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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坤和他的枣红马

 罗银湖 2016-01-03
  一、
  熊坤爹死的时候,留给他最值钱的一份遗产,就是他买了三年多,身高体大,毛色泛光,活蹦乱跳的那匹枣红马。
  爹躺在病榻上,脸色腊黄,形容枯槁,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熊坤说:“坤,坤儿啊,爹,爹赶了一辈子的,一辈子的骡马,对这行,有,有感情了,你,你要好好,待这,这匹马儿……”爹的话儿还没说完,两眼一闭,腿脚一蹬,直挺挺地躺在了那里。
  那时候,娘在爹的灵柩前哭得伤心至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爹一生的坎坎坷坷,遭受的苦难和辛酸。姐子妹子也跪在爹的遗体面前,抱着娘痛哭不已。
  熊坤表面虽然没有像娘和姐子妹子那样动情地哭,但他的心里却是伤心痕累累。他不想让爹看到他软弱的样子。他知道,爹心里其实苦了一辈子,但爹却时时处处显出乐观和豁达的样子来,给娘和姊妹们打气。爹现在就这样走了,他一定是带着委屈苦闷和遗憾走的吧?熊坤想到这些,他心里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地伺侯好这匹枣红马,好好地踏着爹走过的路走下去,给爹长脸,圆爹的遗愿。
  熊坤爹名叫熊大宽,外号熊八枪。爹十八岁那年参加了国民党兵,二十岁时就混到了一个连长。因他打枪射击技艺高超,连放八枪都能射中同一目标,所以大家便给他取了一个“熊八枪”的外号。熊坤的母亲李小艾,就是一国民党团长的女儿,因佩服熊八枪的本领,加上熊八枪小伙生得英俊潇洒,说话彬彬有礼,便看上了熊八枪。在她当爹的团长的撮合下,两人很隆重地举办了婚礼。
  熊八枪是个乡下老农民的儿子,能娶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国民党团长的女儿,在他的家乡,的确是一个轰动性的新闻。熊八枪带着妻子李小艾回家省亲的时候,好不风光,地方的镇长甲长保长,还有保安队的一干人等,都纷纷前来探视,给人做长工的老父亲也身价陡增。镇长还吩咐手下人,帮他的老父亲把茅草房修成了砖瓦房。
  有道是,福之祸所倚。真是一点不假。半年后,熊八枪所在的国民党某团,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得溃不成军,他的岳父李团长被活捉,他也做了一名俘虏。熊八枪和妻子李小艾被遣返回了老家。不久,家乡平阳县获得解放。熊八枪和从没做过农活的妻子李小艾做了一名农民。由于熊八枪的职业经历,在那个出身决定一切的年代,很自然的,他便成了人们批斗的对象。妻子李小艾也跟着受尽了白眼,吃尽了苦头。
  从小看着父母亲被人批斗、戴高帽子游行的熊坤,也常常被人们当作异类对待。同学们总是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在他的鼻梁上刮来刮去地嘲讽他,羞辱他,他也只能独自默默忍受,没有半点反抗的行为。
  熊坤七八岁的时候,他所在的生产队,被公社划定为轮窑队。公社在他们队的地面上,建成了一个有二十来座窑孔的轮窑。熊坤的父亲熊八枪,也和村里十多名身强体壮的农民一样,成了轮窑队的第一批搬运工,专门负责窑场砖瓦的搬运工作。尽管熊八枪做事总是尽心尽责,但却总是受人指责,说他偷懒好耍,经常故意损坏集体财产,还偷运砖瓦给亲戚朋友;虐待、不爱护公家的马匹,因此,只要队里一有会议,他首当其冲地成为批斗对象。这样的日子给熊坤一家人心灵造成了极的伤害。一家人活得既压抑,又窝囊。但父亲熊八枪总是忍着气,安慰他娘:“孩他娘啊,你切莫要怪政府,要怪就怪我,是我苦了你们娘儿们一生。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日子,在一家人的苦苦煎熬中,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二十多年。在爹五十六岁那一年,爹头上的帽子终于被摘掉了。而此时轮窑场的土地也被挖掘一空了,轮窑成了一门空窑,死窑。爹不得不改行,自己花高价钱,从牛马行买回来一匹刚刚长好牙口的枣红马,到镇上的蜂窝煤场,干起了贩运蜂窝蜂的营生。
  每天早晨四五点钟,爹就赶着那匹枣红马,来到六里地外的煤厂,排队等着买煤装煤,然后走村串户去卖煤。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从不缺席。想不到爹的生意竟还做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每天傍晚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那匹枣红马寻虱子,帮它梳理,清洗,然后把娘早就备好的青饲料摆在马槽边让枣红马吃个够。可好日子才刚开头,爹却又因为肺癌撒手人寰了。熊坤心里禁不住感慨万千。
  二、
  熊坤也跟他爹一样,人生得身高马大,熊腰虎背。长方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熊坤说话总是和和气气,一脸笑容,和乡亲们亲亲热热,相处和睦。
  虽然只读了初中,但熊坤却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古今中外,文人历史,无不精通。他让妻子冯嫣在家照顾老娘和三岁的儿子,自己则赶着那匹枣红马,起早摸黑,拖着那辆爹拖了二十多年的老轳辘车,沿着爹走了千百遍的那条弯泥巴路,走村串户,也做起了贩卖蜂窝煤的行当。
  这是一个又苦又累的营生,一天到晚,脸上,手上,身上都是黑不溜秋的。尤其是遇到刮风下雨天,路上稀泥巴和着雨水,坑坑洼洼,难行得要死。他的枣红马俯着头,伸长了脖子,鼓着吃奶的力气,在风雨中,拼命地蹬直四条腿,哧吭哧吭地喘着粗气。有时候,还气鼓鼓鼓地甩动几下尾巴;有时候,则仰起头颅,左右摆动着,高声吼叫起来。似在发泄它内心的愤怒和不满。熊坤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辘轳车陷在泥水里,就是自己和马儿再累,也不能不走啊!他狠着心,抡起右手中执着的那条长长的马鞭子,对着枣红马的屁股猛抽几下子,马儿便发怒似地往前猛奔起来。
  熊坤帮村民们送蜂窝煤的时候,经常碰到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赶着骡子,拖着一辆轳辘车,走村串户收购稻谷。那时候,由于粮食市场流通渠道不畅,农村粮食价格低廉,公家粮站收购粮食又多压级压价,农民种粮积极性受挫。只要有粮食收购贩子上门收购,村民们如遇到救星一般高兴。因为这样既可以免除搬运的劳累和不便,价格又比公家粮店的高,所以,大家都很乐意将粮食卖给收购贩子。
  聪明过人的熊坤想,我何不也做收购贩运粮食的生意呢?这样既可帮乡亲们解决卖粮难的问题,自己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可自己从没做这样的生意,价格如何?销路如何?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回到家里,熊坤跟娘和妻子和盘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听儿子的话,娘直摇头,她用有些浑浊的双眼凝望着儿子的脸,颤着声音说:“儿啊,你莫要东想西想了。你忘了,你爹受了一辈子苦啊!”娘说着说着泪就流下来了,“现在的日子够好了,儿啊,苦点累点算啥啊,就怕被人整啊!”熊坤娘说得不错,那时候,虽然粮食流通渠道不畅,但国家却并未放开购销渠道,如果个人私自购销粮食,抓住了,会被工商部门处以巨额罚款,更有甚者,还会被当作“非法经营粮食罪”而受到刑罚。
  可熊坤却对娘说:“娘,您放心,我一不偷,二不抢,如果工商所要交费,我就交费,我收了粮食,拿到轧米厂去轧,轧好了卖米卖糠,赚得到钱,我就继续收,赚不到钱,这米咱家自己吃,糠自己养猪。您看行不?”娘想了想,反正自家地没有了,粮食也要靠买,便点点头说:“也好!但你不能骗别人的称。”得到娘的许可,熊坤高兴得不得了。妻子也把那匹枣红马整得干干净净了,精气儿十足,一付信满满的模样。
  三、
  熊坤过去卖煤的时候,乡亲们都对他十分信赖。哪家一时手头短缺,他能欠就欠,能免就免,能送就送。哪家有事情碰巧要帮忙,他也是不由分说地出手相助,因此,两年来,他与乡亲们结成了深厚的友谊。这次改行做起了粮食购销生意,那此乡亲们毫不犹豫地支持他。
  这天,李村的李老汉正在门口晒收割回家的芝麻捆,熊坤赶着枣红马来到了他家的门口。“李叔,您要的一百块蜂窝煤,我帮您送来了。”熊坤停下辘轳车,把马绳拴在李老汉门口的一棵柳树上,“我帮您搬到家里去!”熊坤说完,拿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来,弯着身子去捡煤块。“我来我来,”李老汉忙放下手中的活路,过来帮忙。“你又不做煤生意了,纯粹是帮我的忙,方便我啊!我怎能让你受累呢!”李老汉去忙抢熊坤手里装好了煤块的木板。“看您说的,李叔。您这大把年纪了,帮您一下也是应该的啊!”熊坤端起木板,往李老汉厨房走去。“这孩子,跟他爹一个样热心!”李老汉争不过熊坤,愣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帮李老汉搬完了煤块,熊坤把车子上的煤渣扫干净,准备去收购粮食了。“等等,坤儿,我还没给你钱呢!”李老汉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得皱皱巴巴的十元钞票来,往熊坤怀里塞。“李叔,你这是来的哪一出啊?我这是送给您的啊!”熊坤推开李老汉的双手,跃上马车,一声“驾”,枣红马便拉着马车,开拨往前跑了起来。李老汉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这孩子,跟他爹一样,是个好人呐。”这时候,李老汉的老伴从屋后的自留地里提着一篮子瓜菜回来了。老伴问李老汉,“煤来了没有啊?”李老汉指着地上的煤渣说:“你看看地上,那孩子早帮我们搬到厨屋了,一分钱也没有要。”
  “这天底下啊,还真有比亲生儿子还要亲的人啊!”李老汉的老伴感慨地说。李老汉有五个儿子,都结婚了,分家时,都说老人没有给他们分家当,对老汉两老总是没好脸色。李老汉两老平时除了给几个儿子轮流做家务外,还要替他们放牛,甚至田里的施肥打药也不能幸免。稍有不如意,儿子媳妇们就摔东摔西,骂骂咧咧,李老汉两老只得自己单独过了。李老汉对老伴说:“等明儿熊坤这孩子过来时,咱家这两千多斤谷子就赊给他,给他做本钱,让他顺风顺水地做生意。好不?”老伴说:“那敢情好。只怕那孩子不肯要呢!”
  熊坤在李村六组很快就收了满满一车谷子,怕有两千多斤的样子。当他把这车谷子拖到村头的刘友才轧米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晌了。
  轧米厂的刘友才是个麻子,他马上从轧米厂跑出来,跑出跑进,帮熊坤搬谷子。这一趟忙活下来,熊坤已精疲力竭,浑身上下一片汗渍了,脸上的汗水已经凝固成了一层白白的盐花。
  第二天大清早,熊坤就赶着枣红马,叭哒叭哒地在汉沙公路上行走着,向四十多里外的平阳县城走去。
  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他刚一来到粮食交易市场,一大群买米的客人一下子拥到他的轳辘车前,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道:“喂,老乡,是自家种的粮吗?”“多少钱一斤啊?”“瞧,还有米香呢!”熊坤急忙回答道:“是的是的!刚轧出来的新米呢!不贵,才八毛五一斤。”“好啊好啊!比粮店要便宜!”有人开始解米袋子。“莫急莫急哟!”交易员对挤过来的客人说,“等人家把米袋子搬到地上放好了,再看也不迟啊!”熊坤一个人不停地把车上的米袋子往地上搬,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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