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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刚 || 夜里听到“算黄算割”

 作家董刚 2022-05-19 发布于陕西

(把声音调到最大能听到“算黄算割”的叫声)

夜里听到算黄算割

/董刚

卧榻之侧,鸟鸣不绝,心如悬旌,神乱难眠,昨夜被算黄算割聒噪得辗转反侧。支教一年了,第一次对这秦岭山麓的夜感到惊惧。

去年刚来,是秋天,蚊虫多如牛毛,每到夜里便成群结队熙来攘往地光顾我的卧室,不请自来,“济济一堂”,尤其是臭虫(合阳百良俗称“臭斑斑”)更令人不胜其烦。这虫子种类繁多,莫可名状,有一日竟看到一只小孩手掌般大的黑色蚊子,极其嚣张,后来虽一扫把拍死,睡觉之时难免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这咬上一口可怎么得了!

春寒早去,天气渐热,近日正提防蚊虫的骚扰,却欣喜地发现,这个季节它们并不活跃,很少与我同处一室。樽前月下,悠游自得,便拿起一本《金一南讲抗日战争》看得津津有味,直至睡意袭来,方才熄灯就寝。秦岭的夜,格外安静,山也庄严肃穆,月也清冷无声,蓦地一声“算黄算割”,叫得我变貌失色,睡意全无。毕竟百亩大的校园里,夜里也就三两人留宿,何况整个三楼,唯我一人而已。

想起白日里去镇上路过的一片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已现黄,只是感觉这麦子低矮粗壮,印象里幼时合阳百良看到的麦子要高得多,便不以为意,收麦的时间应该还有一段日子。晚上这“算黄算割”一叫,便意识到这收麦的日子近了。户县这边的小麦低矮得多,或许是改良的抗旱防涝的品种。

很少有人曾留神算黄算割鸟的模样,可谓熟其声而不识其面。这算黄算割,既神秘又亲近,说来也奇怪,只有每当麦收开镰之际,才能听到它的叫声,好像告诉我们,抓紧收麦,算黄算割,等到全黄,麦粒就会破壳掉落。记忆中,听到它的叫声比看到它的身影的时候更多,从早到晚、从房前屋后到田间地头,一声声:算黄——算割,发出信号,又像是监工,催促着人们手里的镰刀挥动,加快着身上的汗珠掉落。

这算黄算割,在合阳有着动人的传说。据说关中平原上一老汉临终前叮嘱儿子:今天得安排明天,当月得打算下月,今年要预备明年,农时更得时刻在心不可违误!”不久,夏收到来,儿子记得往年麦收前父亲总说:“麦熟一晌,蚕老一时。要算黄算割!”于是他老早就买了新镰刀,镰刃儿磨得飞快飞快。可是,每走到地头束拢来看看麦穗,总觉得还没黄透熟足,于是不忍下手开镰。等到后来搭镰进地,却发现火毒的炎阳下麦穗儿竟脆干似地弯起脖子,镰刀下撞落出一颗颗肥大新亮的麦粒来。糟糕——麦焦了!他又悔又急,真恨不能一镰将十亩麦子统统收净。更糟的是下午天变了:乌云翻卷着从天边扑过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他奋力挺住割呀割,可是收割的多是光麦杆儿,麦颗儿被无情的恶风摇落满地,他一年心血务养的果实顷刻之间全被残暴地毁掉……

这时,他猛然想到往年父亲风急火燎地催促他“龙口夺食”的情景,想到父亲临终遗嘱。莫非,这是上天对他违误农时的惩罚啊!于是他含泪仰天高喊:“我能算黄算割!我为什么不算黄算割呀?”他眼里流出血,口中淌出血,终于悲愤羞痛地用镰刀对自身作出血的自裁。但他没有倒地,却飞升而起化作了一只启导后世莫误农时的精英。从此年年夏收向人们讲说血的教训,把“算黄算割”的真理传遍天地间。这传说自不必信其属实,但家乡人民却对这鸟儿深情的啼唤十分敬重。

据说,每年谁第一个听到算黄算割叫,便是吉祥降身的有福人。必得逢人便讲:“算黄算割叫了!我听到算黄算割叫了!”于是很快传遍全村,把人们迎接夏收大忙的心弦一下子拉紧。诸如修理车子、麦场、道路呀,添置镰刀、杈把、扫帚呀,妇女的拆、洗、缝、补呀,老小的安置、寄托呀,劳力的调动,钱粮的储备,乃至拉炭、磨面、买菜……全都加快了速度。此时的故乡里确乎无一家不谈论夏收的事,和空中传来的“算黄算割”声上下呼应,情意相通。这正是家乡父老年年都要晒黑一层皮、消瘦几斤肉的一场大忙的动员令。

但是今天,已经很少能见到小时候那样一望无垠金亮发黄的麦海了。户县这边更多能看到的是户太八号、猕猴桃,合阳那边是花椒、苹果一类的经济作物,因而在户县见到这么一大片麦田,很是欣喜,拍照留念。如今收麦子也无需镰刀,更不必拉麦、摊场、晒场、翻场、碾场、扬场、晒麦、堆麦草垛一系列繁琐的过程了。高大威武的联合收割机进麦田,家里人只需要准备好装麦子的口袋就可以了。

好多年不曾听到算黄算割的叫声了,但我知道,每年的这个季节它便从不知何处神奇地飞将出来,把清丽嘹亮的“算黄算割”叫声洒遍关中平原的麦田,没黑没明地四处奔波呼唤,常啼叫得夜宿树上时留落下一滴滴殷红的血呢。然而夏收一完,它又一夜之间悄然消声匿迹。已经说不清它是从开天辟地后哪一天开始担当起这“夏收义务宣传员”的。

长大后也明白了,算黄算割的真正名字叫做“四声杜鹃”,眼角下方靠近嘴的地方各长了一小块类似血滴的红色斑点,所以才有“杜鹃啼血”的说法。而杜鹃高歌之际,正是杜鹃花盛开之时,人们看见杜鹃花那样鲜红,便说这花是杜鹃啼的血,古诗有云: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古代神话中,蜀王杜宇(即望帝)因被迫让位给他的臣子,自己隐居山林,死后化魂为杜鹃,因此在古诗词里杜鹃是凄凉哀伤的象征,常与悲苦联系在一起,如“望帝春心托杜鹃”“杨花落尽子规(杜鹃)啼”“杜鹃啼血猿哀鸣”等,是以夜里一叫令我心神不宁,惊惧不安。

(把声音调到最大能听到“算黄算割”的叫声)

当想起家乡的麦田,心下释然,杜鹃鸟也得入乡随俗,在我们关中,就得叫“算黄算割”,不再闻而生畏,何况今年我可是有福之人,第一个听到了“算黄算割”。于是便推门出户,想把这久违的亲切叫声录下来。每次打开摄像头,叫声便止,一回房间,便一声急似一声,让人颇有“海鸥何事更相疑”之感。它的啼声一直不曾停止,后半夜伴着我入睡,醒来耳畔依然叫声不绝。

这个夜里忽然意识到,农业实现了机械化,算黄算割还是每年如约而至,年复一年地喊着“算黄算割”,这叫声不是古调重弹,而是洋溢着民心的欢畅和机械化收割的喜悦。想到此处,惧意全无,心下安然,脑海里是合阳那些年广袤无垠的麦田,在闪着光的麦田上空,流着火的阳光下,一声紧似一声的传来“算黄算割”的叫声,那声音里满是燃着熊熊的火。

2022519日星期四

作者简介:

    董刚,陕西合阳百良镇莘村人。2002年毕业于宝鸡文理学院中文系,现为西安市东方中学高中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散文学会会员,渭南作家协会会员,西安高新作协会员,合阳作协理事。在《长江文艺》《延河》《陕西文学》《华文月刊》《西部散文选刊》《文化艺术报》《西安晚报》《教师报》等报纸杂志及《文学陕军》《中国作家网》《中国报道》等文学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诗词歌赋等二百多万字,出版个人文集《一路艰辛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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