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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之嘱

 平型关杂志 2022-05-15


最 后 之 嘱

“怀国哥的病咋了?”马老汉问拴虎,“昨天还见他老婆抓药哩。”
秋雨后的街头,树上的黄叶,打着旋儿的往下掉,它们叶柄朝上,落得一街斑斓,这时,若年轻人走来,谁也会觉得——黄叶满街青年骄;老者经过,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前晌,老人们要出来向阳,杨树下,平时的老人里,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怀国老头,大家不免感到有点寂寞。
那老汉坎坷一生,小时候在城里当过几年小伙计,跟掌柜学过《四言杂字》、《拾言集字》和《农商杂字》。会打算盘,练出一手好毛笔字。在他那个年代,没有数理化,能背几句“盘古氏开混沌天圆地方,悬日月列星辰山高水长”的人,就算文化人了。文化人料事远,他吃糠咽菜也把一儿两女供出了书,都在城里上班。他老了,不想进城住楼,嫌街上没厕所,不如在村里方便。一生亦商亦农,很健谈,有个习惯,说不了三句话,就讲起日本鬼子来了。

“日本人进城前三天,民国政府的人就跑完了。全城禁了街,买卖人上了铺板,顶住大门守着,要没货,早跑了。来的那天,我和掌柜躲在二槽地栏柜下,大气也不敢出,听见街上皮鞋走的托托的,洋马叫的咴儿咴儿的,啊呀,人家来了,谁也不敢出来。外头叽里呱啦不知在说啥,好大一阵后,才听见有人敲锣,“噹——噹——”商会会长的声音:“大家不要怕,皇军是帮咱们来了,今后有好日子过了,各家找上一块白布,中间染上碗大一片红,插在大门上,皇军就不进院了,七道街有户人家没插,日本人踢开门就进去了,搜不出人,见靠墙的高粱杆动了一下,照那堆柴火就捅。”
“你说点新的好不好,千年古代的事了,老这几句?”有时候,见老头儿们聊的热闹,年轻人也停下来听,一听见还是那些老词儿,就反对。年轻人一反对,老汉就怔住了:“老了,新的记不住,旧的忘不了。”说了一会儿新的,又想起旧的来了。
“日本人一来,买卖就不好做了,正做中间,一听说日本人喝醉上街来了,慌得商铺哗哗一阵上门板的声音,你没听过火烧河南村吧?”
“没听过,没新的,只好听你道古吧。”年轻人一看扭转不了老汉怀旧的话题,除了这里,村里又没个人多处,只好顺着听下去。
“我姨是大营河南的,日本人烧过第二天,俺妈不放心,我就紧着跑去看我姨。啊呀,全村的房都烧完了,树烧成黑圪杈了,人杀成血圪桩了,火灭了,熏黑的墙头上,没烧完的椽檩上,烟还在不紧不慢地生着,那狗日们的。”
他谈起鬼子来,结尾总是“那狗日们的”。
这样健谈的一个老汉好些时不见,少了他,大家就觉得有点寂寞,说马老汉,你去看一下,完了给大家个话,他就到了怀国老汉家,一进院,见窗台下生着个小火炉,炉上搁着药壶,隔着玻璃见他老伴低了头的不知干什么。走到窗前一看,正给病人喂水,怀国老汉咽一口,喉结动一下,一勺下去,等一会儿,再咽一勺。窗台上挂着他的弯头拐棍,炕沿下是痰盂,一开门,药味混着尿味一齐扑出来,让马老汉打了个停站。
“好了没有,儿女们没来?”马老汉一进门就问。“马兄弟看你来了。”怀国老伴俯下身对住病人的耳朵大声说,又关照马老汉:“板凳上坐,炕也上不了,儿女们回过好几次,以前不要紧,昨天才重了的。连我也认不出来了,给他们打过电话了。”老伴比他小一轮子,腰板挣挣的,正好伺候他:“鬼绝头话说上了,一会儿说看见他娘了,一会儿又说他爹叫他饮牲口。”她对着他耳朵又大声说:“马兄弟看你来了!”见病人慢慢睁开了眼,马老汉俯下身子:“你看我是谁?”满脸憔悴的怀国老汉喃喃道:“大黑小,豆腐卖完了?”马老汉伸过手问“几个指头?”他摇了摇头。
“啊呀,这,这,……一见这样,马老汉话也说不来了,老伴愁眉不展地说:“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正说中间,儿回来了:“娘,我爹好了点没有?”
一看鞋也不穿了,大铺大盖不起了:“咋这样儿了?前三天还挺精神,爹!爹!”
老人睁开眼:“……吃糕……给来的人吃好……”
“志强,快想法儿吧,液也输了,药也喝了——不顶。昨天还吃了一口驴肉,今天啥也不想吃,问我要冰凌。”听了娘的交待,志强叫了救护车。
县医院门前是条大街,这几天,人潮不断,喊声起伏。救护车停住,众人小心翼翼往下抬担架,病人眼虽闭着,眼皮却在动。这时,街上吼起一声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保卫钓鱼岛!”叫这声喊,催开了病人的眼皮:“怎啦?怎啦?日本人怎啦?”
谁也顾不上搭话,只忙着抬担架,上楼,挂号,找医生。
“小日本,滚远点!”这声更亮,全灌进了病人的耳朵。志强忙把窗关上,窗一关,听不见了。
“你说给爹,小日本怎了,又打咱呀?”
“爹,你只管养病,别管这事。”
医生挂上输液瓶后,志强跟着出来:“病的不轻,能活几天算几天,老人家高寿?”
“八十九了,平时挺硬朗,才用上拐棍。”
“这种人,说不行,一下就不行了,人体里有个生物钟,决定他的寿命,想吃啥给他弄点啥。”医生交代完取药去了,志强忧心忡忡,没了主意。
一会儿,孙子提着一箱牛奶进来:“爷爷,爷爷。”老汉慢慢睁开眼,这阵儿,气色很好,能认出是孙子来了。
“红红,日本人又怎样了,我听见街上有人喊口号呢。”
“没事儿,没事儿,你养你的病。”
“不用瞒我,有了事儿了。”
“爷爷,有事是有事,他想占咱一个岛,根本占不成,咱有好武器呢——导弹,这么高,这么粗。”看过孙子的一阵比划,老人才稍微放了点心,又睡了。
医生又进来检查了一下瓶,那药液,一滴一滴地在滴着。
女儿也来了,因为她爹刚睡着,不敢出声,眼红了,双手捂着嘴,大滴的泪往下掉,肩膀一挫一挫地在抽泣。
第二天,老汉的睡更多了,话更少了,梦中还叨几句:“那狗日们的。”
第三天,老汉觉得病好了,身子虚,想坐坐不起来,一家人高兴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爹,你喝口水,今儿好多了,养好病,回咱村,咱那炕头热呢。”
    “爷爷,等你病好了,就能给俺讲故事了,你讲的故事俺可爱听呢。”
也许是这句话,激活了老汉衰弱的神经,他那千年古代的事又讲起来了。
“鬼子要是来了,往后山跑,当年掏下的土窑窑还在,粮食埋好,把草刀卸下来,埋到村口,割那狗日们的车轱辘。”
志强苦笑着抹了把泪,心里说:“啥年代了,还逃反,我那爹呀,你怎么老忘不了那些事儿。”

“咱们的队伍要是来了,你,”他用嘴指了指老伴,“你,”又指了指女儿,“烧开水去。”“你,你,”朝儿子,孙子忽颠了忽颠头,“准备硬柴,干草,做饭,喂马用。让咱村的人摘下门板送出去,不能让部队……”多说了几句,气不够用,喘了一会儿:“咱们的子弟兵娃们睡冷地。”
还有,”他断断续续地交待:“要是夜行军,千万别忘了,提上马灯到村外道边去,那儿有好些水涮圪洞,不能让咱的人跌进去……”
身边的护士小姑娘捂住嘴直哭,心里想说却没说出来:“没见过这老头,病成这样儿了,还有这种情怀。你该吩咐一下老伴,存折在哪,咱欠人多少,人欠咱多少,事宴是大做,还是小做。”换过药,红着眼窝,轻轻出去了。
第四天上午,老汉烦躁不安,来回翻身,问啥不说。外甥女把姥爷二字叫了一声又一声也没反应。急得那闺女哭了:“姥爷,你还记得我骑在你肩上摘酸杏吗?姥爷,你再看我一眼吧,啊……啊……”老汉的眼皮动了动——没睁。
不知是谁把关着的窗子开了一下,“钓鱼岛,中国的!”闷雷般的喊声惊醒了老汉,他慢慢垭开了眼皮,看见了床前的一家人,大家也凑前去看他。他断续、微弱、坚定地说:“来了,来了,我看见了。”孙子俯在他耳边轻声说:“爷爷,你放心,鬼子来不了。”
“不,是咱的队伍来了,村外,黄压压地过兵哩,我看见聂荣臻、林彪了,他们骑着马正往平型关跑呢。”说到最后一句时,眼睛大睁开了,声音也不像个病人了,那句是:“你们站着干啥,快照我的嘱咐各办各的事去!”
老汉走了,蜡黄的脸上定格着一个放心的微笑。
儿子顿足叹气:“真不该进城。”医生说:“不进城,病人坚持不了这四五天——值。”又问:“棺材拉来了没有?”志强说:“走不过来。”他把刚闭住的窗子往开一推,医院楼下,大马路上,人如潮水一般向前涌动,一辆拉着棺材的车在人潮中缓缓浮动着,千人万人的喊声像滚雷一样一波一波地传进屋里。
“钓鱼岛,中国的!”  
                              2022年5月4日
自 留 言
死去原知万事空
犹恐日寇来入侵
清明郊外营奠日
千万记住告逝翁

                                    程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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