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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国 | 青石山庄主人“胡天猎”及其小说藏书聚散考

 昵称37581541 2022-05-16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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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作为第一部影印出版的程本《红楼梦》,台北青石山庄本发挥过颇为重要的学术作用,但其收藏者及出版者“胡天猎”却始终不为人所知。根据新发现的信札,“胡天猎”真名韩镜塘,久居辽北,曾任东北大学工科教授,1948年赴台湾,任教台北多家高校。韩氏喜爱古小说,从国内旧书肆及日本东京文求堂,搜访购藏小说善本,并以一己之力编印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可惜仅影印了《红楼梦》、《三国志演义》等三种便中途而辍。其小说藏书精华,也于1967年出售给美国耶鲁大学东方图书馆。韩镜塘的名字不应湮没,他有资格在古代小说学术史上写下光耀的一笔。


1962年5月15日,台北青石山庄影印出版了一部“乾隆壬子年木活字本”《百廿回红楼梦》(以下简称“青石山庄本”),线装二十册,书首印有胡适手书序文,审定为“程乙本”。这是第一部以原书影印方式推出的程本,其珍贵的文献价值,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并由此引发关于程本印刷版次的学术讨论,截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张爱玲、赵冈、潘重规、伊藤漱平、文雷、顾鸣塘等海内外学者,先后撰文论及青石山庄本的版本性质,大家都注意到了青石山庄本书叶构成的复杂性,既有程甲本,也有程乙本,还有与已知程甲、程乙皆不相同的,如何定名?产生了学术分歧。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存世程甲、程乙影印本的不断出版,研究者有条件展开更多的版本校勘比较,在此基础上,对青石山庄本的学术认识也愈加清晰准确起来。目前学界大概倾向于认为:青石山庄本是一部程甲、程乙的混配本,其中另有若干书叶(如第七回第四叶、第六十四回第十八叶等)存在整版重排的现象,它们既不是程甲本,也不同于一般的程乙本,却又与某个特定的程乙本(如北京大学图书馆李盛铎旧藏本等)相同,表明这并非个别的偶然的差异,然而,此类书叶的绝对数量有限,似又不足以构成一个新版本(所谓“程丙本”),故而不妨视之为程乙本系统中一个较为特别的版次[1];也有论者认为青石山庄本这个版次,刷印甚早,是“紧接在程甲本之后的早期过渡本,是名副其实的程乙本、第二次印本”[2]。总之,无论从《红楼梦》版本研究、还是红学史角度,青石山庄本均曾发挥了相当重要的学术作用。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关于这部青石山庄本的旧藏者和出版者,迄今仍乏人留意,其真实身份及生平事迹,依旧笼罩着一层颇为神秘的面纱。

01

青石山庄主人“胡天猎”身份考


青石山庄本末册尾有版权页,“主编人”署为“胡天猎”,另有“发行人”署为“韩镜塘”。两者是否为同一人?身份如何?书中皆未有透露。


胡适在青石山庄本序文中,对“胡天猎”所藏程乙本评价很高,并赞赏他的影印计划,想来两人应有一定交往,姑且先从胡适入手调查。检阅《胡适全集》“书信”部分[3],1961-1962年间,共有7通信札涉及“胡天猎”,其中4通是胡适直接写给“胡天猎”,但信札的上款称呼,居然都不一样,分别为“胡天猎叟先生”(1961年1月24日札)、“胡天猎隐先生”(1961年2月21日札)、“镜塘先生”(1961年2月22日札)、“天猎先生”(1961年6月28日札);另有3通是胡适在致友朋书札中提及“胡天猎”,其称呼分别是“韩先生”(1961年2月12日致赵聪札)、“韩镜塘先生”(1961年10月25日致赵聪札)、“韩镜塘先生(青石山庄主人)”(1962年2月20日致金作明札)。据此,可以得出结论:

1.青石山庄主人为“韩镜塘”。

2.“韩镜塘”与“胡天猎”是同一人。

3.“胡天猎”是“韩镜塘”的别号,又作“胡天猎叟”、“胡天猎隐”。

可惜,上述7通信札几乎没有载及任何关于韩镜塘生平的确切信息,惟在1962年2月20日致金作明信札中,胡适简略提及“韩镜塘(青石山庄主人)是在工专教工程的”。此“工专”,全名为台北工业专科学校,即现今之台湾科技大学。胡适序文称:“胡天猎先生收藏旧小说很多,可惜他止带了很少的一部分出来,其中居然有这一部用木活字排印的'程乙本’《红楼梦》。”审其语意,这位韩镜塘或许是在1949年前后从中国大陆迁居台湾的。至于他赴台前的经历、赴台后的行踪,皆杳不可考。笔者借助电子检索手段,检索了已有多种数据库,凡提及“胡天猎”、“韩镜塘”、“青石山庄”的论著,文字皆语焉不详,其信息亦均未超出青石山庄本所载范围。

行文至此,笔者深感陷入困境,但又不甘心这样一位去今未远的人物,竟然也无法揭开他的身份谜团。于是,庚子夏,我向学界师友发出了求助,当时尚在疫情隔离期,外出调查受阻,我实际上也并不抱有希望。没想到,熟悉两岸红学史的任晓辉先生,很快联系了台北里仁书局的徐秀荣先生,徐先生又发动他的人脉资源,在台北展开了一次“寻找”韩镜塘的活动。不久,捷报传来,“中研院”近代史所图书馆藏有一通韩镜塘写给胡适的长信,不仅有详细的生平自述,还特别提及了其收藏古小说的过程、准备影印的计划等,弥足珍贵。当我从微信中获见台北传送过来的韩镜塘信札照片时,真欣喜若狂,对任晓辉、徐秀荣两位先生的无私帮助,亦感铭于心。

信札全文如下:

胡先生道鉴:

久仰大名,无缘识荆。顷有琐事请教,急切中未暇选择手段,竟而毛遂自荐。事关中国旧小说考证资料流传,或者不以冒昧见斥耶?兹于请教之前,先行自我介绍:
敝人本名韩镜塘,祖籍燕南,寄居塞北,幼读经史,弱冠入河北省立工学院研习机械工程,曾供职国有铁路多年,历任小大各级职位。民国十五年起受美国友人(万国农机公司东方分部经理)之赞助,创设大规模机械农场于兴安岭之南麓,迄抗战胜利止,二十一年间,事业尚称不坏。不幸中共军突然进入东北,自念身负大地主滔天罪恶,祸将不待旋踵,乃抛弃一切,逃回都市沈阳,改业入国立东北大学教授农业机械学。及民三十七年冬,东北“沦陷”,又经北平、上海,辗转来到台湾。为糊口计,乃正式教书,历经台大、海军机械学校、陆军兵工工程学院等校,五年前转入省立台北工业专科。曲指计来,滥竽教育界又十余寒暑矣。
胡天猎乃塘之别名,非敢高攀,并冒认为胡先生之同宗。取此别名,实乃另有原因:缘久居农场,地域现隶兴安省,旧属内蒙古达尔罕旗管下,地多鹿豕,塘最喜射猎,久而久之,专业虽为农夫,而又任猎人兼职,仿古人以所居地及职业为姓氏之例,乃取诗句“胡天六月即飞雪”首二字为姓,以“猎”字为名,而成此别名。
溯自民国十年,曾在津浦、北宁两铁路担任机车保养兼管理职务,常因公务或闲游到济南、姑苏、太原及故都北平等处走走。以上数处皆为吾国古籍丛聚之所,于偶然机会之下,得有搜求古籍之嗜好。经过二十余年间,共得明清善本三万余卷,约分正史、古算书、旧小说、词曲及唐诗选本等数大类。大多数存旧沈阳寄庐间,有一部存北平友人处,想已尽遭秦火,变为刼灰,言之殊堪浩叹!只有小说一批约二十余种,旧存上海友人处。民国三十七年上海危急之际,承老友好意,遣专人送来台湾。内有初印本《聊斋志异》、清初本《金瓶梅》及明板《醒世恒言》数种,已易米疗饥,现在只存明板《三国志》五种、百廿回《水浒》、七十五回《水浒五才子》、乾隆壬子木活字排印本《红楼梦》、万历本《杨家府》及四库稿本《默记》等十种。虽过去经台大及美国南加州大学出价收购,俱因不忍再抛弃而拒之。然公教人员收入有限,保管难期完善,深恐日就毁灭,即使书不即毁灭,而书之所有人已届风烛残年,不知何日将辞书而去。
现时研究古籍之士徃徃因缺乏资料,而生误会及互起无谓争辩等事。如前年台北《中央日报》有某君投稿,言明板《三国志》有关汉卿本。愚所收明板中,只《西厢记》有关汉卿本。据所知,《三国志》之最古者为评话本,仅日本内阁文库尚存一部,昔年东京、上海曾有此书之影印本出现。其次现存最古之《三国志》,据历世业古籍商人称当为明弘治本,即弘治年司礼监所刊之黑口大字本,及万历周曰校刊本,均为罗贯中编。此外有李卓吾评本,愚收有两部。此外闻有嘉靖本,多年未收到,想亦系罗贯中本。所谓“有关汉卿本《三国志》”之说,恐系传闻之误也。又有“《红楼梦》后四十回作者”问题,亦聚讼纷纭:有人主张为高鹗所作,又有人主张非是。愚所收《红楼梦》计有三十余种,其中乾隆壬子年木活字排印本首册内有程小泉、高兰墅同作《引言》一篇(已印样本内),共七节,其第四节关于此事,已叙述极详。但此《引言》在他本皆未刊载,即如藤花榭苐一次刊本、苐二次刊本以及道光年王希廉雪香刊本,亦未刊载,倘将此《引言》与高鹗辛亥之序文参照读之,对后四十回之作者问题,自然明了矣。
愚深感此考古资料之难求,又伤人事之聚散无常,乃有影印此十种旧小说之痴想。顾各书多半卷帙浩繁,同时影印势巨额资金,筹措非易。如招商投资,势须大量影印,势将损及原书价值。愚之影印,元始志在流传资料,以便后人研究,丝毫无谋利意图存乎其中。大量影印损及原书价值,亦非所欲,乃决定分期前后出书,俾得轻而易举。每种拟只印百五十部,以五十部赠送友人及热心研究之士,出售百部以收回印本。并拟先印木活字本《红楼梦》,次印万历本《三国志》。因弘治《三国志》,前上海已有影印本,故移后。其次视须要再定。惟塘对小说一门,素乏心得,缘将十种各印样张数页,汇订一册,送请专家指教,并排定影印次序,以便实行。兹有请胡先生指教者数事列下:

一、乾隆壬子年程、高用木活字排印本《红楼梦》,是否为先生昔年所鉴定之程乙本?是书前亚东出有排印本,该书是否有影印流传价值(拟用影印保持其本来庐山面目流传)?

一、倘有影印流传价值,并希惠题数字于该书之首,以作纪念,如先生有阅览原书之需要,希函告。先生闲暇时间,当遵命持书趋前承教。

一、其他数种,如认为有影印价值者,希代排定印行宜先宜后次序,尤为感盻。

另函挂号奉上十种小说样本及《红楼梦》第3册样本各一册。

事关为后人研究小说资料流传,而先生为吾国研究旧小说宗师泰斗,万人宗仰,或者不吝数分钟之余暇,以惠廸后学也。

再近阅报载,先生将有远行,遂灯光下草率书成,老眼昏花,字不工整,并因素对小说毫无研究,凡关影印俱以别名行使,盖欲避他人“门外汉”之讥也。乞一并见原为幸。谨此颂

道祺!

胡天猎谨具。六月二十六日。

韩镜塘(工专教授)


此札题署时间为“六月二十六日”,但未署年份。《胡适全集》所录4通写给韩镜塘的信札,最早一通写于1961年1月24日,信中有云:“这两年里,时时想写信给您,总苦于不得功夫写长信——因为我总想写长信谈谈您手里的几部旧小说,结果总是搁下来了,一搁两搁,就是一年有半了!现在写信,真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年半里,我出国了两次,竟不知道您的小说已印出了几部?这一件我最应该帮忙提倡的事,我竟丝毫没有帮您一点忙,真是十分惭愧,十分抱歉”云云,很显然,此信即为胡适对于韩镜塘初次来函的迟到回复,据此,前推“一年半”,则韩镜塘信札的撰写时间,应在1959年6月26日。
据此札,韩镜塘的人生轨迹大致清楚了:他祖籍燕南,寄居塞北,曾考入河北省立工学院研习机械工程;民国十年(1921)始,在津浦、北宁两铁路担任机车保养兼管理职务;民国十五年(1926)起,受美国友人(万国农机公司东方分部经理)之助,于兴安岭之南麓,创设大规模机械农场,获利可观;后改业入沈阳国立东北大学,教授农业机械学;1948年冬,离开东北,携书辗转赴台,先后任教于台大、海军机械学校、陆军兵工工程学院等,1954年转任台北工业专科教授;“胡天猎”乃其别名,得名于他久居辽北,又好狩猎。

另据青石山庄本第七册封二所印《程乙本红楼梦叙言》,末署“民国辛丑孟春月辽北布衣胡天老猎谨识时年七十有二”,民国辛丑为1961年,则韩镜塘生于1890年(清光绪十六年)。卒年未详,网上有云卒于1971年,享年八十,待考。

02

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及其编印考


身为一名工科教授,韩镜塘对于古小说的热忱,实在令人惊讶,他不仅毕生致力于古小说收藏(详见下文),而且,还热心于小说文献的公益性出版,可谓功德无量。他在信札中告诉胡适,自己有影印“旧小说十种”的计划,但“志在流传资料,以便后人研究,丝毫无谋利意图存乎其中”,所以,决定“每种拟只印百五十部,以五十部赠送友人及热心研究之士,出售百部以收回印本”。为谨慎起见,韩镜塘特意“将十种各印样张数页,汇订一册,送请专家指教,并排定影印次序,以便实行”,他随信寄给胡适“十种小说样本及《红楼梦》第3册样本各一册”。今《胡适纪念馆馆藏目录》第1903、1904号,均为《胡天猎氏影印古本小说十种样本》一册[4],应即韩镜塘当年所赠之书。

青石山庄本《红楼梦》每册封面印有“青石山庄丛书子部小说类之七”(图1),由此书名,可知韩镜塘最初拟定了一个相当规模的“青石山庄丛书”(又称“青石山庄国学丛书”)影印计划,大概准备选印其四部藏书的精善本,既设有“子部小说类”,则必定还有其它部或其它类。但后来他似乎调整了计划,收缩为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青石山庄本《红楼梦》第11册至第15册封二,均印有“青石山庄影印古本小说丛书通告”(以下简称《通告》)(图2),声称“本丛书内共选小说十种,皆为国内极不易见到及失传之古本”,十种小说的书名及版本依次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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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青石山庄本《红楼梦》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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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通告

第一种,元刊本《三国志评话》;

第二种,明弘治甲寅年司礼监刊黑口大字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十二卷;

第三种,明万历辛卯年周曰校刊全相《三国志传演义》十二卷;

第四种,明末刊《李卓吾评绣像三国志》百二十回,明末刊清初印《李卓吾评三国志真本》百二十回,二书选印其一;

第五种,明末郁郁堂刊李卓吾评百二十回《忠义水浒传全书》;

第六种,初印本金圣叹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第七种,乾隆壬子木活字排印百二十回(即程乙本)《红楼梦》;

第八种,明万历丙午刊全相《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

第九种,明吴兴凌性成刊硃墨本《虞初志》七卷;

第十种,清乾隆三十九年浙江巡抚四库进呈本宋王銍《默记》。


这是目前所知编印时间最早的中国小说善本丛书,弥足珍贵。《通告》对于十种小说的付印安排,多有简要说明,譬如第一种,“因原书须向国外洽借,故刊期未定”;第二种,“本书因昔年沪上曾出过影印本,故拟俟下二种出书后再印”。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十种之中有四种,《通告》载明已开印,依次为:第三种,“全书十二册,现已印出三分之一,预定三月初发售预约”;第五种,“全书二十册,现已开印,约本年秋季出售”;第七种,“全书二十册,现已印出十五册,正特价预约中,预定三月末全书出全”;第十种,“全书一册,已出书,售价新台币二十元,各大书店均有代售。”可是,笔者搜检了海内外诸家馆藏,仅发现《红楼梦》、《三国志演义》、《默记》三种有藏本,第五种明末郁郁堂刊本《忠义水浒传全书》遍检不得,或许实际并未印出。

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每种仅印刷一百五十部,一百部用于销售,数量无多,再加上当时两岸正处在对抗和隔绝之中,因此,中国大陆图书馆存藏有这三种影印本小说的,殊为少见。曾参与文化部《红楼梦》校订注释小组的文雷在《论程丙本》提及,其研究青石山庄本《红楼梦》时,借阅的是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但缺了第十一册,幸亏周绍良先生也藏有一部,始得读全套[5],由此可见一斑。因此,当我庚子夏从网上购得青石山庄影印本《红楼梦》、《三国志演义》(图3)两书时,虽皆非完帙[6],仍觉欣喜。

青石山庄影印本《红楼梦》、《三国志演义》封二,分别印有韩镜塘的出版解题,除交代底本来源之外,也展示了他对该小说版本的初步研究。鉴于这是韩镜塘存世不多的小说学术成果,兹特迻录两文如下:

《红楼梦》一书,最初只有抄本,且仅八十回。至乾隆五十六年辛亥(一七九一)百二十回本完成,始由程伟元用木活字排印问世(胡适之先生命名为程甲本)。因初印时间仓卒,不及细校内容,纰缪甚多。其次年即乾隆五十七年壬子,复经程伟元会同高鹗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又用木活字排印一种改订本(胡适之先生命名为程乙本),此种改订善本,虽已问世多年,但南北书业都相沿依据错误之程甲本抄袭传印,一误再误,无人注意。直至民国初年,被胡适之先生发现,加以推崇,并交上海亚东图书公司印行,迄今将近四十年来,已成《红楼梦》的标准刊本,上海、香港、台湾翻印此书者,已有四五种印本出售,惟均系铅字排印本,至原书真貌,世人罕见。不佞向有板本之嗜,过去三十年间,曾搜集诸子百家刻本多种,内有乾隆壬子木活字排印《红楼梦》一部,且幸民国三十七年携之来台。但是否程乙本,不佞无力识别,因请教于胡适之先生,蒙胡先生鉴定,确为程乙本(详见胡先生序)。爰亟将其影印百部流传,俾人人得识《红楼梦》改正刊本祖先之庐山真面目。殆程伟元原序所谓海内君子,或亦先睹为快者欤。原书板框高十七公分,阔二十三公分,影印本板框高十六公分,阔二十二公分。全书分为二十册,板存台北县新店溪阴老猎之憩庐青石山庄。时在民国辛丑孟春月辽北布衣胡天老猎谨识,时年七十有二。

考《三国志》小说现今世上所存者,共有三种,第一种为元刊《三国志平话》,只日本国内阁文库尚存一部,乃元至治年建安虞氏刊三卷本;第二种为明刊罗贯中编《三国志通俗演义》,此书著名版本计有弘治年司礼监刊黑口大字本、嘉靖年刊本、万历年刊本及明末刊李卓吾评本等三五种外,尚有明末不著名刊本,如遗香堂刊本等数种,现均极少见,其中嘉靖刊本闻浙江省立图书馆藏有一部,其他弘治本、万历本、李卓吾评本,本社皆有收藏。因沪上昔年曾出过弘治本的影印本,故兹先印失传已久之万历本。则第三种则为清初毛宗岗就罗本改编之《第一才子书三国志演义》,此书市上书店到处可见,非稀见珍本,故不列入本丛书内。万历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在明板《三国演义》中较为晚出,句读有圈点,难字有音注,地理有释义,典故有考证,缺略有增补,节目有全像,可称完璧。国内失传已久,此部系昔年以重价由国外购得,藏之箱箧,将近三十年。近因篇页日见腐蚀,深恐再行失传。爰亟影印百部,用资流传。原书板框高二十一公分,阔廿七公分,影印本高十二公分,阔十九公分半,全书共十二册。明刊小说自万历年刊本始附图像,像皆大图(书业术语凡绘人物而绘及其四周景物者曰大图,只绘人物不附景物者曰小图,图大图小与所占地位大小无关),而且所有图像均分散刻入各回文本中,不似明末清初以后刊本所有图像全集中于卷首。又明刊书内多不印目录,而将目录印一方形白纸贴在前封皮外面。本书目录印在前封面上,即仿其体例而变通之也,合并赘闻。民国壬寅仲秋月胡天猎谨识。


《红楼梦叙言》的内容比较简单,文末题署时间为“民国辛丑孟春月”,即1961年1月,涉及到青石山庄本的出书时间,或稍可一议。目前红学论著使用青石山庄本时标注的时间有两个,一个是1961年,大概取诸胡天猎“叙言”所署“民国辛丑”;另一个是1962年,依据的应是版权页(1962年5月15日)(图4)。一般来说,书籍的出版时间,自当以版权页为准。不过,青石山庄本二十册分装四函,每函五册,采用的又是预约销售方式,因此,每印出一函,预约者就可先睹为快。1961年2月20日,胡适致信韩镜塘:“尊印《红楼梦》乙本,似尚未有定价,我想预约十部,为分赠朋友及自己留存之用。”6月28日,胡适再次致函:“谢谢先生寄赠的《影印乾隆壬子年木活字版百廿回红楼梦》第一册乙本”,“此书大约何时可以印完?共有多少册?实价若干?我想向先生预约几步,预备分送几位红学的朋友。先生可否先行赐寄第一册三四本给我?”1961年10月25日,胡适致信香港的赵聪:“韩镜塘先生影印的程乙本第一套(尚有三套续出),今寄赠一部。”[7]可知1961年10月25日,青石山庄本已印出前五册,并且送达了部分预约购买者手中。版权页所署1962年5月15日,则是全部二十册印齐、整套出售的时间。

相较而言,韩镜塘关于《三国志演义》的出版解题,学术性更强。站在“民国壬寅”(1962年)的时间节点上,除了所谓“弘治年司礼监刊黑口本”属于误断(实即嘉靖壬午“修髯子”序刊本)之外,他对于《三国志演义》诸版本的学术评估都相当到位,特别是对周曰校本、遗香堂本的重视,别具慧眼。在解题中韩镜塘还特别提及,这部明万历周曰校刊本,“系昔年以重价由国外购得,藏之箱箧,将近三十年”,此“重价”、“国外”数语,不由勾起我们的好奇心,韩镜塘的小说善本藏书,究竟购自何处?尔今又流落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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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青石山庄影印明周曰校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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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青石山庄本《红楼梦》版权页

03

韩镜塘小说善本藏书聚散考


韩镜塘在写给胡适的信中,曾简要回顾了自己收藏古籍的情况:从民国十年(1921)开始,他利用任职铁路系统的便利,经常到济南、苏州、太原、北平等地访书,经过二十多年积累,共得明清善本三万余卷,集中在正史、古算书、旧小说、词曲、唐诗选本等门类,藏书大部分存放在沈阳家中,一部分寄存北平友人处,都毁于战火。只有二十余种古小说,原来寄放在上海友人处,1948年转送至台湾。由于韩镜塘并未留下任何藏书目录,因此,关于他藏书的具体情况,大概也难进一步确知了。2004年11月7日,中国嘉德拍卖公司上拍了一批源自台湾学者严一萍(1912-1987)的“萍庐”藏本,其中两种钤有“胡天猎隐藏书”印,乃韩镜塘旧藏,一种为《新刊详明算法》二卷,明洪武六年庐陵李氏明经堂刻本,二册;另一种为《毛诗郑氏笺》,日本庆长古活字本,10册[8]。据此看来,韩氏信札所言曾有“古算书”等门类专藏,当非虚言。

本文最关心的自然是韩镜塘古小说藏书,目前可以确认者有以下16种:

1.明版《三国志》5种、百廿回《水浒》、七十五回《水浒五才子》、乾隆壬子木活字本《红楼梦》、万历本《杨家府》、四库进呈本《默记》等10种。见韩氏信札;其中9种,列入了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影印《通告》,即第二至八种及第十种。
2.初印本《聊斋志异》、清初本《金瓶梅》及明板《醒世恒言》数种,赴台后因生活所迫,售出易米。见韩氏信札。
3.明吴兴凌氏刊朱墨套印本《虞初志》七卷,见《通告》第九种。
4.《红楼梦》藤花榭刊本2种,见胡适1961年2月17日《致胡天猎》札:“星期日匆匆晤谈,不幸被来客打岔,不得多多领教,抱憾至今。前写短序,不知可用否。别后我回想,先生带来的两种藤花榭刻本,那个小字刻本似可无疑,但那个半页十行,每行廿二字的大字刻本,我颇疑不是藤花榭刻本”,“此本可能是南方很早(或最早)的刻本”[9]

韩氏所藏这批珍贵的古小说善本,除搜访自中国国内南北古书肆之外,另有一个特别的来源,即购自日本东京著名的汉籍书店——田中庆太郎文求堂。笔者发现这一来源,纯属偶然。在查阅青石山庄影印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时,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忽然想起多年前,曾在日本古书店买过一套明版《三国志演义》书影集,取出一对照,竟是同一部书。这套书影集(图5),共十二页,由文求堂以珂罗版技术印行于大正十五年(1926),标为“非卖品”,想来印数有限。封袋上贴有一纸,上印田中庆太郎的识语:

古本三国志通俗演义  全部十二册,抽印十二叶

原书每半叶长七寸五分、宽四寸八分。

版心有“仁寿堂刊”字样者,似为万历以前所刻。无此字样者,当为万历间书林周氏补刊。本书虽非稀有珍本,亦可窥知圣叹本以前面目之一斑,故将目录、序文、插画等抽印颁行。

大正十五年九月。田中庆太郎持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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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日本文求堂1926年珂罗版影印明周曰校本书影

十二页书影依次为:原书十二册封面,每两册合一页,共占六页;内封页、“全像三国志通俗演义引”合一页,“全像三国志通俗演义叙”一页,“三国志宗寮”一页,卷一及卷六首页合一页,卷一第一叶B面及第二叶A面插图合一页,卷五第八十一叶B面及八十二叶A面插图合一页。将文求堂书影与青石山庄影印本对勘(图6),其叶面墨迹浓淡、行间句读圈点、板框断裂痕迹,皆如出一辙,可确认是同一部书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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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日本文求堂书影(上)、台北青石山庄影印本(下)

韩镜塘1962年出版解题中说此书“藏之箱箧,将近三十年”,据此推算,购书时间约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期。查阅这一时期的《文求堂书目》,此书赫然在列:昭和五年(1930)十月《文求堂善本书目》“子部”著录:“全像三国志通俗演义十二卷,明万历辛卯书林周曰校刊本,十三行二十六字,板心下记'仁寿堂刊’四字,十二册,壹千贰百圆。”[10]1932、1933、1934年的《文求堂书目》均有著录,1935年以下的《文求堂书目》已无载,则此书售出时间当在1934年。一部明版小说,售价高达1200元,超过了同一时期文求堂出售的普通宋元版,韩镜塘竟斥巨资购下,着实令人惊叹。实际上,韩镜塘从文求堂购买的小说善本,可能不止周曰校本《三国志演义》一种。翻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求堂书目》,著录有颇为丰富的中国小说善本,其中多有与韩氏所藏16种小说书名版本相同者,惟因缺乏相关书影资料,难以确认。但从情理上推断,韩镜塘既与文求堂建立了畅通的购书渠道,岂会满足于“浅尝辄止”。

值得庆幸的是,借助这部周曰校本《三国志演义》,顺藤摸瓜,我们又追查到了韩镜塘所藏小说善本的下落。新近出版的《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目录》(2019)“集部·小说类”著录有一部明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并公布彩色书影两帧,书上钤有“胡天猎隐藏书”印,正是韩镜塘1934年从东京文求堂购回,1948年又携至台湾的这部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11]

据《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目录》“集部·小说类”著录[12],该馆另外还有七种小说藏本,亦钤有胡天猎藏印,其中包括了大名鼎鼎的青石山庄影印本《红楼梦》的底本(图7)[13],它们分别是:

明嘉靖刻本(有抄补)《三国志通俗演义》二十四卷,四十八册;
清初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真本》一百二十回,二十六册;
清初遗香堂刻本《三国志》二十四卷一百二十回,三十六册;
清雍正三年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一百二十回,三十一册;
清初郁郁堂刻本《忠义水浒全书》一百二十回,二十册;
清初刻本《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七十五卷七十回,三十二册;
清乾隆五十七年木活字本《红楼梦》一百二十回,三十六册。

除遗香堂刻本之外,其它几种均收入了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通告》。实际上,耶鲁大学图书馆存藏的明末凌氏刻朱墨套印本《虞初志》七卷八册、明万历刻本《镌出像杨家府世代忠勇演义志传》八卷八册,两书与青石山庄“古本小说丛书”《通告》所列第八、第九种,书名版本皆同,虽然书叶上未见胡天猎藏印,有可能也是韩镜塘的旧藏本。

很显然,耶鲁大学图书馆必因某种机缘,整批购入了韩镜塘的小说专藏(至少有十种)。然而,查阅资料,此事却罕见载及,目前只有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部主任孟振华《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收藏史》(2017)一文略有披露:“耶鲁中文善本藏书中,至少八部上钤有'胡天猎隐藏书’朱印”,但是“馆藏档案对这批从韩镜塘处所购得的通俗小说珍本付之阙如。与这批珍本入藏的有关信息,仅在1967年的馆内《东亚图书馆年度报告》中,有简短提及,为配合该年美国东方学会在耶鲁大学召开年会,图书馆展示了一批刚购入的珍贵中文小说。虽然报告内提及的这批小说是否就是'胡天猎隐藏书’并无法确认,但在这一时期也确实仅有这一批小说入藏。”韩镜塘曾在信中告诉胡适,他的小说藏书,“虽过去经台大及美国南加州大学出价收购,俱因不忍再抛弃而拒之。”既如此,那他又何以同意出售给耶鲁大学呢?孟振华推测与时任耶鲁大学东方图书馆馆长万惟英有关,万氏出任馆长在1966年至1969年,之前曾任台北“中央图书馆”采访组主任,同时在台湾大学讲授图书馆学,或许与韩镜塘直接有交谊亦未可知,即便没有,他在台北古书界的人脉资源,无疑也可帮助他为耶鲁大学成功购下韩氏藏书。耶鲁购书时间在1967年,有说韩镜塘卒于1971年,想来垂暮之年,韩镜塘也希望能为毕生搜集的小说善本找到一个理想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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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耶鲁大学藏程乙本《红楼梦》(韩镜塘旧藏、青石山庄影印底本)

综上所述,在二十世纪的历史风云动荡中,韩镜塘以一己之力,搜集古小说善本,并积极推动影印出版,为学术研究提供新资料,殊为难得。虽然,其藏书最终飘洋过海,流落异国,但终究仍存留于世,为学界所珍。韩镜塘的名字自不应湮没,他有资格在古代小说学术史上写下属于他的光耀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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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内注释

[1]蔡芷瑜《北大图书馆李盛铎旧藏<红楼梦>程乙本考——兼论其与青石山庄本及马廉残藏本之关系》,载《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5期。

[2]陈传坤《现存八种<红楼梦>重印活字本刍议》,载《文学与文化》(南开大学文学院)2013年第3期。

[3]耿云志、欧阳哲生整理《胡适全集》之《书信》(1956-1962),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6卷,第569-647页。

[4]收入《胡适藏书目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4页。

[5]文雷《论程丙本》,载《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4辑。

[6]其中《红楼梦》存第6、7、8、10、12、13、17、19、20册,凡9册;《三国志演义》存第1、4、6、7、8册,凡5册。

[7]上引胡适三札,分别见《胡适全集》之《书信》(1956-1962),第588-589页、647页、735页。

[8]见拓晓堂《嘉德亲历:古籍拍卖风云录》第五章之“严氏萍庐藏书专题”,上海书画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页。

[9]见《胡适全集》之《书信》(1956-1962),第585页。

[10]见高田时雄、刘玉才主编《文求堂书目》,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5年影印版,第9册,第187页。

[11]关于这部周曰校刊本《三国志演义》的海外流播史,笔者另文《中国小说善本典籍的环球行纪——以耶鲁大学藏明周曰校刊乙本<三国志演义>为例》(未刊稿)有详细考述。

[12]孟振华主编《美国耶鲁大学图书馆中文古籍目录》“集部·小说类·长篇之属”,中华书局2019年版,下册第592-601页;书影在上册第206-241页。

[13]据说耶鲁大学的这部韩镜塘旧藏程乙本《红楼梦》,曾在1980年6月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举办的《红楼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展出过,见汤晏《由威斯康辛红学会议谈到红楼梦珍本外流》,载《传记文学》(台湾)1981年第1期。之后,若干红学论著也有提及,陈传坤《现存八种<红楼梦>重印活字本刍议》一文,还附有一页书影。不过,红学界似乎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也没有留意追踪韩镜塘小说藏书的下落。


*文章原载《红楼梦学刊》2021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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