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康怀远 
盛唐前期的诗人张若虚，《全唐诗》只收录了他两首诗，一首是《春江花月夜》，一首是《代答闺梦还》。自明代以后《春江花月夜》颇受评论家的重视和推崇，说是“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以一篇压全唐”。在所有的评论中，又以20世纪30年代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的影响为最大。他认为“那是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是“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1]。”是的，这是一首具有强烈的宇宙意识的划时代的诗篇。如果说“醉态盛唐[2]”的诗人们，已经把“人的生命形态与自然关系”作为“醉态诗学思维中的一个重大的命题”并“于醉心腾跃和醉眼朦胧中，体临着生命的种种临界状态，看去了生命的内在秘密”的话，那么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与永恒江月的相遇，就意味着诗人们把灵感的触角开始伸向天地宇宙，做着迎接“醉态盛唐”的诗学准备了。试想，当诗坛被宫闱私情浸泡成浮肿的、贫血的、堆砌的、堕落的、病态的、酥软的“裸裎（luǒ chéng）狂”的时候，那“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哲思觉悟，岂不就是面对宇宙自然的浪漫心语和青春少年的清新歌唱？此前，创作《长安古意》《代悲白头翁》《帝京篇》《灉湖作》的诗人卢照邻、刘希夷、骆宾王、赵东曦，他们面对社会人事的变化无常和回环反复，在与自然宇宙的对比中，突发灵感，以哲学的叩问领悟到人的生命有限和天地宇宙的永恒不朽，带着非理性的青少年的天真烂漫和朦胧自由沟通着天人之间的奥秘。在超越与未超越之间，诗人们似乎要把人间的缠绵对话和窃窃私语拿来对话宇宙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他们之后的最敏感和最有悟性的诗人，他的聪颖和智慧，远绍《周易》的易变思想，上承孔子“逝者如斯”的哲睿思叹，既启迪了盛唐的李白，也引动了大宋的苏轼，使得那首《把酒问月》和那篇《赤壁赋》更多了些天人关系的追问和思考。就是王维的《桃源行》何尝没有受到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启发？王诗末尾“当时只记入山深，清溪几曲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的风神韵致，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结句“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的悠远意境，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诚然，宇宙意识贯穿于中国文学并与天人合一的哲学精神糅合成天人对话，是直逼本源的人生探索和悟性诗学的。从此，月的文学母题意象便具有了特殊的人文意义，它的阴晴圆缺、昼伏夜出，与日之朝夕起落、江之不舍昼夜、花之常开常谢、春之周而复始，同样铸就了中国文学的辉煌和灿烂。春、江、花、月、夜，在张若虚的笔下，“环转交错，各自生趣”，全诗中春字四见，江字十二见，月字十五见，花字和夜字各二见，以“月”为最多。从汉乐府到唐诗宋词，文学作品中的明月大都与秋有关，而《春江花月夜》中的“皎皎孤月”却在“春夜”的背景下，饱含“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的意蕴，给人以春的气息，春的希望，春的活力，象征着张若虚和他之前的那些诗人们心理时空中宇宙意识的生机勃发。就其人文精神而言，张若虚无疑是站在那个时代的峰巅，遥遥地回眸着天人合一的文化原点，迢迢地引领着经典灵魂走向不朽。重读这一经典，我们除了被作者强烈的宇宙意识和由宇宙意识所升华的人文精神深深震撼，还被作者诗意化的心理时空折服了，而且是哲学的征服，即诗化哲学的征服。诗化哲学属于德国浪漫美学的概念。诞生于1795-1800年德国浪漫派的诗哲们，在对工业文明的忧虑、反思和批判中，敏锐地发现了人生意义、生命价值的终极归宿与科学技术的尖锐冲突，于是“有限生命的永恒精神家园在哪里安放”就成为浪漫美学关注的焦点。“有限的、夜露销残一般的个体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如何超逾有限和无限的对立去把握着超时间的永恒的美的瞬间”[3]，便是一百多年来，浪漫美学牢牢把握的时代主题。虽然张若虚和他之前的那些诗人们的生活时空与浪漫派相差1000多年，工业生产和技术文明距离初、盛唐还很遥远，但是中国诗人心理时空的博大、浩淼和无穷，已经接触到生命的有限和无限的敏锐哲理，并通过对宇宙时空的心灵过滤把它诗化为纯洁的爱情和静美的瞬间，至此，张若虚的宇宙意识完全提升为天人相通的人文精神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诗人以江月起笔，江连海，海生月，月照春江，这样一幅连环的美景呈现于千万里的阔大时空，诗人胸襟、眼界和仰视宇宙的气魄，怎一个“横绝”了得！“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之绕，花之林，汀之沙，与美似霜霰的月之光，物化在瞬间所获得的生命享受。“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皎月当空，江天无尘，打通了诗人内心的一色净美。何人何年的千古叩问，融入了有限的个体生命幻想超越时间的规定而去破解无限的永恒之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个体生命是有限的，而类的生命却一代传一代，没有穷尽，如同江月永恒于宇宙天地。莫非江月当属情种，也在等待自己的情人？我们的诗人似乎从宇宙天地间顿悟到有限与无限的平衡，诗化的时间置换成诗化的哲学。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作家施勒格尔说：“在整体中，所有时间的因素并不是被撕得粉碎，而是被亲密地糅合起来”，于是“过去的爱，在一个永在的回溯所形成的永不消失的真实中重新开花，而现在的生命也就挟有未来希望和踵事增华的幼芽了[4]。”公元7世纪的中国诗人张若虚与17世纪的德国浪漫派诗哲达到了一种默然相契，这是多么有趣的中西对话！而且这样的对话是哲学的！“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在永恒的时间里，情永恒，情纯洁；爱也永恒，爱也纯洁。由江天而游子，而思妇，由宇宙之大而人间相思，足见纯洁爱情是超越时空的。“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游子之思和思妇之词本来就是《古诗十九首》和古题乐府两大主题，这两大主题在张若虚的笔下更加典型化和更加诗意化了，一并化作超功利、超逻辑、超时空、超生死的审美直观。正如浪漫美学所说，“真正的诗就是同一心境的客观显现。这是一个绝对超时间的永恒世界，人生价值的寄托之所。只有在那里，时间才被取消了，刹那凝化为永恒[5]。”“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诗人终以江月落笔，回扣起笔，同样妙绝。月可落，春可尽，花可无，唯有“情”字不可没，全首诗情，于千端万绪中荡漾在作者笔下。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个体在瞬间体验中，以想象为根基，不断把自己的过去投向未来”，在超时空、超生死的哲思中，“化瞬间为永恒[6]。”从月出到月落，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无限时间；从碣石到潇湘，这又是一个地北天南的宇宙空间。诗人借助想象，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崭新的诗化时空世界，即“强烈的宇宙意识”和“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宇宙永恒，“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永恒，所以“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这时，个体自我遂与永恒化一而成为宇宙之我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就是这样，以江月起笔，以江月落笔，在仰观孤月、俯察江海的诗化巨大时空中使宇宙意识和人间真爱展示出美好的境界，在感悟人生有限和追寻人生归宿无限的心灵叩问中冥思永恒的千古之谜。“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以一篇压全唐”的评价委实不为过誉。[1] 闻一多《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2]“醉态盛唐”是著名学者杨义在《李杜诗学》一书中提出的诗学理念，是对“盛唐气象”的诗学解读。[3] [4][5][6]刘小枫《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康怀远，1946年出生，陕西岐山人，高校退休教师。长期从事李白研究，偶或写些散文、随笔和自由体诗歌以抒性灵。
三秦宗旨：营造一片文学爱好者的乐土，共创文学梦想的家园！段恭让 白忠德 邓汉章 罗旭初 孙德科 朿宝荣 李爱霞 胡遵远 顾盛杉 崔启昌 昆 仑 史 波 李 静 杨 强
水云天 唐桂英 米兰花 刘马陵 张巧莉 凤尾竹 吴远红 张小鱼 刘旭平 冯 彪 谭文群 刘军英 王宝群 润 隆 梦而诗 张晓强 孙传志 吴风平 莲 生 喝 茶 查 爱 秋日私语 秦岭人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