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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国:文学经典与视觉艺术的历史叠影——跋《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插图萃编》

 古代小说网 2023-06-15 发布于江苏


古代小说文本往往附带插图,故有“绣像小说”之称,清末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创办了一个专门刊载小说的杂志,就叫《绣像小说》,风行一时。

《绣像小说》

但这里有个理解上的小小偏差,所谓“绣像”,严格意义上只是指古代小说插图的一种类型,即为小说主要人物绘制的肖“像”。小说插图实际还有另一种更为大宗的类型,即依据相应情节文字绘制的图像,这种情节性插图,旧时曾称之为“相”。

从小说插图的起源来看,最先出现的是情节性插图。唐代变文表演已有配合展示的情节性画卷,名为“变相”,譬如法国国家图书馆藏P4524号敦煌写本《降魔变文》,其正面为文字,背面为图像,保留着文图配合演出的痕迹。

目前所知最早的小说插图本,为元代建安虞氏书坊刊印的讲史平话五种,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书名均含有“全相”两字,如《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新刊全相平话武王伐纣》、《新刊全相秦并六国平话》、《新刊全相平话乐毅图齐七国春秋后集》、《新刊全相平话前汉书续集》,书内采用上图下文方式,图像为情节性插图,大致与图下文字相对应,因全书每叶上端均有插图,所以称为“全相”,后来明代建阳书坊改称“全像”,大概“像”“相”已混用不分。可惜此类元代“全相”平话小说流传下来的实在太过稀少。

至晚明时期,章回小说编撰出版方兴未艾,木刻版画技术亦进入“登峰造极,光芒万丈”的年代,逐步形成了金陵、徽州及苏州等风格不同的版画流派,当时“差不多无书不插图,无图不精工”(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之六,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页)。

在此两个因素的共同刺激作用下,小说插图本迎来了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以建阳为中心的福建书坊,刊印了数量可观的小说插图本,图像基本采用上图下文式,这成为闽刻小说的鲜明地域标志。

与此同时,以金陵、苏州、杭州为中心的江南书坊,也推出了诸多风格不一的小说插图本,凭借资金和技术优势,江南本插图多为大幅整版,构图或采用双叶联式(即前叶B面和后叶A面合成一幅完整图像),随文而设,初无固定位置;或采用整版单页(即书叶A面或B面独立构成一幅完整图像),多集中置于首册书首;明末苏州地区还出现了更具美感的“月光型”构图(即图像绘刻于圆形空间内,属于特殊的整版单页式)。

周曰校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插图

这些江南本小说插图,空间阔大,构图细致,绘刻精美,称得上是豪华典藏本,与福建本构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其中如金陵周曰校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金陵大业堂刊本《东西两晋志传》、杭州容与堂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崇祯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峥霄馆刊本《魏忠贤小说斥奸书》、雄飞馆刊本《英雄谱》等等,皆堪称古代小说插图本之白眉。

清代前期(顺治、康熙、雍正三朝),小说插图本挟明末之势,仍有不俗表现,如清初刻本《续金瓶梅》、《无声戏合集》、《麟儿报》、映秀堂刊本《新镌全像武穆精忠传》、康熙四雪草堂刊本《封神演义》、雍正刻本《二刻醒世恒言》等小说插图,多采用整版单页式,其构图风格以及绘摹雕印品质,均尚存晚明余韵。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晚明清初的小说插图,几乎都是情节性插图,仅有少量敷演当代名公、神魔人物及历史名将的小说,才在卷首印上一两幅主人公绣像,譬如明金陵万卷楼刊本《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前有“海公遗像”、金陵九如堂刊本《韩湘子全传》前有“湘子像”、明末清初宝旭斋刊本《精忠传》前有岳飞像和韩世忠像。

金陵九如堂刊本《韩湘子全传》湘子像

但至清代中后期,这种情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小说插图已少有繁复的情节性图像,代之而起的则是绘刻相对简单的人物绣像,往往配有赞语,少数也装饰有精心设计的图案,如道光广东芥子园刻本《镜花缘》,每幅人物绣像背面为赞语,饰有造型丰富的器物图,透露出那个考据学时代浓郁的博古鉴古趣味,颇足观赏。

不过,更多坊刻本小说的人物绣像,“多不倩人绘制,而往往以'缩放尺’自金古良之《无双谱》、上官周之《晚笑堂画传》、《芥子园画传四集·百美图》诸书中剽窃翻刻者,此等图谱中之人像与小说本来毫无关系,益以缩尺既不精密,刻工又复了草,往往成为'奇观’。”(戴不凡《小说见闻录》之《小说插图》,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8页)。

再加上嘉道以降清廷内忧外患,国力日衰,木刻版画式微,小说插图也随之凋零,遂大多绘摹拙劣,刀刻板滞,其末流更是人不成形,马类乎狗,几乎不堪寓目。

就在此时,一项图像出版的新技术——西洋照相石印术(photo-lithography)于清末传入中国,其神奇的“照图”功能(即以照相技术拍摄书籍图像的阴图,落样于特制化学胶纸,再经专门设备和工艺转写于印书石上),及时填补了图像出版的技术空缺,小说插图本迅速迎来了发展史上的又一个繁盛期。

目前所知第一部石印图像本小说,是光绪七年(1881)《申报》馆出版的《西湖拾遗》,正文用铅字排印,图像则为石印。其后,点石斋、同文书局、蜚英馆、鸿文书局、大同书局等新兴石印书局,陆续推出了一系列古典小说的石印图像本,大多开本阔大,图绘精美,纸墨优良。

《申报》馆刊本《西湖拾遗》

若与清代中后期木刻本相比,上述石印本小说图像,呈现出几个引人注目的新变化:

其一,由于采用了新技术(特别是省去了木刻版画的雕刻一环),单部作品的图像数量大幅增加,光绪十二年(1886)同文书局石印本《详注聊斋志异图咏》的插图竟多达445幅,创造了新记录。

其二,情节性插图重新成为小说图像的主体,颇有重现晚明风尚之意,有些更将情节性插图与人物绣像集于一书,如光绪十二年(1886)同文书局石印本《增像三国全图演义》有人物绣像144幅,情节性插图240幅,图像总数增至384幅。

其三,借助诸多海上画派职业画家(如杨伯润、吴友如、陆鹏等)的参与,石印本小说图像的艺术水平也有了显著提升。

学者阿英编有《清末石印精图小说戏曲目》,收录了当时的石印小说精图本数十种,可资参考。大概光绪十六年(1890)之后,随着石印书局的大量开设,商业竞争日趋白热化,石印小说插图本质量较前期明显下降,存在诸如图像数量大幅削减、绘印不够精美、盗印之风盛行、开本窄小、纸墨欠精等弊端,导致一般读者都对小说石印本留下了不佳印象。

《晚清文学丛钞》小说卷

以上,我们简略梳理了古代小说插图本的发展史,其要点可概括为四个“两”:

一是“两大类型”,即情节性插图与人物绣像;二是“两种样式”,即建阳本的上图下文与江南本的大幅整版;三是“两次高潮”,即晚明和晚清;四是“两项技术”,即木刻版画与照相石印。存世千余部明清章回小说,大部分皆有插图本,有些还绘刻有多套不同的图像系统,这成为中国古代小说典籍的一个民族特点。

其中,经典小说插图的风格样貌,无疑发挥着特殊的典范与引领作用。小说史上最负盛名的作品就是“四大名著”,即《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前三部为明代作品,乃明末“四大奇书”中的三种(另一种为《金瓶梅》),后一种《红楼梦》则迟至清代乾隆末年才正式刊行,它们历经数百年的经典化,共同升格为古代小说思想与艺术成就的杰出代表。

而从小说插图史角度来看,四大名著也取得了辉煌业绩,可评可赞,可圈可点。兹依次述略于下:

四大名著中产生时间较早的是《三国志演义》,其雏形文本元代讲史平话五种之一的《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是上图下文的闽刻插图本。

章回体《三国志演义》的明刻本存世较多,按照刊印地域,可分为福建建阳本和江南本两大系统,其图像方式也迥然有别。

建阳本多采用上图下文式,存世最早的是嘉靖二十七年(1548)叶逢春出版的《新刊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这也是章回体《三国志演义》文本首次插入图像,卷首有一篇《三国志传加像序》,特意点出“加像”的书籍亮点,声称“天下之人,因像以详传,因传以通志,而以劝以戒”,揭示了图像对于文本阅读传播的辅助功能。

《三国演义插图萃编》

万历二十年(1592),建阳著名书坊余象斗双峰堂刊行《按鉴演义全像批评三国志传》,全书也有上图下文式插图,此书内封页刻有一则书坊识语,提及“坊间所梓三国何止数十家矣,全像者止刘郑熊黄四姓”,可知在余象斗之前,建阳至少还出版过四种不同的《三国志演义》插图本,可惜都无传本留下来。

江南本中出版时间较早的是嘉靖元年(1522)序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文字刊刻极为精整,据说是内府刻本,但没有插图。

万历十九年(1591),金陵著名书坊周曰校万卷楼刻本《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释三国志通俗演义》,始插入整版双叶联式的情节性插图240幅,图像由南京名家王希尧绘制、魏少峰镌刻,风格粗犷,大气恢弘,是明代江南本小说插图代表作之一。

其后,建阳、江南地区的书坊各自陆续推出《三国志演义》插图本,名目繁多,互有长短,蔚为大观,而流播相对最为广远的是明末吴观明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有整版单页式情节性插图240幅,此版本图像在明末清初曾被多次重印及翻刻。

吴观明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插图

入清后,各种明版《三国志演义》流传有限,新通行本是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润改、醉耕堂刊刻的《四大奇书第一种》,卷首有人物绣像40幅,正面为绣像背面为赞语,像赞合为1叶,凡40叶,镌刻较精美,但情节性插图却已付阙如,这几乎成了《三国志演义》清刻本的插图样版。其后每况愈下,刊刻稍佳者有咸丰三年(1853)常熟顾氏小石山房本等。

至清末,得益于照相石印等新技术的传入,《三国志演义》插图本重焕光彩:先是光绪九年(1883)筑野书屋出版《三国志全图演义》,正文以金属活字排印,图像以铜版技术刷印,凡有像40幅,情节性插图240幅,这是小说插图史上少见的铜版印本;光绪十二年(1886),同文书局推出石印本《增像三国全图演义》,有人物绣像144幅,情节性插图240幅;光绪十六年(1890),点石斋出版石印本《增像三国全图演义》,有人物绣像48幅,情节性插图240幅。

这三套情节性插图,各不相同,点石斋本依据明末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重绘,筑野书屋本为画家吴友如新绘,同文书局本也是新绘的,且图像数量最多,绘印最精,阿英誉之为“石印《三国演义》之最善本子”,洵非虚言,它们共同奠定了《三国志演义》近代插图本的格局,据其翻印盗印的版本不胜枚举。

《水浒传》存世刊行时间最早的版本,为明嘉靖间刻本《忠义水浒传》(国家图书馆藏有残本,存第47-55回)、《京本忠义传》(上海图书馆藏残叶2个半叶),惜皆无图像。

所知存世最早的《水浒传》插图本,为万历早期福建种德堂刊本《新刻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即马幼垣所谓“插增乙本”,见《现存最早的简本<水浒传>——插增本的发现及其概况》,载《中华文史论丛》1985年第3期,第73-121页),上图下文式,但每叶仅半叶上端刻有图像。

《水浒传插图萃编》

稍后,闽地又出版《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即马幼垣所谓“插增甲本”),上图下文式,每叶A、B两面上端皆刻有图像,这两部插增本分藏于欧洲多地图书馆,虽残缺严重,亦弥足珍贵。

至万历二十二年(1594),建阳余象斗双峰堂刊行《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为增入评点文字,书叶被划分为三节,图像刻印在第二节,作上评中图下文式,可算花样翻新。余象斗在卷首书眉刊有《水浒辨》识语,声称“《水浒》一书,坊间梓者纷纷,偏像者十余副,全像者只一家”,可知万历时期闽地坊刻《水浒传》插图本,实不在少数。

不过,闽刻本上图下文的样式,终究限制了小说图像的绘刻施展空间,《水浒传》插图本的光耀桂冠,仍得授予实力雄厚的江南书坊,万历三十八年(1610),杭州容与堂出版《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一百回,每回有2幅情节性插图,共计200幅,整版单页式,背景铺设细致,人物形象突出,绘刻极精,向被视为中国古典小说插图本之翘楚。

容与堂刊本《水浒传》第一回

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图书馆所藏容与堂本将全部插图分置于各回回首,这有异于插图本的通常情形,但此本实际已重装为金镶玉,插图叶也未标叶码,因此究竟是原本如此,还是重装时移动了插图叶位置,尚无法确定。

容与堂本插图对于明末清初《水浒传》插图本,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参阅邓雷《全图式<水浒传>插图的分类及源流考》,载《明清小说研究》2020年第2期),同属百回本系统的三大寇本(日本无穷会藏本,插图200幅)、石渠阁补修本(国家图书馆藏本,插图96幅)、钟伯敬批评本(法国国家图书馆藏本,插图39幅)、大涤余人序刊本(包括李玄伯藏残本、遗香堂刊本、芥子园刊本等,插图100幅)等,插图数量虽多寡不一,但构图皆据容与堂本而略有删改省简。

即便是与容与堂刊百回本关系相对稍远的百二十回本,插图也受到容与堂本的间接影响,百二十回本的代表是袁无涯刊本《忠义水浒全传》(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书首有情节性插图60叶120幅,并非均分为每回一幅,有的一回多幅,有的回则无插图,整版单页式,镌刻甚精,其中100幅插图,乃翻刻自百回本的大涤余人序刊本,图像的源头仍是容与堂本,仅关于田虎王庆故事的20幅插图是新绘的。

至明末清初,《水浒传》文本发生了一次重大变化,那就是金圣叹腰斩七十回本的推出和风行,七十回本的首次出版,为明崇祯十四年(1641)贯华堂刻本,惜无插图;次为顺治十四年(1657)醉耕堂刊王望如评本《评论出像水浒传》(国家图书馆藏初刻本),书首有人物绣像40叶40幅,系采自明末画家陈洪绶《水浒叶子》,人物神态独特,每叶A面为像,B面为赞语,版心刻“陈章侯画像”五字,此本实开《水浒传》人物绣像之先河,凭借陈洪绶的盛名,深受追捧,清代据此本图像翻刻的版本甚夥,绣像数量则多有删减。

醉耕堂刊王望如评本《评论出像水浒传》绣像

清季石印图像本兴起,《水浒传》文本再次迎来情节性插图。光绪十二年(1886),同文书局据王望如评本石印《评注图像水浒传》七十回,有人物绣像28幅,情节性插图每回2幅共140幅,皆为时人新绘;光绪十四年(1888),大同书局石印《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七十回,有人物绣像24幅,形态源自《水浒叶子》,另有新绘情节性插图70幅,构图精细,堪称《水浒传》石印插图本之最佳者。清末民国时期另有《水浒传》石印图像本多种,文本亦均为七十回本。

《西游记》存世明版可划分为繁本和删简本两大系统,繁本系统包括两种版本,其一是明万历金陵世德堂刊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已知有四部藏本,分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简称“台北本”)、日本日光山轮王寺(简称“日光本”)、天理图书馆(简称“天理本”)、广岛市立中央图书馆浅野文库(简称“浅野本”)。

这四部藏本中的前三部,每回有情节性插图2幅,图像作金陵风格的整版双叶联式,构图内容也完全相同,其中“台北本”和“日光本”由于第3、18、94、99回均只有1幅插图,第98回则有3幅插图,全书共存197幅;而“天理本”第4回也只有1幅,第72回第二幅插图又被撕去(可能因为画面出现了蜘蛛精裸女),全书插图总数减至195幅。

《西游记插图萃编》

至于“浅野本”,实际残存后半部(第51回至第100回),每回有2幅情节性插图,也作金陵风格的整版双叶联式,构图与上述三家藏本相近,但画面细节多有差异,综合文字等因素,研究者推断“浅野本”可能是另外三家藏本的翻刻底本(参阅上原究一《世德堂刊本<西游记>传本考述》,载《文学遗产》2010年第4期),目前存世的“浅野本”,第94、99回只有1幅,第98回有3幅,总计残存插图99幅。

其二是明末刊《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存世有十余家藏本,根据卷首文字、评点文字刻印位置、插图等项内容的差异,可分为甲、乙、丙三个子系统,其中丙本刊印最早,甲本翻刻丙本,乙本又翻刻甲本。

丙本有情节性插图200幅,每回2幅,整版单页式,经比勘,构图明显模仿世德堂本,惟将原来左右两页的图像缩拼于一页之内。甲本有情节性插图200幅,每回2幅,整版单页式,构图则都是全新的,与世德堂本、丙本皆不同。乙本插图据甲本翻刻,不过存世多部乙本第94回均无插图,全书图像总数减为198幅。

至于《西游记》的删简本系统,已知有朱鼎臣本《全像唐僧出身西游记传》(十卷)、阳至和本《新锲三藏出身全传》(四卷)、清白堂本《鼎镌京板全像西游记》(二十卷)、闽斋堂本《新刻增补批评全像西游记》、《唐僧西游记》本(二十卷)等五种,前四种皆为福建建阳刊本,插图采用上图下文式,“闽斋堂本”图像则据“清白堂本”删改而成。

第五种《唐僧西游记》的情况要稍微复杂一些,存世有三家藏本,其中日本叡山文库藏本卷十八图像上题有“全像书林蔡敬吾刻”,日光轮王寺藏本内封页有“书林朱继源梓行”,论者据“书林”两字推测其为福建刻本,但从字体和图像样式来看,实与通行的福建刻本小说差异较大,是否为闽刊尚待考定。

《西游记研究》,太田辰夫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据日本学者太田辰夫及矶部彰著录,此两家藏本各卷卷首均有情节性插图2叶4幅,整版单页式,构图模拟世德堂本,原来左右两页的图像被缩拼于一页之内,全书共计40叶80幅,可惜两本迄今未得影印出版,难窥其详。《唐僧西游记》的第三家藏本藏于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台湾天一出版社《明清善本小说丛刊》(1990)曾予以影印,但此藏本插图遗憾缺失。

入清后,上述明版《西游记》大多不传,新通行本有两种,一种为康熙初汪象旭、黄周星评刊的《西游证道书》,文字据《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删润而成,卷首附有情节性插图16幅,整版单页式,每图配《悟真诗》1首为赞,前叶B面为图,后叶A面为诗赞,书册打开后像赞左右拼合为一个整体,图像选取了大闹天宫、收悟空、收八戒、收沙僧、人参果、红孩儿、车迟国、女儿国、朱紫国、比丘国、无底洞、寇员外、灵山等代表性情节场景,绘刻极精,出自清初版画名家胡念翌之手。

康熙间刊本《西游证道书》

另一种为康熙刊本“悟一子”陈士斌“参解证道书”而成的《绣像西游记真诠》,前有情节性插图200幅,每回2幅,整版单页式,经比勘,乃据明末李卓吾乙本插图翻刻而成,构图大体近似,而细节略有差异。

《西游真诠》的清代翻刻本较多,流播甚广,诸本的图像情况不尽相同,其中翠筠山房、同志堂、芥子园等翻刻本,卷首皆有图像20幅,包括取经团队人物绣像4幅,以及经过遴选的情节性插图16幅;又有翻刻本《悟一子批点西游真诠》则舍去情节性插图,将人物绣像增加到20叶20幅,每叶正面为像背面为赞,人物依次为如来佛、李老君、唐太宗、魏征、唐僧、孙行者、猪八戒、沙僧、镇元仙、乌巢禅师、二郎神、托塔李天王、金星、牛魔王、铁扇公主、红孩儿、黄袍怪、狮子精、蜘蛛精、犼精。

其它清刻本《西游记》图像也多以人物绣像为主,人数删减至取经团队4人,或者加上观音菩萨共5人。

而繁复的情节性插图重新回到《西游记》文本,要迟至清末光绪间,邗江味潜斋出版石印本《新说西游记图像》,有人物绣像20幅(人物与清刻本《悟一子批点西游真诠》相同),另有情节性插图100幅,每回1幅,由海上画派画家吴友如绘制,这是所知《西游记》石印图像本之最精者;光绪十五年(1889),广百宋斋出版《绘图增像西游记》,正文铅印,图像石印,有人物绣像82幅,情节性插图200幅,每回2幅,全书图像总数达到282幅,为《西游记》插图数量之冠。清末民国时期根据上述两个石印本翻印的《西游记》近代版本,数量颇足可观。

与前三种小说名著不同,《红楼梦》迟至清乾隆末才正式刊行,此时,木刻版画和小说插图已开始进入衰落期。

《红楼梦插图萃编》

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萃文书屋以木活字排印出版《红楼梦》(即程甲本),五十七年(1792)春,它再次排印出版了文字经过润改的修订本(即程乙本),这两个版本卷首均有木刻图像24幅,占24叶,每叶前图后赞,两者完全相同,是用同一套雕版刷印的。

从版心刻印的题图文字及图像内容来看,除第1幅(“石头”)、第3幅(“贾氏宗祠”)之外,其余皆为小说主要人物绣像,但与一般清刻本小说人物绣像的构图不同,程本将人物置于具体的小说场景中予以呈现,亭台楼馆,山石树木,多有铺设,一幅多题一人,偶有一幅题多人,略具小说绣像与情节性插图相融合的特点,亦可谓别开生面。

这24幅绣像绘刻尚精,但女性形象偏于纤弱,且有一定模式化,戴不凡曾说:“程伟元刻《红楼梦》,其绣宝哥哥、林妹妹之像,一团俗气,固无论矣,刻工刀法之粗率,雪芹见之,必将痛哭九泉。”(《小说见闻录》之《小说插图》,第298页)这大概有些言重了。或许,曹雪芹将林黛玉等人的文学形象塑造得太过灵动美好,故无论怎样的纸上绣像,也都难以让读者感到称心满意。

程甲本《红楼梦》尤三姐绣像

程本对于整个清代木刻本《红楼梦》插图,产生了笼罩性的影响,后出之本,或基本忠实翻刻程本(如东观阁本、本衙藏本等),或虽在绣像数量、人物遴选排序及具体场景设置上有所变易(如卧云山房本、宝兴堂本、藤花榭本、三让堂本等),但其源出程本的特征仍清晰可见。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道光十二年(1832)王希廉双清仙馆刊本《新评绣像红楼梦全传》,卷首有64幅人物绣像,占64叶,图像数量较程本有较大扩增,每叶A面为人物像,基本已删去场景铺设,除宝玉外所有人物都是女性,B面则配饰各种花卉图案,美人与花,绘刻颇精雅,被认为是“《红楼梦》绣像版画中的首屈一指之作”(周心慧《中国版画史丛稿》,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页),双清仙馆本在清后期流传甚广。

令人遗憾的是,存世《红楼梦》清刻本数量虽然众多,却没有一种版本附有情节性插图。这一遗憾,直到光绪十年(1884)才得以弥补,同文书局出版《增评补图石头记》(扉页背面有“光绪十年甲申孟冬上海同文书局用石影印”牌记),其文字铅印(一说为铅底石印),图像石印,凡人物绣像19幅,情节性插图240幅,每回2幅,构图细致繁复,绘印极精,此本罕见,笔者仅在红学收藏家杜春耕斋中目验过原书(杜春耕《<增评绘图大观琐录>序》也有著录,载《红楼梦学刊》2002年第3辑)。

另有一种无牌记的铅印本《增评补图石头记》,文字版式及石印插图与同文书局本完全相同,论者谓为“广百宋斋”印本,但书内并无任何信息可以证明此说,大概因为同文书局、广百宋斋均为广东商人徐润创办,前者为石印书局,后者为铅印书局,故有如此推断,两者实际或为同一版本,只是撤换了扉页(去除牌记)而已。

其后,据此本翻印的《增评补图石头记》版本甚多,影响广远,最为知名者,是光绪十二年(1886)刊行的改名本《增评绘图大观琐录》。

《增评绘图大观琐录》插图

除此之外,《红楼梦》近代印本还有两个较为重要的版本系统,其一是《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系统,据一粟《红楼梦书录》著录,此书有“光绪十年甲申仲冬上海同文书局石印”本,卷首又有题为“光绪十四年小阳月望日华阳仙裔识”的序文,两个时间存在龃龉,加之此本实物未曾有人见过,论者多疑《红楼梦书录》著录有误。

存世《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版本中,印行时间较早的有两种石印本,一种牌记作“戊子仲冬沪上石印”,另一种作“己丑仲夏沪上石印”,前一种少见(笔者未目验,存疑),后一种较多见,“戊子”“己丑”分别为光绪十四、十五年,与华阳仙裔作序时间相近,盖即《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实际刊行时间。

此本有人物绣像60叶120幅,每幅上赞语下绣像,每回另有2幅情节性插图,凡240幅,全书图像共计360幅,蔚为壮观。清末民初翻印此系统的版本甚多,流传较广的有“壬辰仲夏上海石印”、“壬辰仲夏文选石印”、“求不负斋印行”等石印本,书名也有改为《增评全图足本金玉缘》者。

《增评补像全图金玉缘》插图

其二,蝶芗仙史评订《增批警幻仙记图说》系统,据考存世最早的为光绪三十二年(1906)理文轩石印本(参阅武迪《论清末<红楼梦>铅石印本流变及其研究价值》,载《红楼梦学刊》2021年第1辑),有人物绣像19幅,情节性插图240幅,绘印颇精。

此系统翻印本也很多,其中流传较广的是光绪间“桐荫轩”和“求志斋”石印本,书名改为《全图增评金玉缘》。

上述三个系统,大致代表着《红楼梦》近代图像本的基本面貌,在四大名著之中最为丰富多彩,这一方面得益于《红楼梦》的文学魅力以及“红学”的蓬勃兴起,另一方面,恐怕也与它刻本时代情节性插图的缺失有关,其积聚的图像期待,遇到“照图”功能强大的石印技术,遂得充分释放,呈现出如此繁盛的出版景象。

上述林林总总的四大名著插图本,既是古代小说图像艺术的珍品和代表,也是传统木刻版画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蕴涵着极为丰富的文学、艺术以及学术价值。

近二十余年来,古代小说图像研究渐成学术热点,成果令人瞩目,大致集中在如下三个学术维度:

其一,小说图文关系研究。

小说图像是对文本情节人物的视觉化呈现,其插绘的基本动机,是为辅助读者直观地捕捉小说的重要场景、细节与人物形象,从图文关系角度,小说图像大多是对特定文本信息的提取和强化,但也存在无意的误读或者有意的扭曲改造,甚至还会超越小说文本形成其独立的道德倾向和叙事逻辑。

《明清小说戏曲插图研究》

譬如《水浒传》中与“招安”相关的细节,诸家明刊本的文字描述大体相近,但在图像系统中却存在截然不同的选择,有的刻意加以回避,有的则予以正面凸显,透露出了文本出版者、图像绘制者对于梁山英雄受“招安”的不同理解和情感立场(参阅赵敬鹏《明刊本<水浒传>“招安”情节的图像阐释》,载《文艺研究》2019年第3期);譬如程本《红楼梦》书首24幅图像的遴选,体现出绘制者鲜明的家族观念色彩,即“在以宝玉为中心的前提下,所选人物有指向性地展示了家族内各种亲缘关系,包括祖母史太君、父母贾政王夫人、同辈姊妹“四春”、嫂子李纨、王熙凤、秦氏、晚辈侄女巧姐,以及非直系亲属黛玉、宝钗、湘云,丫环袭人、晴雯等”(参阅颜彦《论“程本系统”插图与<红楼梦>的“家族”主题》,载《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2辑),有效烘托了整部小说所欲表达的家族兴衰主题,加深了读者对于小说文本的理解。

令人可喜的是,随着西方文艺理论的译介传入,古代小说图文关系研究的学术视角和理论工具,正在不断拓展之中,诸如符号学、传播学、叙事学、图像学、视觉文化、阅读史等,皆有所运用施展,成果颇丰。

《纸上春台》

其二,作为版画艺术的小说图像研究。

木刻本时代的小说图像,实质上就是木刻版画,从画样、雕刻到刷印,都需要专业人士才能完成,而不同地区、不同时期的版画,可以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和样貌,这些关于图像刻印技术、历史分期、样式风貌以及地域流派等内容,正是古代小说插图研究较早展开的学术论题,早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郑振铎、傅惜华等先生就已取得了开创性成果(参阅拙文《郑振铎、傅惜华与中国古版画》,收入《纸上春台》,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第223-268页),之后郭味蕖、王伯敏、周芜、周心慧等学者又续有推进。

近年来,从美术史角度切入,探讨小说图像与同时代文人画风画谱画论之间关系,成为一个新的学术面向,譬如美国汉学家何谷理曾指出,明末清初小说“插图前景中的树木必须是带有一定程度的树洞和树疤的,疤痕越多越好,大部分树枝要弯曲、扭转、奇形怪状,这成为树的一种定式。

各类插图中较小的树木也是如此,这说明所有插图都使用相同的范本”(何谷理《明清插图本小说阅读》第四章“作为艺术的工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253页),其观察颇为细致,所谓“范本”,大概就是指当时流行的画谱(类似《芥子园画谱》),这一现象,与清代小说人物绣像多与《凌烟阁功臣图》、《无双谱》、《晚笑堂画传》等人物画谱有关,如出一辙。

日本天理图书馆藏有一种特殊的翻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水浒传》,全书200幅图像基本上是根据容与堂刊本摹绘的,但进行了统一艺术处理,即把视距拉远,人物缩小,纳入更多山水、园林和器物,以便迎合贴近当时的文人化审美趣味(参阅邓雷《全图式<水浒传>插图的分类及源流考》,载《明清小说研究》2020年第2期),这一苦心孤诣的改绘,充分体现了时代美术风尚对于小说插图的潜在影响。

《明陈洪绶水浒叶子》

而小说插图本的流播风行,也会反过来在美术史上留下痕迹,诸如明陈洪绶《水浒叶子》、(题)杜堇《水浒全图》、清潘锦《三国画像》、费丹旭《红楼梦图咏》、孙温孙允谟彩绘《红楼梦图册》等纯画册的绘制乃至刊印,表明小说图像已经可以脱离小说文本,独立为可供鉴赏或者模拟的美术典籍。

此外,从小说图像中勾稽、挖掘有关明清生活史、器物史、景观史资料,进行图文互证式的物质文化研究,也颇受关注。凡此种种,皆存有较为宽广的学术展开空间。

其三,利用小说图像梳理版本关系。

如前所述,古代小说图像的样式和风格具有一定的时代和地域特征,可以作为小说版本鉴定的一个“帮手”,据以推断其是明末清初刊本还是清代中后期刊本,是江南刊本还是福建建阳刊本。

事实上,由于图像具有视觉直观特点,在更为复杂的小说版本系统梳理上,它往往也能发挥特殊的学术功用。

《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插图

譬如在存世十多种明末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中,可以快速地将广岛中央图书馆浅野文库藏本、广岛大学文学部资料室藏本区分出来,因为这两个藏本的插图完全一样,而与其它李卓吾本完全不同,研究者命名为“丙本”;进一步研究比对,又发现丙本插图的构图与世德堂本近似,惟将世德堂本插图的整版双叶联式,缩拼为整版单页式,内容上也略有删简,可知丙本插图乃源于世德堂本。

前些年,笔者在巴黎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发现一部明刊《新刻全像批评西游记》残本(存第十八卷,第86-90回),这是一个此前未曾见过的新版本,在探考其底本的过程中,图像提供了最为直接的线索,此本残存的10幅插图(每回2幅),皆与李卓吾丙本近似而有省简,譬如删去一个次要人物或者狮子多毛的尾巴、装饰性的帷幕山石之类,据此,再加上文字和评点的校勘结果,笔者推定巴黎藏本是据李卓吾丙本的早期印本翻刻而成(参阅拙文《新见巴黎藏明刊<新刻全像批评西游记>考》,载《文学遗产》2014年第1期)。

按照通常的情形,翻刻本大多会对底本图像内容有所删减,以省去镌刻麻烦,也节约经济成本,故借助对小说图像的细致比勘,可为梳理小说版本承继关系、划分版本系统,提供一种简便直观的文献证据。

总之,古代小说插图不啻是一座兼具文学史与艺术史双重价值的宝库,而四大名著插图就是此宝库中最具光彩的部分。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的不少插图本,已单独或者收入各种丛书影印出版,但迄今尚未产生过系统收录四大名著插图的专题丛刊,因此,《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插图萃编》(简称“《萃编》”)的编印,无疑具有重要学术意义,其所蕴涵的学术推动效应,也是非常值得期待的。

《四大名著插图萃编》,国家图书馆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萃编》第一辑为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本专辑,该馆是收藏古代小说文献最为丰富的机构之一,所藏四大名著插图中的珍善之本,本次已大多收入《萃编》,以飨读者。

当然,仍有数量可观的有价值、有特色的四大名著插图本,尚散见于海内外诸家藏书机构。我们衷心希望编印方未来能够继续推出新专辑,网罗天下,萃选精华,最终为读者奉献出一整套汇珍聚英、完善齐备的四大名著插图丛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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