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写了很多仰慕李白的诗篇,李白居然无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后来勉强从一首诗中嚼出点点味道:
李白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孟夫子也是诗人,这首诗里却没提到他的诗才。李白不仰慕这个,他仰慕孟夫子的人生境界。 要论写诗的技艺,也许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杜甫对诗的钻研不是李白能比的。李白写诗如说话,不如杜甫讲究。“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个长”就是“这么长”,湖南醴陵话现在还是个样说的。“个”读gó,拖长音。) 李白的诗也有技术,但成就他的却不是技术,而是魔法天赋。他心中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有“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傲骨;有“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的牢骚;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心;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宁静;有“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的柔情;有“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的香艳…… 诗歌成就了李白,李白却不为写诗而活,他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所以得到玄宗皇帝的召见时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畅快。但是皇帝只仰慕他的诗才,并不给他治国的机会。说到底,他跟孟浩然一样,也是一位羡渔人。 杜甫呢,其实也是一位羡渔人,他不像孟浩然、李白那样超脱,杜甫的诗更有现实主义精神。他也有丰富的情感表现,却总是低头苦吟,为诗而活,纯粹技术流的感觉。
文苑图 南唐 宋徽宗误题为韩滉《文苑图》,其实是周文矩《琉璃堂人物图》的一部分。描绘诗人李白、高适、王昌龄等人在江宁琉璃堂唱和的故事。 李白与嵇康、阮籍、徐渭、朱耷这样的狂徒都有政治理想,只是性本高洁,不愿随俗,所以不被接纳,终究是彻底的人生输家。古代可能有很多文人真的敬佩他们,但在当代,很多把他们奉若天神的人,若与他们相识,估计是要避而远之的。 米芾也癫狂,他其实更像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自信,又不想做虚伪的掩饰,所以旁人觉得他也有点癫狂。 说到米芾,他跟苏轼之间大概也有李杜式的单向粉的倾向。米芾作为后辈,是苏轼的忠实粉丝。苏轼贬到黄州的时候米芾前往拜访。在苏轼最失意的时候,这很难得。他得到了苏轼的指点,据说这次拜见确定了米芾书法的努力方向。苏轼晚年对米芾有青出于蓝的赞誉,虽是谦词,也有真心的认可吧。 苏黄温厚豁达,偏以性情御书。米芾有点癫狂,却以技术见长。米芾书技强于苏轼,似有定论。有意思的是,古人对他们书法的排位却跟李杜诗歌同理,苏黄米蔡,以苏轼为宋书第一,黄庭坚第二。但是到了当代,人们更推崇米芾,大概是今人更看重技术,而轻视性情。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总是说颜柳欧苏,现在听不到这种说法了,大家都说颜柳欧赵。赵孟頫也是技术流的书家,看来苏轼的书法地位是全方位被取代啦。 对于艺术欣赏,我不是技术至上论者,在今天这个时代显得有些另类。 不说李白和苏轼了,换个话题,说油画。下面哪幅更好?

蒙娜丽莎 冷军
都是写实的,冷军这幅是不是更好些?精确到头发丝,列宾怕是望尘莫及了。 一直有人看不起苏联和俄罗斯艺术,认为没学到欧洲的精髓,我不太接受这种说法。各有各的技术,各有各的特色,表现力才是关键。 按照现在的区域划分,列宾应该是乌克兰画家。《不期而至》描写被流放的革命者突然回家后,其家人在一瞬间的反映。倔强的丈夫、疲惫和悲欣交集的妻子、认出父亲的儿子、不认识而害怕的女儿、漠然中带一点警惕的女仆、惊讶的家庭教师。面对这样的眼神,冷军那些技术有什么意义呢? 我以前针对乾隆转心瓶所写的那篇文字——《金钱再俗也俗不过这个瓶子》,文中以天价的乾隆转心瓶与一尊金代木雕菩萨作了对比。转心瓶代表了最高的制瓷技术,很多人以为木雕菩萨在技术方面不可与之匹敌。但是木雕菩萨能看到神性,而那个瓶子的所谓技术只表现在烧造方面。那是工科技术哦,亲。它在艺术方面的技术应该表现在瓶子的造型和绘制方面,可是那两个方面,值得称道吗? 苏轼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艺术不是技术的堆积,不是精密仪器。它是心中那团不灭的火,不融的冰,是外婆暖暖的眼神,是各种酸甜苦辣,甚至是柴米油盐中无声无影的宁静。或者是天上的云,松间的溪流,墙上的月影,是蛙鸣蝉唱…… 不得不说,咱们现在是商业时代,大家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咱们不关心灵魂,唯有技术为王。哦不,我们还有烟酒美人,还可以打着饱嗝去流浪。想像中,那就是咱们的诗和远方。 徐小虎:草间弥生不是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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