳理一下吧。
小说一开始的时候,夫妻二人感情之好的确可以用“蜜里调油”来形容。
第七回,周瑞家的去送宫花,小丫头丰儿忙摆手示意她先别进去,周瑞家的悄悄问奶子:“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也不说话,只摇头。只听房里传出贾琏的笑声,接着又是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原来,琏凤夫妻在行房事。大中午的都要亲热一番,显见得感情之好。
第十三回,贾琏送黛玉回扬州,留下凤姐实在寂寞无趣,尤其一到晚上,也只能跟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后来林如海病逝,贾琏又得帮着料理后事,直到年底才能回来,所以就打发小厮昭儿回来报信儿并要几件冬装。凤姐白天忙得走不开,晚上回去把昭儿叫进来,细细问一路平安信息,又连夜打点大毛衣服,亲自检点包裹,再细想还需要什么东西,深怕遗漏。又细细嘱咐昭儿“好生在外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老婆”。忙得一个通宵都没睡。足见得作妻子的对丈夫的牵挂和关切。


第十六回,贾琏回来了,凤姐忙预备了酒菜,夫妻对酌,还亲亲热热地学着戏台上的腔调调侃逗乐。凤姐说:“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答:“岂敢,岂敢,多承,多承。”夫妻之间真是亲昵、和睦得紧呢。


第二十三回,小两口房中调情。贾琏说:“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夫妻二人的关系却慢慢发生着变化。
女儿出天花,夫妻要分居斋戒,以表示对痘疹娘娘的敬畏。结果贾琏却偷偷在外面勾搭了多姑娘。女儿康复,贾琏重新搬回内室,凤姐提醒收拾东西的平儿,查查多了什么:“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吓得贾琏脸都黄了。不是平儿给他打掩护,早漏馅了。这也说明,凤姐深知贾琏本性,早有戒备。


第四十四回,由贾母领衔,全府上下给凤姐过生日,又是宴席又是唱戏,真是好不风光。贾琏呢,却趁乱把鲍二媳妇招到家里来偷情。鲍二媳妇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也跟着骂凤姐:“如今连平儿也不叫我沾一沾了,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结果,这俩货的苟且连同对话,被凤姐抓了个现行,醋兴大发,直闹得鸡飞狗跳,拳打脚踢,“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了”。那贾琏借着酒劲儿甚至拔出剑来,满园子追凤姐,口口声声要杀了凤姐。


虽然在贾母的调停下,夫妻和好了,但那不过是面子上的事,其实裂痕正在一步一步地加深。回到自己家里,凤姐说:“我怎么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贾琏也一肚子委屈:“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叨叨,难道还叫我给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


瞧瞧这俩,一个是太好色,眼瞅不住就要找事儿。上一次也不管亵渎不亵渎痘疹娘娘,就跟多姑娘鬼混,简直是拿女儿的性命不当回事儿。这一次又在情妇鲍二媳妇面前骂自己的妻子是“夜叉星”,满不在乎地谈论凤姐的死。这种为了一时的肉欲满足,就可以把夫妻情、父女情统统弃于胯下的丈夫,怎么不叫人心寒呢?
另一个是太强势,处处都要压丈夫一头。
论出身,王家比贾家高。所以凤姐一向底气十足:“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了……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哪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论才干,凤姐是手一份嘴一份心一份眼一份的,又有贾母撑腰。好多事情贾琏摆不平的,凤姐能摆平。比如第七十二回,宫里的夏太监打发小太监来索贿时,就是贾琏躲进内室,由凤姐出面应付的。
论欲望,凤姐比贾琏强多了。当然,这个欲望不是肉欲,而是对权力和金钱的欲望。凤姐喜欢揽权,比如她想让贾芹去管家庙里的和尚道士,就指使贾琏与她演了一出“双簧”,把事儿办成了。贾芸也想在贾府谋个差事,求了贾琏好久也没个动静,最后还是给凤姐上了“供”,才成了。就连贾琏的奶母赵嬷嬷想给自己的两个儿子谋份差事,也知道“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冷子兴的那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实在是点到了褃节儿上,这就是:女强男弱。


权也要,钱也要。比如弄权铁槛寺那次,凤姐打着贾琏的旗号修书给长安节度使,结果一对有情人双双殒命,她却净赚了三千两银子。比如拿着贾府上下几百口子人的工资放高利贷,一年少说也能牟一千两银子的私利,贾琏就始终被瞒得死死的。
还有就是对贾琏的控制欲。封建社会对男女的行为规范,一向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对女子要求极严,必须守德、贞节、寡欲、从一而终……对男子却宽松得多,一妻多妾就不用说了,就连偷情狎妓也不算什么。用贾母的话说就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如果女方“吃醋”、哭闹、零容忍,反倒犯了“七出”中的第四条“妒忌”,男人是有权据此休妻的。


按理说,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凤姐明显处于不利地位,但她偏偏就是零容忍,就是绝对不能接受丈夫的不忠。站在今天的道德标准上看,凤姐当然没错。但放在那个时代,贾琏却无法接受。
世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就像手里的沙子,你攥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压迫越大,反抗就越大。当凤姐越来越强势、越来越悍妒时,贾琏也就越来越远离凤姐了。所以到后来,他不顾国孝家孝双重在身的罪过,偷偷娶了尤二姐藏在外宅。


他对尤二姐是真的喜欢,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尤二姐处留宿,跟她说贴心话,商量过日子的事,体己钱也全都交给尤二姐保管。这中间固然有他对女色的贪婪成分,但除此之外,尤二姐身上的温存、体贴、顺从和对他小鸟依人般的依赖,都是凤姐所没有的。而这些,都极大地满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感和成就感。虽然这样的尊严感和成就感,在今天看来有点可笑。
但是贾琏再一次惨败在凤姐手下:得知了消息的凤姐,采取了一系列手段,把尤二姐、贾琏、贾珍、贾蓉、尤氏一一摆布了个遍,最终尤二姐不堪忍受种种打击,吞金自尽了。
尤二姐一死,贾琏搂着尸体大哭:“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终究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凤姐也假意哭了几声,之后就装病,不出去穿孝,也不给贾琏办丧事的钱。又挑拨着贾母表了态:不许送入家庙,只准“乱葬地上埋了完事”。贾琏没法,只好用平儿偷偷塞给他的二百两银子,恓恓惶惶、可怜巴巴的,好歹算是把尤二姐的丧事了了。
这次,是夫妻关系从和睦到破裂的一个分水岭。自此,除了钱财、除了尔虞我诈,两个人再无话可说,更无情可言。所以,当凤姐病得快死了,平儿求贾琏请大夫时,他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她么!”
在封建社会,女子头上悬着一柄“达摩克利斯剑”,是随时可能落下来的,这就是“七出”。所谓“七出”,就是丈夫可以休掉妻子的七条理由。包括不顺父母、无子、淫、妒、多言、恶疾、盗窃。
按照这七条杠杠来卡,凤姐基本可以够上第一、二、四、五条了。她与公婆都不睦,这是第一条。她只生了个巧姐再没生男孩儿,这算第二条。她对贾琏的性事零容忍,这是第四条。她能言多言,巧嘴八哥似的,这是第五条。
那么,王熙凤头顶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剑”落没落下来呢?关于这一点,我们得分两步说:
早先,王熙凤背后是有着强大的靠山的,这个靠山就是娘家叔叔王子腾,一直做到九省总督、内阁大学士,相当于一品宰相,比贾琏他爹的世袭一等大将军,那官位大得多了去了。有这样的靠山,贾琏手里的那把“剑”怎么敢落下来?他只有忍。
但是后来,随着王子腾的死亡,王家势力的轰然坍塌,贾琏还会再忍着吗?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看到答案了,因为八十回后的原稿丢失了。我之前说过,现在我们看到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其中的后四十回是清人高鹗续的。虽然多少满足了读者对故事完整性的愿望,但很多地方却难免背离了曹雪芹的原意。所以人们只能回过头来,从第五回太虚幻境里,王熙凤的判词中去寻找答案。
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其它几句的意思倒还明白,惟有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实在费解,成了猜不透的哑谜。二百多年来,无数的红学家们和红学爱好者们大多都认为这是“拆字法”,也根据这个思路给出了无数的答案,却始终无法完全自圆其说,更不要说达成一致了。
但是有一点,众人的说法倒是非常合拍,那就是“三人木”,按照“拆字法”,这第三个字是个“人”字与“木”字合起来的字,什么字?——“休”。也就是说,王熙凤最终的结局是被休掉了。这个结局,是很多红学家们的考证结果。一些续写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是按照这个结局来编写的。比如刘心武续写了后二十八回。就在第八十九回里休了凤姐,跟平儿换了个过子,把平儿扶了正,把凤姐降为通房大丫头。
一对鸳鸯,就此两散。
话题聊到这儿,也该告一段落了。咱们倒是不妨从琏凤二人的夫妻关系这个“具体”中跳出来,站在更高一点的位置去想一想,悟一悟,想想世间至理,悟悟为人之道,兴许会有些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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