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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庞余亮:你一定看见了什么

 老鄧子 2022-05-15

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 《十月》等刊发表小说、诗歌300多万字。先后被《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 《中华文学选刊》 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诗集《开始》《比目鱼》;小说集《为小弟请安》《鼎红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顽童驯师记》;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等。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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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平原创摄影《打捞》)

夜航船带来的雪

上世纪90年代,文艺青年们,当然也包括我,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诗:“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这句诗可以作为贫穷的挡箭牌,很是管用。

这首诗的出处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反对英国人之诗》。其实,我更喜爱的是他的那首《从火车上看一场新雪》。其中有一句特别迷人:“他吃下的时间的碎片从无力的嘴中呼出滋润着雪”。

我生活的地方并没有火车,连汽车也没有,除了一趟去县城的轮船和一趟去上海的轮船。去县城的轮船是白天开,而去上海的轮船则要到黄昏才能抵达我们的码头。这条夜航船叫建湖班,终点在高港。建湖在里下河的腹地,高港是长江边的港口。建湖班开内河,而高港班开长江这条线路,一直到上海十六铺。

那时实在太闭塞了,但有了夜航船,我们就和大城市上海联系在一起了,以至于有了这个感觉,只要一上了建湖班,就等于上了高港大轮船。上了高港大轮船,就等于踏上了上海这块土地。

建湖班是标准的夜航船。乘客们携儿带女,所带的包里必有香油、咸鱼、咸蛋。冬天的夜晚很长,夜班船里灯光昏暗,似乎所有人的脸都是黑色的,人们以极大的忍耐力忍受着里面浑浊不堪的空气。好在夜航船像是大舞台,从建湖开始,就有耍杂技的,练气功的,唱小曲的,卖杂食的轮番上场,似乎每过一个码头都会重新换上一批人,整个船舱是无序的、寒酸的、拥挤的却又是温暖的。我曾在小时候的船上接受过一个老大爷油腻腻的棉袄的庇护,虽然有一股油味,但极能抵挡住夜晚的寒冷。

现在想想,那有夜航船的日子多么灰色,但人们的心似乎跟夜航船一样,坚定地、不屈不挠地向遥远的上海进发。长大后我读到张岱的《夜航船》,我想,如果让张岱乘一乘我们的建湖班,肯定会写出另一篇有味的《夜航船》。

有一次我去上海,经过长长一天的航行,我满身疲惫。高港终于到了,我钻出船舱,外面凛冽的风把我吹得东倒西歪的,但我眼睛一亮。建湖班的三条船顶上全是洁白的雪,可没有下雪啊。

后来还是想通了,是建湖下了雪。不动声色的建湖班还是把建湖下在船顶上的雪顺利带到了高港。三条夜航船的船顶上的雪上没有半点鸟迹。

再灰暗的日子也是有奇迹的,比如这三艘披着雪衣的拖轮,它们在夜里行驶时真像三条白鲸一样,在黑暗中的内河上坚定地游弋。这三条夜航船已把这白得发蓝的雪带到了没有下雪的高港,它们肯定是准备把这雪带到上海去的,如果它们能去长江里游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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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平原创摄影《打捞》)

没有淹死的孩子们

我们都是没有淹死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只要夏天,我们的村庄必须都要淹死一个或者两个孩子。

这里的必须是宿命,太多的水,太多的孩子,贫穷的日子里,大人们忙着生计,孩子们就这样在水中浮沉,有些孩子沉下去了,再也没有浮上来。

我母亲总是带着我去看那个死去的孩子,我会从人缝中挤到最中心看那个孩子,他戴着令人羡慕的火车头帽子,穿着过年才穿的新棉袄躺在草席上,很多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这个孩子的好话,我心里却惧怕极了,我母亲在陪人家流泪后警告我说,不要去河边,河里有水獭猫。

我不知道水獭猫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只知道一个又一个死去的孩子都是它拽到深水里淹死的。长大后才知道水獭仅仅像猫样小。

因为村庄四处环水,在我没有学会游水之前母亲是很不放心的。我的一个姐姐就是在六岁时淹死的。到了七岁,母亲就逼着脾气不好的父亲教我学游水。我父亲教我学游水的方式非常简单,他把我带到河心,然后把我扔到了水里,他认为我会在本能中学会游水,他说爷爷就这么教他的。可是我一直往下沉就是不划水。他等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只好亲自下河去捞,然后把淹得半死的我拖上来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再次把我扔到水里。

终于,在本能中我学会了扑通扑通的狗爬式。回到家中,父亲对母亲说,他不会被淹死了。

学会了游水的我们整天泡在水里,有时我们也像水鸟一样蹲在横生在水面的杨树上看不远处的一场好戏。我们本族的一位哥哥模仿我的父亲也教他的独生子学游水,他的独生宝贝在船离岸时就大呼小叫。伯伯,救命啊。婶娘,救命啊。哥哥,救命啊。

救命声此起彼伏,他越喊我们就越笑,大家都忘记了自己学游水时的笑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学了好几个夏天也没有学会游水,几乎每一个夏天都有这样一个有趣的风景。他喊着,我们笑着,笑声在水面上弹跳着。

辛苦了一上午的大人们在树荫下午睡,他们常常不理会这样的呼救,但有时也会睁开眼来,嘟哝一句,怎么,又杀猪了?然后再沉沉睡去,任凭这河面上的喜剧一年又一年地上演。

后来,那个独生宝贝没有成为被淹死的孩子,他学会了游水。

学会游水以后,没有淹死的孩子们就成了水里的黑蝌蚪了,直至二十只指甲都生满了黄黄的水锈。没有了水的威胁,我们一起摸鱼、掏蟹或者偷瓜。

但由于整日待在水里,影响了许多活计的完成。忽左忽右的大人们会用柳条惩罚我们,老师们则会用晒太阳的方式惩罚我们。

每当暴力的惩罚来临,我们都会羡慕那些被淹死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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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平原创摄影《打捞》)

你一定看见了什么

有人在札记中写道:“当你将劳累了一天的眼皮合上,你一定已经看见了什么?或者这么说,你一定已经看见了什么,你才能将劳累了一天的眼皮合上。”

每当我想到它,我反复问自己,我在合上眼皮之前,我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越来越多的灰尘蒙蔽了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我身边的有些人——一切都可以熟视无睹,而熟视无睹的另一个名字便是麻木。记忆力明显下降——除了财富的数量。每日合上眼皮仅成了例行公文式的生理活动,对善在恶面前的尴尬,假在真面前的肆虐,物质对诗歌的围剿迫害,却熟视无睹,这样的眼睛多么可悲,可惜我们都拥有这么一双眼睛,一双越来越浑浊的眼睛,布满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游移不定或左顾右盼,还有金钱和欲望像细菌一样在我们的眼中繁殖……永远的痛,永远的痒。用双拳揉揉双眼我们的泪水就会掉下来。搞哲学的朋友说,海德格尔哲学的中心便是人是“存”,而不是“存在物”即新陈代谢物!

最糟糕的命运里,钱钟书先生能将一张旧报纸读得津津有味,那时他一定看见了什么;沈从文先生也一定在寂寞的故宫中面对历代服饰看见了什么;英年早逝的散文家王敦洲也一定从鲁迅的沉默中看见了什么。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们的目光是独特的,有的像一把刀子,有的像一束光,有的像一眼井;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每一个播种天空的人,总能收获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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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平原创摄影《打捞》)

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

每当黄昏将逝,我目送着巨大的夕阳慢慢被暮色淹没,心中反复吟诵着一句诗:“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是啊,消失的是日子的黄金,那黄金的岁月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连白银时代青铜时代也已经过去,大气污染,不息的战争,金钱和暴力的车轮在大地上肆意辗过,而腾起的灰尘久久不能消失,你还能看见天空中的星辰吗?

唯有故乡的星星,唯有童年的星星让我们念念不忘。聂鲁达深情地说:“连那儿的星星都是湿润的。”我总在梦想童年的星星,我反复梦见童年的星星一颗颗如透明的葡萄布满了夜空。寂静中,是谁在穿越这黑暗中生长的葡萄园?狗吠声起,一村传递到另一村,平原上的人醒了,我听见了我看不见的巨大的葡萄藤在咕咕咕地吸取着大地内心黑暗之汁的声音,多么神奇的葡萄园啊,它们吸取黑暗之汁,结出满天的星辰!我总在这样的夜晚颤抖不止,我哆嗦着走在那样的星空之下,走向我的外婆家。

现在的星星呢?又稀又细的星,像谁遗漏的芝麻,你能说出你看见的星星是童年的葡萄园结出的星辰吗?人造卫星,或者航空遗充物,或者是不明飞行物,或者我们不知道的人为星星,还有金钱与权力——我们眼中永不能除去的翳。在我们看不清楚又不真实的星空下,我没有颤抖,我只有平静,我知道我的孩子在仰望星空时,那时的星星已如一场夜晚的舞会了,庸俗、敷衍、虚假的歌声,爱也能用纸购买,你同样可以用一张纸购买一颗星星。

但我们心中的星星是不灭的,我们的乡村还在,有些乡村还有钻石似的星空。去年冬天,我因一场大雪阻碍在一个水边的村庄,夜晚,雪停了,我走出屋外,我突然看见了我梦想的星空。多少年未看见这么明亮的星空了,蓝色的天幕上大钻石小钻石在寒冷的风中不停地闪烁,我知道这寂寞的钻石王冠将戴在这有福的乡村头上了。

今年春天,我忽然在一本书上读到了这样的一句诗:“盲人在天空中寻找着什么?”我反复地问自己,“盲人在天空中寻找着什么? /他们在寻找白天的星星。”白天也有星星吗?我仰望天空,天空中一无所有,但是星星肯定在我们看不见的星空中闪烁,我们这些看不见星星并且把星星当作石头的不肖之子,肯定应该受到天空和大地的惩罚。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18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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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平原创摄影《打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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