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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蓼生《〈石头记〉序》漫谈

 昵称37581541 2022-05-20 发布于江苏

作者:张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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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作为文体一种,最早见于南朝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的《文选》,该书分当时和以前的文章为三十九类,其中就包括“序”类。北宋初由李昉等奉旨编写的《文苑英华》、宋姚铱编的《唐文粹》等,开始将“序”作为一级文体分类。《红楼梦》自问世以来,文人墨客多有序跋之词,在现存二十篇左右的清代序跋中,德清戚生《〈石头记〉序》堪称是见解新颖、内涵丰富、用典精辟,极具小说理论性。戚蓼生的《〈石头记〉序》虽然仅有四百六十七个字,但对《红楼梦》艺术成就的阐释,甚至比后世一些红学家千言万语的《红楼梦》艺术专著把握得还要准确,论述得还要深刻。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认为这篇序文“笔调非凡,见地超卓,已足名世不朽”,著名红学家邓庆佑先生也指出“戚生对《红楼梦》的研究和理解,是何等深刻!他是一个真正读懂了《红楼梦》,而且千百年后,人们也会承认他是红学史上一个有突出贡献的人。”遗憾的是,这篇重要的红学研究资料鲜有人关注,其中的新颖见解、运典隶事给阅读者留下了拦路之虎。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导致这篇出色的也是最早的红学评论文章,从来不受重视,从清代到民国,极少为人提起,实为怪事。学生不揣浅陋,诚惶诚恐,漫言一二,不妥之处,尚祈方家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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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序全文可分四个部分,分别谈了《红楼梦》四个方面的问题,即《红楼梦》的高超艺术成就、艺术创作手法、艺术效果、读者的接受。这四个方面环环相扣,连贯而下,构成一篇立意深刻、逻辑严密、观点鲜明的文章。


吾闻绛树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黄华二牍,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夫敷华掞藻,立意遣词,无一落前人窠臼,此固有目共赏,姑不具论。

先看第一部分。序文从绛树与黄华两人的奇技谈起,以他们绝技来比喻《红楼梦》的独创性艺术成就。并指出《石头记》一书则比二者更胜一筹,可以“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即用一个声音唱出两支曲子,一只手写出两种文字。“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是戚生对《红楼梦》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形象直观的比喻,来说明这部小说的独创性和卓出成就。其意若联系下文相关论述,即“在篇首则必后顾之”,当指《红楼梦》语言的多义性、隐喻性和意蕴的丰富性、深刻性而言。这与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有关表层结构、深层结构的概念与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处。《红楼梦》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有真事隐(甄士隐)、假语存(贾雨村)、秦钟(情种)、贾政及身边的清客相公名字等等,利用谐音、婉曲、相关、象征、反语、暗喻等修辞。贾府到后来,竟连二两可用的人参都找不出来,王夫人虽在贾母处找到一包“手指头粗细”的人参,但周瑞家的却说:“这一包人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他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性力的了……”(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朽糟烂木”般的人参,是即将走向崩溃的贾府的最好象征。语言的双重结构功能被强化最终达到“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文字的隐喻性、内涵的深刻性超过以往任何作品。那么曹雪芹是如何实现这一独创性艺术成就的呢?这就涉及到具体写作手法的问题,序文承转之后第二部分即展开论述:   


第观其蕴于心而抒于手也,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似谲而正,似则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

大意是:作家创作时,先在内心构思然后动手写作,其心思关注的是这一个,而写出来的却是另一个;又如弹琴者一般,眼睛望着别处,手却一直在琴上挥动。《石头记》的叙述,似乎婉曲而不直言,但却充满着真诚;似乎谨守表述的法则,实际上却在放纵思想、驰骋想象。它的这种手法,就好如《春秋》等史家所用的“微词”“曲笔”一般。周汝昌先生“一笔二用”的理解,或许更为接近戚蓼生原意:《红楼梦》虽然谨严有则,却又不受具体规则束缚,因为作家能在其中放纵笔墨,驰骋想象,寄托自我的个性和思想。正因如此,才能“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春秋之有微词、史家之多曲笔”,两句互文见义。总之,所谓春秋笔法就是通过语词选择、材料筛选以及细节描写等手段,委婉含蓄地传达出作者主观倾向的方法,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曲笔”。

史家的春秋笔法、曲笔在《红楼梦》中被广泛使用,诸如隐喻暗示,旁敲侧击,一石二鸟,似褒实贬,似贬实褒等等,都是曲笔“注彼而写此”的体现。如第二十一回回名“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称袭人为贤,表面上看袭人确实贤惠,但实际通篇看来,袭人是很有心计的,甚至是伪善的,太虚幻境十二钗评语中: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枉自、空云道出袭人本性。“贤”字只是似褒实贬。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说宝玉是不肖种,但毫无疑问,作者对宝玉是肯定的。脂评对此多有揭示,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三回写贾雨村进京,在贾政暗中协助下,“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甲戌侧批:“《春秋》字法。”第四回叙述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甲戌侧批:“八字特写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第五回写林黛玉在贾府“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甲戌侧批:“妙极!所谓一击两鸣法。”第八回写秦可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甲戌侧批:“四字便有隐意。《春秋》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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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序的第三部分承上启下,分两个层次,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论述“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和达到的审美境界。第一个层次谈这一独特艺术手法的作品艺术效果,同时也是对此手法具体化的阐释说明。


试一一读而绎之: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琊;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绘玉钗金屋,刻画芗泽罗襦,靡靡焉几令读者心荡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亵,不可得也。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

这段话的意思说:作品描写闺房表面上雍容肃穆,实际上却满纸艳冶。(最典型的,如第五回对秦可卿闺房的描写即是:“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花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陈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着的榻,悬着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海棠春睡图》喻杨贵妃醉态。作者用了一系列与古代香艳故事的风流韵事有关的器物,渲染秦氏房内陈设的华丽秾艳。甲戌夹批:“艳极,淫极!”)描写贵族世家表面上富丽堂皇,实际上衰微已现。(如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贾府虽是大家望族,但由于穷奢极欲,挥金如土,“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甲戌本回前评:“观其后文,可知此一回则是虚敲傍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贾母欲留尤氏吃饭,家里却连多余的粳米都拿不出来,贾琏更是偷偷与鸳鸯商议,要将贾母暂时查不到的东西偷出来当了。”)描写贾宝玉表面上是好淫愚顽,实际上其多情颖悟不下情痴王戎与善悟的王羲之。宝玉重情而非淫,这也是《金瓶梅》与《红楼梦》塑造人物的不同,《金瓶梅》中西门庆是“淫”,而《红楼梦》中贾宝玉是“情”二者区别就在于“专一”。描写林黛玉表面上尖酸刻薄,常常是因为看到贾宝玉对宝钗好,就言语刻薄,这恰恰表现了她对宝玉的痴情深爱。(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寒酸”,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一如古代忠贞的罗敷和化作望夫石的贞妇,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作者肯定的形象,小说中却明贬暗褒,皮里阳秋,正见曲笔的使用。“其他方面,如描摹美艳女子及其居所,刻画她们的衣着及身上散发的香气,文字柔靡,几乎令读者心荡神怡。但想找出一个字、一句话的粗鄙狠袭,却不可能找到。”第二层次数句,概述小说最终达到的含蕴丰厚、高度圆融的审美极致境界:


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迁乎?

大意是:虽然只用一个声音唱出,用一只手写成,但《石头记》却能做到既放纵又贞静,既悲戚又欢愉,这不异于是双管齐下,真神奇啊,作者大概是稗官小说中的左丘明、司马迁吧!


然吾谓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譬之绘事,石有三面,佳处不过一峰;路看两蹊,幽处不踰一树。必得是意,以读是书,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祗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庶得此书弦外音乎?乃或者以未窥全豹为恨,不知盛衰本是回环,万缘无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转语,而万千领悟,便具无数慈航矣。彼沾沾焉刻楮叶以求之者,其与开卷而寤者几希!

德清戚蓼生晓堂氏

第四部分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谈《红楼梦》的阅读鉴赏及评价问题,是对上文的进一步拓展和补充。《红楼梦》具有语言的多义性和隐喻性、意蕴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对于读者来说,阅读时应该如何才能把握“作者微旨”呢?序文说“作者有两意,读者当具一心”,意谓虽然《石头记》意蕴丰富深刻,既有表层意义,又有深层内涵,读者应当理解的也只是深层的真实意旨,即“具一心”便可。这既是对《红楼梦》的定性,也是对读者的忠告。《红楼梦》创作艺术手法的特色,也为考证、索隐埋下了伏笔,特别是索隐。历年来索隐之风经久不衰,版本层出不穷,特别是当下社会思潮和大众价值对宫斗、悬疑等文体的追捧,加剧了这一趋势。似乎戚蓼生已预见到这些,于是提出对《红楼梦》的阅读主张。这一主张既兼容并包,又理性地指出:《红楼梦》的解读可能有很多种,但那最好的一面还是文学性,把他当做一部文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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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结句谈《红楼梦》续书方面问题,仍然属于读者接受范畴:结句针对《红楼梦》接受现状有感而发,有的人因为没有能看到全书结局而遗憾,这是没看出前八十回已经写出贾府人事的盛衰,书中所叙一切因缘终归虚幻。而作者自具慧眼婆心,完全不想再给读者更多的解释和点拨,读者如能从深微处多加体悟,亦可度过迷津,脱离不知结局的苦海。意思说,很多人因为书未完、不能见全书而抱憾,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最终的结局前八十回已经有所暗示,读者完全可以凭自己的领悟推测出结果来。

综合以上具体解读可见,这篇戚生序文的确堪称“笔调非凡,见地超卓”,序中包含了多方面深刻的小说美学思想,如关于《红楼梦》意蕴丰富性和深刻性的思考,“注此而写彼”式曲笔手法的认识,别具一格的审美价值和美学风貌的论断,此外还涉及小说与历史艺术关系、小说人物性格多面性和复杂性、小说阅读和评价等接受美学思想。


 参考文献

  [1]王人恩:《戚生〈石头记序〉笺释》,《社科纵横》 ,2005年第6期。

  [2]王猛:《试论明代小说序跋的文体特征与文学价值》,《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

  [3]王水照编:《历代文话》,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540页。

  [4]邓庆佑:《戚生研究(中)》,《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2辑。

  [5]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0页。

  [6]邓庆佑:《莫累戚翁遭骂名》,《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4辑。

  [7]周汝昌:《红楼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41页。

  [8]颜建华:《戚生、戚展父子生平、世系及著述新考》,《明清小说研究》,2009年第2期。

  [9]童力群:《〈戚蓼生序言〉写作时间考》,《鄂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10]马瑞芳:《秦可卿香闺与贾宝玉春梦》,《济南时报艺文志》[红楼梦风物志]专栏,2011年11月30日。

  [11]王人恩:《“历下琅琊”、“桑娥石女”考释》,《红楼梦学刊》2010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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