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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晚报》2022年05月16日 B07版
华致中 一 说起木制家具，老苏州往往会联想起明式家具，它不仅发源于姑苏，而且历经漫长岁月，成为手工业苏作的代表者之一。 《辞海》：“明式家具，中国木器家具的制造格式之一。明清以来，家具格式有苏作（苏州制造）、广作（广东制造）、京作（北京制造）等几种。明式家具，基本上就是苏式家具。”由于造型纯朴清雅彰显天然材质之美，气韵生动大方追求醇古风流宗旨，历史上既赢得皇室贵族的青睐，又博得文人雅士的厚爱。文徵明弟子、书画家周天球的一把座椅，据清张廷济《清仪阁杂咏》载：“周公瑕坐具，紫檀木。通高三尺二寸、纵一尺三寸、横一尺五寸八分。”在紫檀木扶手上，刻下一首五言绝句：“无事此静坐，一日如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十四。”并镌有“戊辰冬日周天球书”字样，还有“周公瑕氏”和“止园居士”二印。 戊辰为明隆庆二年（1568），隆庆是明朝第十二位皇帝穆宗朱载垕的年号，此时，正值苏州家具制造业的鼎盛时期。 无独有偶，南京博物院收藏的一张明万历年间，由苏州制作的黄花梨平头案书桌，在腿部亦刻有一首篆书四言铭文：“材美而坚，工朴而妍。假尔为冯（凭），逸我百年。”文末署“万历乙未元月充奄叟识”。从上述一桌一椅的苏式家具风格上看，完全符合文人的逸致生活和怡性情趣。有人说，明式家具如同天然去雕饰的美人清水出芙蓉，这话颇有道理。 明式家具的风格可上溯至宋朝。“靖康之难”后，宋高宗赵构南渡，广召江南诸巧匠于浙江临安，大兴土木建筑宫室，豪置器物精装华堂。当时被征召去的吴地能工巧匠中，据说有一个名叫詹成，不仅擅长精制家具及小件，还擅长竹工雕刻技能。相传后世苏式案几中，有一种“詹式案几”，是其代表作之一。元代，家具制作出现配饰倾向，并延续至明中叶。例如，当时的床榻流行大理石镶嵌，并雕琢梅兰竹菊等图案，以彰显文韵与高雅。 明中叶，家具制作出现转折点。其风格的形成，离不开文人雅士对家具设计理念的提升，不管是园林摆设还是邸宅放置，都显得非常协调。明代学者、书画家、园林设计师文震亨所著《长物志》载：“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所涉家具包括榻、几、椅、桌、凳、床、屏等。例，书桌的式样，其又曰：“中心取阔大，四周镶边，阔仅半寸许，足稍矮而细，则其制自古。凡狭长混角诸俗式，俱不可用，漆者尤俗。”所述观点，体现出自然古雅、无脂粉气的审美标准，提升了明式家具的改进。特征是造型简洁质朴，装饰单纯精炼，做工精到规矩，结构合理科学，特别是运用线脚贴切，线条流畅，故而展示出清新明快的典雅风格和静穆大方的书卷气息，使室内摆设更具格调。在此期间，江南文人还对传统漆饰家具做了新的取舍。文学家袁宏道（明万历二十三年任吴县知县），在《瓶史》中谈到家具时称：“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凡本地边栏漆桌描金螺钿床，及彩花瓶架之类，皆置不用。”文物鉴赏收藏家王世襄在谈论明式家具之美时，概括了五美——木材美、造型美、结构美、雕刻美、装饰美。五美之首是木材美，充分展现木材自身的材质、纹理、色泽之美，很少见到明式家具有大面积的雕饰。 苏州博物馆内陈列的明式书斋，还原了明清两代江南文人简约的家居空间，彰显“贵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的文化审美。 明式家具的兴旺，催生出许多能工巧匠。江春波，擅长以藤瘿古木制作砚山、笔架、禅椅等，物器光泽照人。鲍天成，雕刻紫檀、图章匣、香盒、扇坠等，做工技巧超然。袁友竹，精于方件。邬四，精工圆件。这些巧匠能手皆被誉为“明朝一代妙技”。 二 清康亁时期，苏州经济进一步崛起。随着行宫、会馆与园林宅第等大量兴建，家具和小件摆设的需求增加，促使木器行业随之发展。乾隆年间，宫廷工艺在装饰上的烦琐倾向，对当时苏州家具产生了一定影响。苏州收藏家曹秋舫沿袭苏式出榫、接缝等传统技法，借用广式拉花等技艺，家具装饰呈现时代新风貌。其特点是几面略大，中间束腰起线，足部外移并成如意翘角，美观可人。如此样式，后广泛应用于案、几、座子等物件，时人俗称“曹式”“朝阳式”。由此，家具制作在注重实用功能的前提下，倡导精进的纹饰雕花。 清嘉庆十五年（1810），苏州红木业建立小木公所（亦称巧木公所），设在憩桥巷内。道光二十四年(1844)，有小木作67户。咸丰年间，公所毁于战火，同治九年（1870）重修。后此行业分为两大类，其一，红木作（亦称巧木作），专制红木与香红木等高档家具。其二，白木作，专事非红木材料家具制作。这种红与白泾渭分明的格局，延续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红木作坊集中在相门仓街一带，凭着货色上乘、历史悠久、名气响亮，被行内外视作苏州红木家具之正宗，人称“仓街帮”“苏帮”（苏州籍），工匠达200余人。白木作坊，除做城区生意外亦兼做乡货，以满足乡镇所需，该业大多集中在齐门附近，人称“齐门帮”“阳帮”（丹阳籍）。另外，半农半匠（农忙须返乡田作）的部分木匠，专事承接流动业务，常年走街串巷揽生意，人称“徽帮”（徽州籍），其中包括许多箍桶匠。 苏州家具业的传承与发展，始终秉承着明式的优良传统，遵循着明式的一贯作风。晚清，又涌现出一批名店名品。宣统二年，清政府于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苏州红木家具参展获誉众多。张万兴店、章万隆店推出的精制红木嵌石挂屏，马乾泰店送展的腰圆大餐台、瓷面方茶几，赵亦春店选送的扇式几，均获银奖而声名远扬。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苏州家具制造中心移到城中王天井巷与范庄前一带，包括红木与白木，由此形成“王天井巷木器”特色街巷。其中刘万兴、张祥元、东泰、周万兴等店号，所制器物无论做工和油漆皆是上等，顾客购之不仅使用称心，且传代完好，光泽如镜。当时从事红木作、小件及雕花的店铺共150余家，其中以刘万兴店规模为最大，仅木、雕、漆诸匠就近40人。所制家具尤其是所产洋镜畅销全国各地。 这一时期，家具名匠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吴鹰昆、任子明、王登科、王永顺、朱荣福等，便是其中的突出代表。许多家具在相关大展中获奖。如1921年，刘万兴店制作的红木云石大小插镜，在省内物品展览会上获得二等奖。1929年，苏州红木陈设在西湖博览会上荣获优秀奖。1937年，刘万兴店推送的红木龙船、五台几、小圆台屏、黄杨荷叶臂搁，参加巴黎博览会展出，声誉颇佳。 三 苏式家具之所以能卓然超群，关键是选材用料把关严格。明式家具以楠木、花梨、紫檀、杞梓、瘿木及铁梨等质地坚硬、纹理细密、色泽光润的木材为主。清式家具用材，除紫檀、花梨木等外，还大量使用老红木、香红木等，然而，这仅仅能满足皇室及上层阶级所需。近代，苏式家具渐渐影响至民间，考虑到价格的可接受程度，选材上除红木与香红木外，还广泛选用榉木、松木、杉木等。油漆上既有传统生漆，又普及使用熟漆，使苏式家具进一步普及。 苏式家具制作精益求精。在开料配料和画线的同时，按材质量材录用。如使用传统拈边作法，将穿带的芯板四边用45度的格角榫装上通槽之内，四边与整个家具结构非常牢固，且拈边作法还能增进木制家具的花纹美观。同时，合理使用卯榫、契子，使家具坚固耐用，挺括扎实，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变形。造型上，注重人性化，舒适美观，例如靠椅，外形轮廓舒畅质朴，线条流利雄劲，曲度比例与人体相适应。在横竖支架角点之间，运用云栱、棂槅、悬鱼等牙子来辅助支托重量，在四周边框之间，使用壶门、鱼肚、椭圆、方圆等各种圈口，做到方中见圆，圆中有棱。相互之间线条合理流畅，物件造型稳固美观。 将木雕运用至家具上，是后起绝活，清代尤兴。其中，雕，可分剔地浮雕、镂空雕、镂空与剔地浮雕相结合，此外还有立体悬雕、半线半雕等。刻，常见的有深刻、浅刻、阴阳刻等，图案采用民间喜闻乐见的式样，如䕫龙、云水、蟠首、如意、凤尾、一根藤、狻猊、螭虎龙以及竹节梗、芝麻梗等。心灵手巧的吴地工匠，在实践中总结出非常形象的行话来表达，如雕琢狮子，有“九斤狮身十斤头，一斤尾巴拖后头”之说。雕云龙，有“鹿角、牛眼、鱼鳞、鸡爪、蛇身”之说。 家具的雕花图案，至清代后期由繁至简。厅堂家具的雕花图样，流行富丽堂皇的鸡心盘龙、凤穿牡丹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推出云鹤花、蝴蝶花、团圆花等一些清逸雅丽的图案。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曲尺花、小方红、手枪花等图案流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手枪花渐成为雕刻图案主流。 雕工完成后便是装配、打磨与漆工，道道严谨。三次揩漆谓“上光”，其间，因家具各部件木色不能完全一致，需用着色方法加工处理，亦可视用户喜好，在明度与色相上稍做变化。 明代以来，苏州家具经长期的演绎与升华，品种琳琅满目，造型高雅考究，功能齐备。大类可分厅堂、卧室、书斋等。厅堂家具包括天然几、贡桌、八仙桌、六仙桌、四仙桌、太师椅、靠背、独坐、茶几、套几、花几、圆台、圆凳等。卧室家具种类有和合床、龙凤床、六柱床、三连橱、五斗橱、镜台、麻将台、面汤台、梳头凳、箱子、鞋箱、梳妆台等。书房家具及小件摆设，除专用的案、几、柜、椅、榻外，还有书架、笔架、花架等。不同材质的精品小件，尽凭主人雅好及财力而添设。古代的富贵人家，还配置考究的缕雕落地围屏或雕花落地罩，与家具相得益彰。如此规格摆设，在苏州明清古典园林的厅堂和名人故宅的华堂中，常常可见。 令人欣喜的是，在苏州博物馆西馆内，陈列着许多明清家具。设计精妙，形制多样，做工精致，光泽照人，堪称件件皆精品，物物都是宝。尤其是王锡爵（苏州府太仓人，明万历年间官拜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为内阁首辅）夫妇墓出土文物中，有一套微缩明式小家具，依然严格按照造型比例和榫卯构造制作，是学习考察明式家具的绝好标本，极其珍贵。不仅如此，这套微缩明式小家具还与真珠舍利宝幢、文徵明手植紫藤，入选由央视拍摄的《国家宝藏》专题节目。 苏式家具，从古代江南文人的心灵之约，到近代社会大众的心仪之物，折射出一代代吴地人，对文化品位与怡雅情调的不懈追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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