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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念给泉下有知的母亲听

 燕鼎文化 2022-05-20 发布于北京
我的母亲一九二七年出生在北方农村的一户普通人家,十七岁时嫁入邻村的一户人家,生育了十一个子女,操劳一生,卒于二零零八年,享年八十一岁。在母亲晚年时,作为母亲第九个孩子的我,曾对母亲许诺说要把她一生的经历记录下来,为她写一本《母亲大人评传》。当时她笑着说:“我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儿瞎,怎么看你写的书?”我完全不记得当时我做了怎样回答,但她说这话时开心的样子,至今仍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尘世繁杂,蹉跎至今,心怀愧疚。于此母亲节之际,我就把已写下来的一些文字片段念给她老人家听。


心灵手巧的女子


小时候听妈妈叙述自己的童年:姥爷家里不是很富裕,勉强供三个舅舅上私塾。自己也很想读书识字,不想当个“睁眼儿瞎”,为此也曾跟姥爷哭过闹过,最后也只能遵从女孩子在家学做针线活儿的传统。但妈妈的记性特别好,仅靠听几个笨舅舅反复读背就能够将《三字经》《百家姓》背下来,但也只限于背诵,并不认识那些字。妈妈的针线活儿做得又快又好,还说我二姨儿手就很笨,姥姥经常用针扎她的“笨爪子”。我完全相信少女时的妈妈是一个心灵手巧的聪慧女子,因为记忆中妈妈常常被邻居家请去做几天针线活,比如谁家儿子娶媳妇要做新铺盖,谁家老人病重了需准备全套的装裹衣物。记得妈妈六十多岁时还为家里的第一台老式电视机缝制了金丝绒布的罩子,上面绣了绚丽的茶花和飞舞的蝴蝶,而这图案是妈妈从土炕墙围子上贴的壁纸画上描摹来的。


包办婚姻的牺牲品


我知道妈妈一生最大的痛、最大的不甘就是自己的婚姻。当年不知有多少次聆听过妈妈对自己不幸婚姻的控诉:某个亲戚来说媒,你姥爷一个人去相过亲,回来说见到的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婚事如期举行,新郎骑马来迎亲,自己乘坐一个四人抬花轿嫁过来。洞房之夜自己的新娘红盖头被新郎用秤杆儿挑开后才第一次见到新郎的真容。妈妈的原话是“三块豆腐高、一脸浅麻子、满头老白毛,我心里一下子就凉了半截子”。三天回门时妈妈跟姥爷好一通哭闹,怪他把自己推进了“火坑”;而姥爷说当初没看清楚对方长什么样儿。难道说是别人顶替他去相的亲?这成了一个永久的谜团,因为爸爸从来没承认过是让别人顶替他去相的亲。
即使最初的印象不佳,有些包办婚姻在后来的共同生活中也形成了相互体谅相互扶持的夫妻关系,就像电影《李双双》里说的“先结婚后恋爱”。但爸妈在长达60余年的婚姻生活中,时起时伏、时断时续的是争吵和眼泪,是无奈与挣扎。在我童年以至少年的记忆里,充斥着他俩激烈争吵的恐惧场景,以至于在我大学期间暑假里的一个晚上,我听着他俩那无人能劝解的争吵,于痛苦无助中下定了这样一个决心:将来在我自己的婚姻里,绝对不能发生这样的争吵,过得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婚。但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渐渐懂得了,处在那样一个保守的年代、生育了那样一群子女的他们俩,离婚?谈何容易!


教子有方的家长

“家教严、规矩多”,这差不多是左邻右舍甚至全村人的共识。
与外人交往的原则:交往要知恩图报,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我清楚地记得我小学毕业时跟妈妈说想买个厚厚的笔记本送给班主任老师作礼物,但当时家里没有钱。妈妈就带着我去大队会计家借了一元钱,帮助我完成了感谢师恩的心愿。我还记得后来班主任老师买了一个漂亮的铁制铅笔盒回赠给我,在当时那简直就是一件奢侈品:盒盖儿上有两条灵动的红色金鱼,底色是蓝蓝的海水颜色。老师一路打听亲自送到我家,妈妈跟他的对话内容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老师离开后我欣喜地打开铅笔盒,发现里面有一个红纸条儿,上面是五个黑色的毛笔字:“祝学习进步!”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妈妈送给我的礼物,是妈妈的“身教”教我学会感恩。
与家人相处的规矩:长幼有序,有理讲理,不许打人骂人。大的不可以欺负小的,小的有错也不可以打骂。反过来一样,小的要尊重大的,不可以叫对方小名儿,必须称呼哥哥姐姐。记忆中我从没有被哪个哥哥姐姐打过或骂过。
给孩子同等的关注和爱护:母亲基本做到了一碗水端平,从小到大,我没有感觉到妈妈对哪个孩子特别偏心,在某些时段更多关心年龄小的不能算是偏心。再比如添置衣物,年龄相近的孩子衣服的款式布料一定是一模一样。
对孩子的不当行为严厉管教:我记得有一次四哥和邻居赵家的孩子打架,两人都受了伤,人家的更严重,头破血流。孩子家大人来家里告状,妈妈抽了四哥一顿鞋底子。晚上天黑了,妈妈从小卖铺买了点心去人家里看望那个受伤的孩子。
家务活儿分工明确:大孩子干重活儿,小的干轻活儿;男孩子干粗活,女孩子干细活儿。一般而言,挑水、割草垫猪圈、出圈、掏茅坑等脏活儿累活儿一定是男孩子们干,擦桌子、扫地、蹲鸡喂狗挡鸡窝、烧火做饭、洗碗等轻活儿一定是女孩子们干。


母亲一生都在战斗


在我看来,妈妈是一个性格刚强的烈性女子,女中丈夫。妈妈的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被用来进行各种各样的战斗。
一是与指不上的丈夫斗争。妈妈对丈夫的不满表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对孩子没耐心没好脾气,“生了你们十一个,你问问他抱过你们谁?不光不抱,孩子小的时候,追着他叫爸爸,叫第一声他答应,再叫第二声第三声,他就烦了,给孩子回一句'贫蛋!’”再比如指责丈夫胆小怕事没担当,说他曾经与人赌博输光了钱,只好“让人拿着口袋来家里灌粮食,难道让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
二是与不给人活路的外人斗争。那简直可以称之为英勇无畏、可歌可泣,巾帼不让须眉!那时我还没出生,源自妈妈的叙述。大跃进吃食堂一通胡吃海喝之后,先是进入了吃糠咽菜时期,接着就到了再也没什么任何东西可以填饱一家人肚子的局面。眼看着一家老小饥肠辘辘,妈妈只好铤而走险去偷生产队地里的青棒子(玉米),回来煮熟了让孩子暂时果腹。没想到被人举报,在针对妈妈的批斗会上,妈妈慷慨陈词道:“我是个当妈的,难道让我眼看着他们一个个饿死吗?”我认为,这理由、这气势,真该令天下的男人汗颜!
妈妈绝大部分的生命都消耗在了战斗之中,有些争斗是妈妈引发的,但我相信更多的时候妈妈是不得不应战。记得妈妈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忽然在想:也许以妈妈的刚烈性格而言,战斗本身也许就是她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好方式?那样一种全情投入、轰轰烈烈、酣畅淋漓、快意恩仇的生命状态,也是一般人难于体验和享受到的。所以,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妈妈曾经享受到战斗的快乐。
最后我想说的是妈妈另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那就是在内心深处与自己的交战。在这场战斗中,她差不多输掉了自己全部的个人幸福。
无论春秋冬夏,为了孩子出门的体面和手脚不被冻伤,几乎每个夜晚妈妈都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大人孩子们的单衣单鞋、棉衣棉鞋。她也许会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酣睡的丈夫和儿女,这时的妈妈,是一个极度疲惫的家庭主妇。我相信在这些时刻,她曾经无数次扣问自己:我的命为什么这么不好?
临近年关,妈妈为了孩子过年时能够穿上干净的棉衣,会在一夜之间完成某一个孩子的一套棉衣的拆、洗、烘干、补洞、缝制等全部工序,她也许会时不时转头望一望渐渐泛白的窗户,这时的妈妈,仿佛是一个拥有魔法的超人母亲。我相信在这些时刻,她曾经无数次扣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多的孩子?
我猜想,一定有过很多次,妈妈在心里、在梦里,向自己的父母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我知道,确实有过很多次,妈妈步行八里土路、跌坐到自己父母的坟前,只是为了当面控诉他们给自己选择的痛苦婚姻。这时的妈妈,是一个饱尝痛苦而无处言说的女儿。我相信在这些时刻,她曾经无数次扣问自己:我到底要不要继续活下去?
我能够想象妈妈那些内心深处的痛楚,我也真的知道妈妈那份儿难于取舍的纠结,我还深切地懂得妈妈那种从痛苦中彻底解脱的强烈愿望。但妈妈一次又一次选择了继续,一次又一次选择了留下,一次又一次选择了悄悄地回到儿女们中间。因为,她是一位母亲,因为,她是十一个孩子的妈。


母亲,女儿们有话对您说


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真正的死亡,是没有一个人再记得你。清明节给您上坟时我们姐妹跟您聊天。二姐说:昨天夜里我又梦到了您,梦到您在炸豆腐丸子,炸了很大一盆子。我问您炸这么多吃得了吗?您说多做一些,你们谁回来好拿点儿走,我说您可真是瞎操心。大姐说:老妈是一支蜡烛,为了这个家,为了这群儿女,您把自己燃尽了,连点火星儿都不留。现在想想,老妈一辈子哪天是为自己活的?小妹说:我希望您在那边生活得高兴,要对自己更好些。很幸运出生在这个家庭,很幸运成为您的孩子,不管您答应不答应,下辈子您还是我妈,我还是您女儿,就这么定了。大妹说:我中考前老妈望女成凤,硬是拽着我一起给什么大仙烧香磕头,求他保佑我考出好成绩,当妈心多累啊!如果真有下辈子,换您当女儿,让我呵护您长大。
我说:有一次我孙女问我“想你的妈妈时你会不会哭”,我说“不会,我想她的时候就会梦见她”。孙女又问我“梦到她死了还是活着”,我说“一直是活着时的样子,她会一直活在我心里”。是的,在很多的不经意间,我会想起您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或一个表情,或一个相处片段。
妈妈,我想您!真的很想您!
妈妈,我们想您!我们真的很想您!


作者简介:张学艳,笔名三月。1986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事一线高中语文教学工作多年,现在房山区教师进修学校担任教研员,从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与推广工作。热爱写作。

(本期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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