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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山下(俞莉)

 储氏藏书 2022-05-20 发布于湖北

俞莉,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签约作家,教师,现居深圳。在《当代》《清明》《山花》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长篇小说《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小说集《潮湿的春天》入选深圳新锐小说文库。《我和你的世界》被评为深圳第五届十大佳著。

1

小时候我们四个人常常一起玩。我说的是我、梁玉凰、玉凰她姐梁玉凤,还有我小舅赵成华。我和玉凰同龄,玉凤和小舅同龄。小舅成华只比我大四岁,私下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从不喊他小舅。有次,在外公家吃饭,我喊“成华,给我盛一碗饭”,被我妈听见了,将我痛骂一顿:“没大没小。”成华小舅笑着得意洋洋朝我扮鬼脸。他平时并不介意我没大没小,只偶尔我惹到他了,才摆着一副舅舅的款儿居高临下教训我:“我是你舅……”

但小舅真没有小舅的样子,他上房揭瓦,下河捉虾,淘气得没边,妈妈家人都称他“发物头子”(吾乡方言,就是带头胡闹的那种人)。谁管他呢?我外公八个子女,不算夭折的一个,送人的一个,菠萝结蒂一大串,他要养活全家老小,整天没日没夜在外面干活,小孩子们顾不过来,全都散养,外公信奉老话“上等人自成人,中等人打骂成人,下等人打骂也不成人”,他心慈手软对孩子打不下手,但小舅太淘气了,是家中唯一的例外,没少挨过打,不过,打也没用,小舅不长记性,照样闯祸。外公因而气愤地断定这个老幺儿将来就是个“下等人”。我妈说,小舅出世时,很可怜,整天就睡在草席子上,头都睡扁了,也没人抱他起来玩一玩。那会儿妈妈已工作了,白天都不在家,其余的弟妹能干活的也都出去找活了,剩下几个小的,也指望不上。

草席子就是稻草做的床,床下面垫的也都是稻草。“有什么办法,那时谁买得起棉花絮,想都别想。”妈妈说,稻草可是好东西,那时南门外人家大多住的都是草房子,用竹条捆扎稻草盖顶,切成草茎和泥糊墙,扎成草把引火做饭……每年外公都还要扛回来新稻草加盖房顶,不然屋子就会漏雨漏风。

“你现在看到的外公家新瓦屋也不过没多久的事,原先的草房子政府建血防站征去了,给了回补,在凤凰山脚下盖了这三间瓦屋。”

我很同情睡在草垫上的成华小舅。

“晚外婆呢?她也不管?”

“都已经疯了。”妈妈叹口气。

关于我妈家的故事,我听了无数遍了,百听不厌,一次次让她重复,她记错的地方,我还帮她修正,但我总搞不清楚,晚外婆到底是什么时候疯的,妈妈嘴里也常有差池。

每次来外公家,疯了的晚外婆总让我莫名的好奇和畏惧,其实她不打人,看上去还斯文干净,瘦精精的高挑身材,面容像戏剧里的女旦,盘着乌油油的发髻(即便疯了,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穿着蓝竹布碎花斜襟褂子,端直地坐在八仙桌边,要么沉默不语,仿佛在思考什么艰深问题,要么碎碎念说出一句接一句毫无意义的词语,不管你怎么竖着耳朵使劲听,也捕捉不出一句完整意思的话来。她讲着讲着有时嘴角上扬笑起来,有时又皱起眉头,目露凶光——每逢这个时候,我就十分惧怕,怕她一下子发起疯了,打我,撵我走(我熟知妈妈姊妹几个与她的个人恩怨),我揣测她是认识我的,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有时我似乎听到她口里吐出“槐子”(我妈小名)的字眼。这更加剧了我的恐惧。在我们春谷街上,时常会出现打人的武疯子,妈妈平时告诫我,走路遇到疯子,不要盯着看,躲远点,我却不能自已地盯着晚外婆。是我的目光被她感应到了,才会产生那样的反应?成华在场的话,见我畏惧,就会把晚外婆拉到厢房里去,一点也不怕她。晚外婆被成华拉起的时候,不管前一秒有多凶,后一秒脸色就和缓下来,嘴角浮现出笑靥,乖乖听话地进里屋了。我怀疑,她其实并没有太疯。她知道谁是谁。

关于我外公家,若是我有能力非写一部大书不可,这里先一笔带过吧。我在外公家如鱼得水,当然陪我玩得最多的是小舅成华,小舅虽然自小就没人管,睡稻草席子,可怜得紧,但那是他没有行动能力的时候,等他可以走路了,就厉害起来,显示出了不同凡响的泼皮习性来,野得没边没际。什么都敢尝试,上房揭瓦,下河捞虾,无所不为,连人人惧怕的毒蛇也敢抓一抓。有次他又犯了什么错,外公要打他,他一下子就猴到树上去了,外公拿着扫把站在下面,气得干瞪眼。还有一次,过年边上,他弄到了一根小爆竹,把它放玻璃瓶里点燃,结果“啪”一声,玻璃瓶炸得粉碎,碎玻璃飞到他脸上,血流满面,至今眼角处还有一小块疤痕。他干下的危险事掰着脚趾头都数不过来。也正是如此,我很乐意跟他后面玩,太有趣、太刺激了。

外公家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成华小舅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玉凤玉凰那对姐妹花,也是好玩伴。我们都是成华小舅的忠实跟班。与外公家子女众多不同,玉凰家只有姊妹俩,她父母大概格外宝贝,或许也是图省事,干脆就拿家门口旁边的凤凰山来命名,一个叫“凤”,一个叫“凰”。据玉凰告诉我,她和姐姐玉凤之间应该有个男孩,由于生产意外,没有保住。在那个普遍多子女的年代,玉凰家这样的比较少见。也因此,养育负担小一些,他家比周围的人日子也因此要好过一點。不过,那时的普通人家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不外乎能多吃上一点点肉,衣服稍微新一点。但也就这点点新,玉凰和玉凤的穿着打扮在凤凰山脚下那片穷人窝里,显得比较亮眼。

小孩子对美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在我眼里,玉凰也就罢了,姐姐玉凤实在太好看了,天生丹凤眼,真正这个“凤”字没白叫,五官清秀水灵,身材不见得有多高,还削肩,但挺拔神气,走起路来有一种弹性,显得轻盈活泼,招人喜爱。老天还偏心地给了她一副好嗓子,声音清脆动听,会无师自通地唱许多歌,不像我一开口就跑调。她唱歌的时候,成华小舅吹口哨伴奏——吹口哨是他一绝。这样的合奏是我和玉凰的艺术享受。

“喂,要是他俩好了,你可得管我叫舅母哦。”玉凰人小鬼大地对我说。

这个问题让我比较棘手,我自然很希望他俩好,但一想到玉凰要骑我头上,荣登为我长辈,心里就很不服气,太吃亏了不是?

2

不要怪我和玉凰人小鬼大,操心起那俩人的婚姻问题,因为看的才子佳人戏太多了。过去的乡土社会,人们接受的文化教育不是来自课堂,而是民间戏剧。人情世故,伦理道德,戏文上都有,一代代传承下来。

我们之所以能看到那么多戏,也是得益于玉凤。她在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被选拔进了我们春谷县的戏剧团。

春谷戏剧团是我们县最有名的文艺单位,在老百姓眼里那可是高高在上的艺术殿堂,戏剧演员那会儿红极一时,就像今天的流量明星一样。大戏院坐落在我们县城的中心位置,解放前那儿原是一座庙宇,名为仙姑庙,改建成大戏院,气象焕然一新。玉凤被选拔进剧团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文化生活日渐丰富,传统春剧老戏又开始红火起来了,戏剧团发展壮大,要培养接班人,就从学校里选拔好苗子充实后备力量。玉凤被一眼相中,人美声甜,简直就是天生为唱戏而生。成华小舅其实也在选拔之列,我小舅成华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美男子是不消说的,不过他最大的遗憾是沙嗓子,变声期简直就像公鸭在叫。妈妈说,是小时候没人理,哭坏的。戏剧团选拔组非常可惜,有人提出,可以收进来培养演武戏。这个倒挺对胃口的,成华本来就爱舞枪耍棒。玉凤也积极巴望成华能和她一起进剧团,有个伴儿。但小舅去了两天,就死活不去了,他嫌那里规矩多,约束紧,而且,那种练功方式不是他喜欢的。他不愿吃那个苦,受那个罪,他是个野惯了的人。

玉凤只得一个人进了剧团。刚进去还不能上台,整天就是练基本功,学习唱念做打。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她时不时耍给我们看,玉凤姐腰身真软,可以朝后不费事就弯成一个球,头和脚相连,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可以直直地踢到额尖。我非常羡慕,跟后面学了不少动作。玉凤姐走路时走着走着会不知不觉袅袅婷婷摆出舞台小旦的做派来。还成天价吊嗓子,咿咿呀呀地唱一些正在学习的戏文。

成华有时很烦玉凤戏痴那样唱个不停,“烦人得很,说话都不会好好说了。”有次我们去凤凰山里玩。山就在外公家旁边,我们抬脚就上去了。靠山吃山,妈妈说凤凰山是养育我们家的大恩人,小时候她经常带着弟妹上山砍茅柴,扳笋子,挖野菜。凤凰山是春谷城海拔最高处,登在山顶,可以一览全城风貌。对我来说,凤凰山是童年的大游乐园,每次来外公家,必去凤凰山报一下到。大山也是成华小舅施展拳脚的好地方,他能一口气冲上山顶,再一口气奔跑下来,不会摔倒,不打磕绊,我们模仿两军对垒,各人找坑凹,互扔泥巴子弹。当然我们也不是纯淘气,进山都带任务的,拾柴火、挖能吃的野菜,秋天打毛栗,补贴家用,那个年代小孩子都是要干活的。春天,凤凰山最美,漫山遍野盛开着映山红,我们采摘来一大捧,带回家,把所有的瓶瓶罐罐都插满,玉凤灵巧,还教我们用映山红涂指甲、嘴唇和脸蛋。

玉凤进了戏剧团之后,一起去爬山的次数少了,她变得忙碌起来。有个周末,终于有机会我们又一起进山了,那当儿正好是映山红开遍的春天,玉凤忍不住唱起来,“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就是凤凰山,凤凰山上花开遍,可惜中间缺牡丹……”整个山野都回荡着她清脆的歌声。她一发不可收,一首接一首,把所学的春剧戏文都拿出来唱。好不容易进山一回,她不跟大家玩打仗,光顧着吊嗓子,成华决定捉弄一下,他告诉我们有个好去处,仙人洞,他找到了。听成华说得神乎其神,我们就跟着成华走,来到一个灌木掩映的深坑前,成华说,这就是仙人洞。“仙人在哪里呢?”玉凤不唱歌了,好奇地盯着坑问成华。成华说“在那呢”,边说边猛地把玉凤朝下一推。玉凤当即吓哭了。其实在推的同时,成华就拉住了她,只不过吓唬她一下。但这么一推显然吓得玉凤够呛,她哭得很厉害,我和玉凰都责备成华太过分了。成华头一次看见玉凤这么哭,不由也紧张起来,赔着笑脸拉着玉凤说对不起,玉凤甩开他的手,继续抽抽搭搭地哭。第二天听说玉凤病了,我怀疑是吓病的,我小时候受了惊吓,妈妈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喊魂。成华大约很过意不去,悄悄买了一瓶“雅霜”雪花膏让我送给玉凤赔不是。这倒令我意外,他竟然还知道“雅霜”,外公家的孩子们不管男还是女,清水洗脸,从不涂抹任何东西的。再一个,他哪儿弄的零花钱呢?外公家穷得叮当响,小孩子从没有零花钱的。这个问题他一直没告诉我。我送给玉凤的时候,玉凤已经好了,她笑着收了下来,说,这个牌子的香味好闻,她们剧团的许多女演员都用。

这以后成华对玉凤不太敢造次了,不过,不代表他对别人也不敢了。他已经上初中,是我们县的第二中学,城关境内好一点的学生大都进了重点中学也就是春谷一中。二中在北郊,外公家在城南,他上学,要从最南头走到最北边,几乎贯穿整个小城的经线。那会儿县城也没有公交,这样的长途跋涉令他不开心,有时拖拉机隆隆驶过,他一个飞跃扑上去,趴在车后面跟上一截,再跳下来,十分胆大,这成为他上学途中发掘出的乐趣之一。二中的师资和生源都不咋的,他和一些无心向学的孩子纠结一起,打架斗殴无事生非,有次竟还和一位教物理的老师打起来。他上课睡觉,物理老师用教鞭敲他头,他醒了,一脸惊诧,物理老师发怒,要将他赶出教室外,他清醒过来,不愿意出去,就和老师拉扯起来,教室外面是个土坡,不知咋的,物理老师居然被成华推倒,眼镜都跌碎了,这件事被学校通报批评记大过,小舅因此更不愿意去学校了,就此辍了学。

成华辍学,在我外公家也不算什么事儿。初二学历,算高的了。我妈妈只读了两年学,是在当时凤凰山脚下的圣公会学堂,她亲生母亲去世后,就失了学。对外公一家来说,能活下来、能解决温饱问题才是第一要务。外公说“认几个门面字”就够了,因此外公家的女孩子通常只上两年学,男孩子好一点,能上到小学毕业,我大舅成材、二舅成军都是这样。大舅成绩不错,初一读了半年,就休学回家跟一个篾匠师傅后面学手艺,当时学堂里的老师觉得可惜,来到家做思想工作,一进家门,看见外公家一大串邋里邋遢的小孩便知难而退了。二舅小学时处于“文革”,学校乱糟糟的,毕业之后,也没继续念了,跟人后面学木匠。外公有句老话,饿不死手艺人。他让儿子们都学门手艺。

成华不念书了,游手好闲的日子也结束了,他不得不跟在我二姨夫也就是他二姐夫后面当学徒。

3

我二姨夫是漆匠,也算是个有才的人,会雕刻公章,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原来在工艺社上班,改革开放后突然吃香起来,凭手艺自找外快,源源不断地接活,名气渐大,春谷县大街小巷的许多门头招牌差不多都被他包下来了,连县政府的牌匾也是他所写,人称“大先生”。他油漆的家具人们更是交口称赞,花床,大橱,八仙桌,那些原色粗胚的家具到他手里变得精美绝伦,闪闪发光。二孃孃家成为我们亲戚中最先富裕起来的人,盖了楼房,二姨夫在庭院里养起了花鸟,楼上辟有一间专门写毛笔字的书房,长长的桌台摆放着文房四宝,成捆的字纸墨香四溢。

成华小舅学手艺后,完成的第一件实验作品是我家的小床头柜,淡青色漆面,光洁发亮,妈妈和我都赞不绝口,但二姨夫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很瞧不上,挑出了一堆毛病。二姨夫抽着烟斗,神情倨傲,鼻子里发出笑声,道“你们哪里懂,凡事都一样,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自从玉凤学戏、成华当学徒后,我们在一起玩的时间减少许多,不过隔个一周半月的,我们总还是要一起聚一聚的。过去能当大师傅大先生的大抵都是骄傲的吧。这个过程大约也挺枯燥,尤其是二姨夫架子大,要求严,动辄训斥。成华小舅和我们在一起时,不免抱怨连连。“有啥好埋怨的,严师才能出高徒,你有我苦?我们老师说了,戏是苦虫,不打不成,我有时一站要站老半天,老师嫌腿站不直,还要打呢,老师告诉我,梅兰芳大师为了练眼功,每天天不亮就打扫鸽笼,放飞鸽子,训练眼神眼力。我们现在跟人后面学,将来,我一定要当角儿的,你呢,也一定会超过你姨夫,成为一个大漆匠。”

“我才不想当什么漆匠。”成华不屑地说。

“那你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反正,将来要让我姨夫看看我的厉害,别瞧不起人。”

玉凤抿嘴一笑:“好吧,那我等着哦。”

我小舅成华还没想好将来干什么大事的时候,玉凤却渐渐显山显水崭露头角了。她一开始登台,不过是跑跑龙套,饰演一晃而过的小丫头或混在人群里串场的小喽啰什么的。慢慢地戏份多了一些,有一两句台词和唱腔了,扮演出场次数稍微多一些的丫鬟或书童。

玉凤带我和玉凰参观过演员化妆间,里面琳琅满目挂着各种五彩道具行头和戏服,演员们化妆要化很久,看着他们一丝不苟地在脸上左一层右一层描摹涂抹,我不禁想起小舅成华的刷漆,二者真是异曲同工啊。

有新戏上演,玉凤就利用演员的便利条件,带我们走侧门演员通道,进场后等观众都来齐了,我们再找空位坐下,有时没座位就坐旁边过道上看。可是不管与舞台隔多远,我们都能一眼看到玉凤。戏台上的玉凤画着浓浓的油彩装,是古代丫头的扮相,或精灵古怪,或乖巧可人,每次看到她,我们都很激动,没想到和我们一起玩的小伙伴如此光彩夺目,就连并不太热衷戏剧的成华小舅也两眼放光。

玉凤第一次担纲女角二号是扮演《白蛇》里的小青,她其实是小青的B角,剧团每次排戏,重要角色都分有AB角,B角通常是替补队员,人们都冲A角去的。那次扮演小青的A角突然生病,剧团急坏了,只得让还从来没有独当一面的玉凤上台接替。演员表名字都还没来得及改,大家捏一把汗,生怕观众喝倒彩,没想到玉凤大获成功。戏台上,小青妩媚出场,细柳般的身段,灵活顾盼的眼眸,既天真活泼,又娇俏动人,尤其是她一开口,清新柔美的唱腔,一下子惊艳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戏院。

玉凤成功了。她被誉为春剧“水腔”最有前途的后继者。那一年,玉凤十八岁。

我们都为玉凤的成功高兴,唯有小舅成华有些闷闷不乐,因为成了名的玉凤后面多起了追求者。

原本成华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我们四人一起玩的时候,也看不出他对玉凤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和表示。倒是玉凤戏演多了,开窍早,有时对着我那不解风情的小舅,显出忽儿害羞忽儿怨忿的神色来。有一回我们走在凤凰山里的小溪边,她唱起《梁祝》里的戏:“兄送贤弟到塘东,塘中照见好颜容,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看水里两个影,一男一女笑盈盈。”唱完祝英台,然后又换成梁山伯口吻唱:“愚兄明明是个男子汉,你不该比来比去把我比女人。”唱到这儿的时候,她含嗔带笑地瞟了成华一眼,摇头叹道:“这男人可就是呆头鹅啊。”

是玉凤的追求者激发了成华的觉醒,他一觉醒可不得了,差点闹出人命。

那一天,他和玉凤的竞争者比賽。是剧团里一个演武生的小伙子,那人追玉凤追得特紧。玉凤被缠不过,直白地告诉他成华的存在,武生不服气,要比一比,看谁厉害。比的内容也非常符合武生和成华特点,就地取材,看谁能在花溪河游得快,谁先游到对岸,谁获胜。

正是八月芯里,一个暑气熏蒸的大伏天。玉凤提出游泳做比赛项目,心里是有数的,成华是水猴子,游泳本领高强。

我和玉凰作为啦啦队员现场观看。花溪河是我们春谷的护城河,贯穿小城东西,一直通到长江。城里的人吃喝用度,淘米洗菜洗涤衣服都在这儿,花溪河还盛产鱼虾河蚌,成华曾带着我们在这里捞鱼摸虾,没少玩耍过。他会水,无师自通,扎个猛子人不见踪影,经常吓得我们半死。他还曾游到深水处的坝上给我们摘过莲蓬。比赛游泳,对他来说正中下怀。

我见到那个武生,年纪和成华约摸也差不多,长相比成华差远了。玉凤不会看上他的,但她还是公平起见,让他俩比一比。

骄阳悬照的晌午,花溪河还很安静,热辣辣的大太阳把人们都逼进了屋内,要到傍晚太阳落山,花溪河才会热闹起来,那时候洗衣服的妇女们会提着竹篮水桶纷纷出现在河边的石头坞子上,棒槌声此起彼伏,消暑的男人们则会领着孩子,带着当游泳圈的汽车轮胎,下到水里来嬉戏一番。

玉凤选在人少的白天,是不想惊动大家。游泳是那俩人都会的,这很公平。我们仨坐在岸边老垂柳树下,武生和成华开始比赛。一声令下,那俩人光着膀子“呲溜”一声,跃到水里,铆足了劲奋力游起来。没想到,这次成华还真遇着了对手。那武生游泳也是一把好手,俩人在水里齐头并进,甚至有一度武生还领先了一点。我捏一把汗,看见玉凤也坐不住了,她焦急地站起来。

最后两人同时到达,没有分出胜负。怎么办呢?成华提出比赛跳台决胜,所谓跳台就是站在大桥墩子上往下跳。武生说,那你先跳吧,他有点露怯。

成华于是站到了花溪河石墩桥桥沿上,光是看着他站上去,我都吓得两股颤颤,头发晕,蒙着眼不敢看。玉凤还没来得及阻止,成华伸展手臂,“扑”一下,像个跳水运动员一样,跳了下去。

这次他吃了大亏,他落水的地方正好有个大石头,一下子砸在额角,我们听到“啊”的一声惨叫,花溪河的水立即红了。我们急哭了,大声喊救命,那个武生也吓傻了,反应过来后,赶紧下去将成华救上来。成华的额头缝了十二针。

付出了血的代价,玉凤和成华好上了。

4

那会儿我已经上初中了,和玉凰分到一个班。我们都进了春谷一中,玉凰因为有个出色的明星姐姐格外沾光,被指定为班级的文艺委员。外班的同学络绎不绝地跑到我们班门口,伸头观看,寻找“名角儿玉凤的妹妹”。自然,我也感到与有荣焉。我俩的关系不同一般,玉凰为自己将要荣升为我的“小舅母”而得意非凡,她说,到时候你就得这么喊我哦,不能失了礼数。我反驳道,你休想,你听我喊过成华小舅吗?玉凰笑嘻嘻地说,那我可不管,反正你得喊我,而且,不管你喊不喊,事实就是,哈哈哈哈……她很开心。除了辈分上让我有点别扭之外,对成华小舅和玉凤相好我也是由衷高兴。玉凰每天向我汇报那俩人动态,成华如何护送女朋友上下班,俩人散了戏又如何一起不知跑哪儿去约会,她姐现在天天搞得很晚才回家;成华送了一只自己油漆的小板凳;玉凤给成华织了件马海毛毛衣……有一回,玉凰一脸兴奋,拿了张一寸的黑白小照过来偷偷给我看,我惊得差点没在自习课上发出声来——是成华和玉凤的合影,那俩人头亲密地挨在一起,脸上盛满了幸福的笑容,简直漂亮极了!大胆极了!那会儿,男女合影可不是随便的事,照相代表着一种仪式,要结婚的人才这么干的。玉凰说,姐姐洗了好几张,压在枕头下,她偷偷拿了一张出来。看来,她要当我小舅母是板上钉钉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玉凰终究没能如愿当成我小舅母。

情节其实很老套,就是戏文里唱的“嫌贫爱富”,玉凰的父母不同意。其实玉凰家也不算多富裕,凤凰山脚下本来是穷人窝,有正当职业,条件好一点的大多住在城里,城南郊外多是小手工业者、菜农、打短工的箩帮(搬運工人)。玉凰爸是石子厂工人,妈妈在家做农活,收了菜拿去集市上兑卖,换点零碎钱。不过因为人口少,日子要好过点。而我外公家,很显然,生活条件更差。早先就我外公一个人工作,在三元饭店上班,要养活全家十口人,疯外婆啥也不能帮忙,还经常闹事添乱。我妈小时候冬天没有棉衣穿,只能用一团棉花絮塞心口取暖,为了帮衬家里,不得不十四岁就开始上班,这还是外公好求歹求商服公司领导得来的,领导被吵不过,也着实同情外公一家,就说,“你闺女若有大饭桌子高,就过来吧。”这样我妈才进了人民饭店。我二孃孃不得不早早嫁人,就是我前面说的二姨夫,二姨夫虽然很有才,但相貌普通,五短身材,人家笑话他“矮子矮,一肚子拐”,我二孃孃嫁得委委屈屈。大舅初一失学,跟人后面学做篾匠,干了几年,恰好印刷厂招工,才进了去。

在我小舅成华和玉凤恋爱时,外公家其实负担也小了不少,因为哥哥姐姐们都长大了,好几个均已成家。但玉凤家还是瞧不上,因为女儿成了角儿,挑选的余地大很多,凭他是谁,条件都比我小舅强很多。一个小漆匠,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一眼望去全是贫穷。

我三个舅舅找对象都很坎坷。大舅曾喜欢一个女孩子,也是因为同样原因,分了手,后来娶了比他还穷的大舅母。

二舅相亲反反复复,拖到二十七八才成婚,我妈妈为这个弟弟还贡献了一块自己好不容易攒钱买下的上海牌手表装门面。

他们都娶到了平凡的女子,可是,我小舅成华,他妄图追求明星,这意味着难度相当大。

外公和玉凤家是邻居,两家原先关系也还是不错的,都看着对方孩子长大,孩子们从小一起玩,互相帮衬,自然没得说。可是,当玉凤家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就开始变脸了。

有一天妈妈去外公家很晚才回来,惊慌失措,带来一个消息,说成华将他和玉凤的合照一刀剪断了,扔给了梁家,然后人跑不见了,全家人都在找,屋前屋后,街上,弄堂,还去山里找……到现在也没回来,妈妈急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又过去,还好,成华胡子拉碴地回家了,也不知那一晚他躲到了哪里。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妈妈伤心地说。

这对青梅竹马的朋友就此决裂了。

玉凰应该同时知道了这一消息,第二天上学,我们不约而同朝对方狠狠地瞪了一眼。至此,我们亲密无间的关系宣告结束,在班里我们再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们毕业分开,各自上了高中,也再无交集,校园里偶尔撞见,我们都把头昂得高高的,仿佛对方无物一样。有时候,擦肩而过恨意涌上心头,我情不自禁地朝地上啐一口吐沫,她也立即“呸”一口,然后各自含恨而去。许多年以后,我和玉凰重逢,玉凰告诉我,成华小舅把撕碎的照片扔给她姐的时候,同时退还的还有她姐为他织的毛衣,玉凤哭了一宿,把毛衣和照片点火烧掉了,就像她唱的戏剧里黛玉焚稿断痴情一样。

5

玉凤和成华分手后,我去外公家次数减少了不少,主要是功课日紧,我不像小时候那样有那么多闲暇时间了。偶尔和妈妈周末或者节假日过去看外公,也很少能见着成华,他本来就是家里待不住的人。不过,即便不在家,成华也常常是家人口边最爱念叨的话题,他总令人操心,令人担惊受怕。

那当儿成华已不跟二姨夫做学徒了。妈妈给我讲了一桩事,有一次,成华在姨夫家,大概饿极了,把橱柜里的一碗剩饭拌着猪油吃掉了,结果姨夫回来很不高兴,说成华好吃懒做没规矩,骂了一通。为这事,二孃孃和姨夫还吵了一架,说弟弟饿了,吃碗饭有什么。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成华就此放弃了学漆手艺。但成华后来跟我说的时候,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只说,不喜欢干这行,而且,师傅教学徒,总留一手,他笃定是超过不了二姨夫的。

不做学徒的成华也没个正经工作,东游西荡,和一帮社会青年纠结在一起。那当儿国家正在严打,二孃孃在县委招待所当服务员,每次看到警察逮了一批小青年,抱着头蹲在那里,心里直打鼓,生怕成华也在其中。

有一次还真险,有个新结识的大哥,邀请他去乡下某一个村子看戏,那会儿城里的戏剧团时不时送戏下乡。成华与玉凤闹掰了后再也没看过戏了。也不知成华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跟着那个大哥去了。谁料那大哥根本就不是为看戏而去的,村子里那天确实有戏,他恰恰是想乘着村子人都看戏去了,要做一票大的。他事先打听好了谁家有钱,选了灵活的成华做跟班。成华一看事已至此,想走也走不掉了,只得跟在那大哥后面,潜入人家。谁知那户人家养了条看家大黄狗,狗闻到生人气息,立即大声吠叫起来,叫声惊动了看戏的村里人,大家从看戏的晒谷场四面八方地赶来,那个大哥和成华赶紧逃跑,村里人扛着扁担、锄头、铁锹包围过来。他们无路可逃,还是成华机灵,情急中看到旁边一个大水潭,当机立断拉着大哥跳了下去。两人在水里躲了一夜,那是深秋,水寒刺骨,天蒙蒙亮时,追捕的声音终于消散了,俩人落水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草,逃了出去。“要是逃不出去,一定会被活活打死的。”妈妈后怕地说。

这事大概给了成华小舅很大的刺激,开始考虑起以后的前途来。找不到固定的职业,没有钱,成华萌发了做生意的念头。那会儿国家开始鼓励个体经济了,芜湖出了个年广九,靠炒瓜子炒出了名,成了万元户。春谷距离芜湖不过短短四十公里,隶属芜湖管辖,榜样就在身边。成华萌生做生意的念头或许也有我外公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外公以前也是一个小手工业者,开油炸铺,炸油条、麻花、酥饺,远近闻名,他跟年家一样,做生意实诚,油条麻花比别家大而酥,遇着老人孩子还给人家多点添头,被当时街坊誉为“油条大王”。

成华做的第一笔生意不是卖油条,也不是卖瓜子,他卖的是扫帚。我不知成华怎么做起这个生意来,据说,有个江北人过来,看到江南的扫帚,很是惊叹,棕榈、高粱苗、芒草、芦苇秆都能变成扫帚材料,既美观精巧,扫起来又干净无尘。成华便和那江北人搭上了,在春谷批发扫帚,再将扫帚拿到淮北卖。

不过,成华的扫帚生意以失败而告终。扫帚利薄,路费成本都填不下来,而且,精细美观的扫帚在江北并没有太大的市场吸引力。

那一次,在淮北的一个小破旧宾馆里,他等着拿货的人把货款结算给他,迟迟等不到,人家跑得无影无踪,他身无分文,连宾馆费都凑不上来,最后不得不翻窗子逃走,一路吃尽苦头,拼车,当搬运工换船票,最后才狼狈不堪地回到了春谷。

虽然卖扫帚吃了亏,但成华做生意的心并没有气馁,他就此在这条路上走了下去。

6

八十年代末,我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那年七月,高考結束,春谷县还首次搞了招工考试,我也报名参加了。那会儿考大学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家人的意思两手准备。结果我被双双录取,妈妈和外公很想游说我直接进厂当工人,工厂也是铁饭碗,进去就能拿工资。大学还得供养四年,一反一复不值当,外公一家穷惯了,目光未免短视。好在爸爸鼎力支持我念书,他甚至说哪怕这次大学没考上,补习一年也得读。我爸是母系家族的少数派,外公挑女婿,一看相貌(二姨夫例外),二看手艺(二姨夫这点合格)。他们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指的就是我爸这种。而我妈之所以挑中我爸,倒不是多么高瞻远瞩,热爱文化,只不过是自己在婚姻问题上挑来逃去,耽搁了年龄,二妹都结婚生娃了,她还没嫁出去,不得已将就了。爸爸家也穷,农村出身,在村子里旁听过几年同族有钱人家办的私塾,后来随解放军出了大山,在南下干部要员身边当差,又被组织培养,送去了炮兵学院学习。他这样的履历如果会攀爬的话,早就青云直上,那可能也就没有我了。南下干部去省里时想带他走,爸惦记着农村的家,没有跟去。我爸是典型的书呆子,上不会巴结领导,下不会和群众打成一片,性格孤僻耿介,“文革”中还一度被反对派抓去批斗隔离,因实在找不出反革命证据才释放了。爸退伍后离开政府,在矿山工作一段时间,后来去了供销社,业余爱好看书看报,偶尔有一两个清客上门,谈古论今。我妈嫌我爸不懂俗务,一吵嘴,就扯旧账,说悔不该不听老头子话,找了个“没用的书呆子”,连带着媒人也倒霉挨骂。有一次吵的时候,成华小舅也在场,就帮腔我爸说:“大姐,现在知识吃香呢。”还私下跟我笑道,搁现在,你爸不一定会挑中你妈哦。成华小舅和爸爸一样,对我能去读大学最为开怀。

他的犒赏是带我旅游,去了一趟南京。一起去的还有我小舅母郑永红和我弟弟。是的,这个时候成华小舅已经结婚了,他比玉凤结婚还早。成华小舅帅气,讨姑娘喜欢,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不像今天看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只要长得好,够处,就行。是郑永红黏上成华的,与玉凤分手后,成华一度怏怏不乐意志消沉,原本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玉凤家似乎怕他们死灰复燃,竟然和单位申请,调换了房屋,搬走了。物是人非,成华心中的郁闷可以想见。好在空窗期也没持续太久,立即有好几个女孩子前来安慰,有一个外地郎溪姑娘不知在什么场合认识了成华,经常登门拜访,那个伶牙俐齿的漂亮姑娘我也有印象。但郎溪姑娘被老家人带回去了。郑永红凭着锲而不舍的劲头终于成功地成为我的小舅母。我们去南京玩的时候,她已经怀有4个月的身孕了。

说心里话,我是有点遗憾的,郑永红无论相貌还是才华上都比玉凤差远了。面团样的大脸盘,兜圆的厚下巴,不高的身材,背还有点驼,也不知成华看中她哪一点。不过外公和妈妈似乎都没意见,他们一个劲地夸永红舅母好,人好,性格好,面相也是旺夫相,比那尖下巴狐狸精样的玉凤好多了,而且屁股大,能生养。估计他们是希望成华小舅尽快成个家,早点安生下来。郑永红倒是和小舅门当户对,打铁匠家的闺女,人喊“小六子”,他们家清一色的闺女,郑永红排行老六,父亲早已去世,母亲人称“一只虎”,就是一只眼睛看不见。两家谁也不嫌弃谁。

我们在南京逛了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在秦淮河乘游船,新街口吃盐水鸭,傍晚时分沿着长江大桥散步,看落日船影。那是我第一次到大城市,外面的世界向我展示出绚丽夺目的诱人光芒来。我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永红舅母的好,她有孕在身,却一路亲亲热热地照顾大家,把我和弟弟衬托得就像公主和王子,对成华也好,眼里总充满着热辣辣的爱意。唯一觉得好笑的是,她太能吃了,每一顿都吃得比我们多,不管点多少都吃得完,我们吃不下的她全包了。回来说给妈妈听,妈妈瞪我一眼,怀孕的人自然能吃,供俩人营养呢,而且人家那是爱惜粮食,扔了多浪费,你们不知好歹。

在南京我们住了一晚,我和舅母住一间,弟弟和小舅住一间。那会儿弟弟快升高二了,也是学霸一枚,物理成绩尤其突出。成华那当儿做生意有点起色了,不然也没钱带我们去南京玩,曾经厌学的他如今表示出对知识的高度渴求,不惜放下舅舅的架子,谦虚地向外甥求教,还借了不少物理教材拿回去研读,想当年,他就是因为和物理老师起冲突才休了学,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成华小舅的发家是从五金电器生意开始起步的。一开始成华小舅在城外租了个小小店面,卖些油盐酱醋香烟洋火桂花糖,因为经常去芜湖进货,慢慢熟了路子,转向当时市场需求较大的五金电器行。他自学了不少这方面知识,记性又好,越来越懂行。也是天时地利,恰好那当儿,我妈妈所在的人民饭店空出一块铺面准备招租,成华瞅准了时机,怂恿我妈妈把这块店面承包下来。

我妈妈十四岁就进了人民饭店,这个饭店和我外公曾经所在的三元饭店都是春谷商业公司下属国营单位。妈妈说,这一辈子享了老父亲的福,全家就她一个人是国营单位,后来的弟弟妹妹们进的不是工厂,就是大集体。以前那个年代,虽没有多大的贫富分化,但职业差异也还是有的,国营单位的人腰杆子都直一些。

对于外公一家,饭店实在太重要了,和生死存亡有关。外公因为手艺精到,红案白案都在行,为人精干又厚道,威信颇高,当过白案组组长,要不是子女众多,家庭拖累,他会更进一步。为补贴家用,外公不得不依靠着饭店赚点外快,比如,饭店里的鸡鸭鹅要褪毛打攘,尤其是鸭毛很不好钳,就得请小工,论只算加工费。外公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发动子女包下来,成华小舅也没少钳过鹅毛鸭毛。小时候,玉凤玉凰和我们踢毽子的漂亮鸡毛也有不少来自于此。

妈妈女承父业也进了饭店,一人吃饱,全家有靠。人民饭店市口好,生意相当不错,我小时候印象很深,每天一到饭点,里面人满为患,诱人的菜香溢出店门飘向大街,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使劲嗅闻两口,饭店吸引了众多叫花子过来。大木桶盛满白米饭,服务员从楼上提到楼下,菜肴一盘一盘地端来送去,洗碗的时候,用过的碟盘堆得像小山,饭店里豢养了两只膘肥体壮的大黑猪,在水槽边的杂碎处吃得哼哼不已。

因为妈妈在饭店上班,我和弟弟的肤色不像我许多同学那样营养不良。小时候,肉类等荤菜不是普通人家能经常吃到的,妈妈饭店一个星期给职工分次红烧肉,每个人都拿只大搪瓷缸排队去盛菜。妈妈舍不得自己吃,总带回家,给我们吃。

有一件往事妈妈提起来就很伤心。那会儿她还小,才十七岁,亲妈妈已经去世几年了。那一年闹饥荒,春谷饿死了不少人。她亲外婆没得吃,饿狠了,就去妈妈饭店,讨要一点剩菜剩饭。妈妈嫌外婆来要吃的丢脸,总没好脸色,飞快地把菜脚子倒给她,打发她赶紧离开。有一天,外婆又从南门外的家里蹒跚地走出来,准备讨点吃的,还没倒饭店,看见花溪河大桥边的一家副食品店围了许多人,原来是在卖油炸的麻雀子,大家都已多日不沾荤腥了,看见有麻雀子卖,一窝蜂地拼命朝里挤,外婆也不由凑上去,她年老体弱,一下子就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撞倒,跌断了腿。断了腿的外婆没有钱治,饭都吃不上,哪还有钱治呢。妈妈说外婆命苦,只有一儿一女,丈夫早早去世,女儿肺痨不治身亡,儿子——我妈大舅,过去曾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被当作“地痞流氓”坏分子给收进了学习班,后来在一个漆黑的深夜里用根麻绳悬梁上吊自尽了,死在自己母亲房里。儿子女儿死在她前面,我妈妈的外婆也就是我的曾外婆眼都快哭瞎了,她跟着媳妇及几个小孙儿一起过。饥荒年间,媳妇一家非常艰难,断了腿的我曾外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在贫病交加中饿死了。死的时候是夏天,我曾外婆身子底下一堆蛆虫。没有棺材,还是她女婿也就是我外公在外面捡来两块木板当垫盖,送去下葬埋了。

这段悲惨历史妈妈一讲起来就内疚不已,她后悔给我曾外婆剩菜的时候没有好脸色。

吃不饱的岁月当然一去不复返了。妈妈的人民饭店在七八十年代迎来辉煌时期,生意兴隆得要命。

不过风水轮流转,八十年代末,个体私营经济逐步兴盛,春谷大街上,私人饭店、发廊、商店纷纷如雨后春笋一样兴起来了,人民饭店反倒日渐萧条,为了维持下去,饭店开始把一部分铺面拿来出租,以期获得一些收益。也就在这时,我小舅成华嗅出商机。他承包了一间门面,每月上交租金,还按合同替饭店发我妈工资。

这是一个双赢的合作,当然更大的赢家是成华小舅。第一地理位置好,在小城中心地带,第二挂靠国营单位,人们信得过。他拓展进货渠道,除了芜湖,还直接下到个体经济最发达的温州,建立了畅通的供货链,他精明又守信,首先要求产品质量第一,其次是价格,那些供应商不敢拿假冒伪劣产品糊弄他,小舅生意口碑好,卖得好,回款也快,他是温州家庭作坊主最喜爱的客户之一。

就这样,小舅的生意坐上了直升机。我妈成了弟弟的雇工,帮他照看店面,拿一份比饭店更多一点的工钱。

7

上了大学之后,我回家次数就有限了,毕业后留在城市,后来又去中央戏剧学院进修,然后结婚生子,最后在深圳定居下来。我弟也考上了一所著名的理工大学,毕业后在上海一所高校任教,成家立业,著书立说不在话下。妈妈后来便从我舅小店退了出来,先是帮我带娃,后帮我弟带娃。成华小舅的雇工和店主变成了他另外的姐姐们,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春谷又先后开了好几家分店,连带着我的那些孃孃们都发了财。

妈妈有时酸溜溜地说,到底隔了肚皮,成华小舅对他一母所生的亲姐姐们更好。

我很少见到成华小舅了。过年回老家,若大年初一恰巧在家的话,才可以碰到。成华小舅每年大年初一雷打不动给大姐登门拜年。

我并不是每年春节都能回家,也并不是恰好大年初一都在家,因而每次看见成华小舅,都像久别重逢,要感慨一番。我看见岁月如何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痕迹,那个英俊的、调皮的、只比我大几岁的成华小舅,变老了,胖了,头发少了,白了……他有时也惊诧地问起我的年纪,恍然若梦。

我不再直呼其名,恭敬地喊他小舅舅。他会高兴地给我包上压岁钱。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给我包压岁钱的,哪怕那会儿他根本挣不到什么钱,也要拿出舅舅的款儿来,排出一毛一毛的崭新角子,行使做舅舅的权利和义务。直至我四十岁了,他还给我包压岁钱。这是我在所有长辈那里从未有的待遇。至今,他也一直都包。

成华小舅已经成为春谷有名的企业家,除了经营五金电器,他扩大了经营范围,前些年政府鼓励商业投资,他在春谷下面的一个乡镇买了数亩田地,开办工厂,生产竹篾产品远销海外。春谷盛产毛竹,编制竹篾也是传统工艺,我大舅小时候就学过这手艺。小舅在多年的商海里抓住了商机,他承包竹林,组织乡里人编制,既帶动了就业,又推动了传统工艺。春谷的竹篾制品闻名起来,甚至远销海外。小舅成为春谷纳税大户,还光荣地当选上县政协委员。

每一次小舅来我妈家拜年总是和永红舅母一道,我的小表弟和许多年轻人一样,对拜年这一套不买账,尽管他从小在我家待的时候也多,小舅一忙起来,儿子就丢我家里。永红舅母一点不显老,甚至比年轻时更好看一些,主要是穿戴都洋气许多,珠圆玉润的。我想起以前外公和妈妈说的话,果然是个旺夫的女人啊。偶尔,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想起玉凤,不由得一声叹息。玉凤没这个福气,错过了我小舅,而我小舅若真和玉凤好了,会有今天的成就吗?都是难说的事。

在我小舅逐步发达的日子里,名角儿玉凤却开始走下坡路了,不是她唱得不好,演得不好,事实上,她的表演炉火纯青,声誉日隆,是春谷戏剧团最具号召力的台柱子,被誉为江南春剧水腔传承第一人,闻名遐迩。但时移世易,戏剧风光时代过去了。电影,录像,大众传媒取代了古老的戏剧。曾经风光一时人满为患的大剧院就此落寞。春谷戏剧团倒了,职工们作鸟兽散,纷纷自找门路谋生,我这才知道,原来那风光无两的春谷戏剧团只是个大集体单位。

我没有再见过玉凤,只听过一些传闻,她比小舅结婚晚,嫁了剧团的一个男角儿,婚后俩人经常吵架,离了,有个女儿,后来再婚,嫁了供电局的一个职工。

我和玉凰也多年没有联系。直到九年前,我们才见到一面,是在我外公的葬礼上。

我外公活到了九十,也算高寿。在南门外那条街上,能活到外公这个岁数的凤毛麟角。那会儿南门外改造,凤凰山脚下大面积拆迁,外公是最后一个搬走的。他在那里住惯了,靠着凤凰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

外公家曾是我儿时的乐园,也是我们爬山的歇脚点,连第四代的重孙辈也晓得爬凤凰山必定去找老太公报个到。他就像是大山的守门人。

推土机一路铲过来,终于到了山脚下。拆迁队不断来做工作,又动员儿女们来做工作,最后还是县政协委员小舅说服了他。

拆迁不多久,外公就瘫了,腰骨头坏死。这么大年纪,也不能动手术了。小舅将他接回自家大房子里住,但外公一生性格刚强勤劳,不愿意麻烦别人。彼时,我那个疯了的晚外婆也早离开了人世。晚年的疯外婆瘫痪在床,外公一手一脚照料伺候疯妻子。外公是个忠义的人,守了疯妻子一辈子。听妈妈说,早年间,邻县有个新开的精神病院,晚外婆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外公打算把她送过去。病号服都换了,登了记。医院过道上穿梭着几个神情麻木的病人,不远处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声,几个男医生架着一个男病人往治疗室拖。外公准备离去时,疯妻子突然捶打着铁栏杆,号哭起来。外公已经走出医院,走了很远,又转身回去了。见到医生正绑着哭闹的胡二姐,在给她打针。他们见外公来了,说,想不到你老婆力气那么大,我们几个人都摁不住她。外公推开医生,搀起疯妻子,说,好吧,我们回家去。丢下目瞪口呆的医生,带着胡二姐扬长而去。这以后晚外婆安静多了,不吵不闹,只一人自言自语,忽儿蹙眉,忽儿微笑。晚外婆瘫了以后,成华小舅要雇人照顾,外公不让。他不习惯使唤人。

现在他自己也瘫了,又不肯住小舅家,就在旁边租了个小房间,小舅只好给他雇保姆,好在子女众多,大家每天轮班去看望他。勤快了一辈子的外公,躺在床上,让人服伺,脾气自然不好,先后骂跑了数十个保姆。

我总疑心,他是换了陌生的地儿,才这样的,记忆中的外公是慈祥的,洪亮爽朗的笑声像烙印一样刻在心头。

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小舅推着轮椅,带他去南门的大澡堂洗澡理发,特意观光了旧址。“老爷子像中央首长那样,一路走一路跟大家挥手示意。”小舅笑道。

老街坊们都惊奇,这老人还在啊!南门外,没有人比他活得更长,快一个世纪了。

他挥手的姿势很像告别。

一个月之后,外公葬到了凤凰山上,又回到他曾经熟悉的地方。

灵堂摆了三天,吊唁的人很多。那年我恰好探亲在家。是八月,我带儿子回来过暑假。小舅已将外公接回了自己家。他走的前一天,我仿佛有感应似的,和妈妈去了小舅家。外公缩成儿童身躯,床头上堆着一堆铆钉起子小锄头,这些是他的玩具,就像小孩子一样,一定要放床头,清醒的时候他就惦记着干活,说不然没饭吃了。以前每次回春谷,我都要探望外公的,听外公讲讲古,他爱忆苦思甜,说少时家贫,如何扳笋子一路走走停停居然一直行到了九华山,如何跟大厨师张麻子后面学手艺,如何躲避了国民党抓壮丁,坎坎坷坷,一辈子就困在“穷”字上头,勤做苦扒。当我最后一眼看到萎缩在那里的外公,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弥留之际还担心着日子过不下来,没有饭吃。我凑在外公耳朵边大声说道,外公您已经不穷了,您看,国家都这么强盛了,您儿子孙子也都出息了,再也不愁吃喝了。外公面部搐动了一下,仿佛听进去了。

小舅给外公打很贵的人血球蛋白针,辞退了保姆,和永红舅母亲自照料。由于长期卧床屁股生了痤疮,小舅和永红舅母给他翻身、换药、剪指甲、修面。曾经最调皮最让外公操心的小舅付出最多。春谷民间有句古话,“六月生,七月死。”七月是鬼月,阎王爷要收一批下世的人。外公走的那天是农历七月初一。灵堂就设在殡仪馆。吊唁来了很多人,亲眷晚辈,络绎不绝,社会各界的花圈花篮摆满了四周,一直到庭外。

我就是在那里见到玉凰的。

分别多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重逢,她说,老伯伯走一定要来送的。我们彼此打量,那一瞬间,往事鲜活起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玉凰高中毕业进了她父亲的工厂,工厂后来和水泥厂合并改制,她买断工龄,开起了棋牌室;丈夫也是一个厂的,从厂里出来后跑出租车,一直在春谷。而这些年我们竟然从没有遇见过。咫尺天涯,天涯咫尺。许多人都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可以再见的人也许永不再见。她父母也早去世了。玉凰帮姐姐玉凤也送了花圈,解释说,玉凤身体欠佳,不然也是要来的。我想多问点玉凤的消息,玉凰似乎不愿多提,只含糊带过,说剧团散了后,县里领导关照,进了政府属下的一个单位,但沒有编制,在里面就是收发报纸,打打杂,后面分来一拨一拨的大学生,她就提前退休了,身体不是很好,动了一次宫颈手术。

吊唁的场合人来人往,我们也没办法多聊,加上心情难受,虽说外公是高寿,老喜丧,但作为亲人,眼看着肉身化为灰烬,泪水就不能自已。

焚化场馆的电子显示屏,原先“空炉”两个字换成了残酷的“工作”,我不得不扶着跺脚痛哭的妈妈。小舅将骨灰盒捧出来,紧紧地贴在怀里。

他应该看到玉凰了,朝她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天人太多了。

我和玉凰互相留了电话。

8

一转眼就进入了微信时代。

在深圳我已经待了二十年,先后在社科院和某区文化研究中心工作,我的工作自然与文化有关。大学我读的是中文系,后来又去中央戏剧学院进修戏剧史论专业。在北京时,我经常去国家大剧院、长安大戏院以及一些小剧场观看演出,也时不时参与过一些实验剧编剧。我丈夫也是搞藝术策划的,在深圳和人合作,成立了一个文化公司,专门做一些策展。他感叹,现在有许多失传的民间艺术是需要抢救的,比如春剧。那会儿我也正好在做传统戏剧如何对接现代化发展的项目研究,不由心里一动。想起小时候我们春剧团的火爆情形,想起玉凤柔美婉转又活泼的唱腔,感慨万分,萌生了一个念头,想让春剧重新发扬光大起来,让更多的人能听到,看到,传唱。当然,这也只是想想而已。家乡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向大城市看齐,连锁超市,商城,影视城都纷纷建起,却唯独没有看戏的地方。小时候由仙姑庙改造成的大剧院依然还在那个位置,保存下来的只是门头上三个掉了色的烫金大字“大戏院”。里面变成了卖衣服和兰州拉面等杂七杂八的商铺。我一个“外来人”也只能是想想而已,根本没有办法来实现这一宏愿的。

但这个念头起来了就再也去不掉了。

无聊的时候我经常看玉凰的抖音。我们早互加了微信,玉凰是玩抖音达人,一天要拍好多条,达到抖音所允许的日拍摄量。我先生对抖音有点不待见,说“娱乐至死”,这种东西风靡毫无疑问会带来思考力的下降。可是,人民有娱乐的权利啊,人家能做到喜闻乐见就是厉害,你不能不顺应潮流。我反驳他。我也明白为什么人们那么爱拍抖音了,抖音具备天然美颜功能,把人拍得皮光柔滑,美轮美奂,抖音里的玉凰比我上次亲眼见到的又年轻又漂亮。我关注玉凰的抖音,其实也等于间接关注了玉凤。玉凰有时转来玉凤的小视频,抖音里的歌声全是玉凤自己的原音,她唱的一律是春剧。这是我听过的最独特的抖音,全是原唱。太好听了!我赞不绝口。

玉凰告诉我,玉凤死脑筋,就爱这个,爱了一辈子,过时的东西还紧抱着不放,早早晚晚地唱,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就跟痴子一样。又告诉我说,春剧正在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县里找到她姐和一拨老春剧人,打算组建老年艺术团呢,所以,玉凤仿佛得了劲,比过去更加勤快地念唱腔了。

我说,什么时候回春谷想见一见她。

玉凰说好啊,好啊,就怕你叶公好龙,光说不动。

我真的见到了。那是一次偶然的也是必然的相遇。

这一年的十月末,我出差去上海。儿子在上海读大学,我看望了儿子,又和弟弟一家吃了饭,行程结束,顺道回了一趟春谷,因为时间短,我没有惊动老同学。虽然每次在深圳,和家乡的老同学沟通,都信誓旦旦要回来一起聚聚,但真回来了,又近乡情怯,不敢、不便、不愿打扰到别人了。玉凰说得对,我确实有点社恐倾向的。

一个人去街上溜达。从城东到城南,沿着河畔水泥栈道,上了花溪桥,花溪桥不再是小时候那样的石墩桥了,曾经我那莽撞的小舅为了爱情,站在桥墩上往下跳,砸破了脑袋,获得了芳心。现在的花溪桥宽阔平整,引桥的一根柱子上端镶嵌着一座洋气的欧式大圆钟,花溪河水安安静静地在下面流淌,河两岸修筑了高高的堤坝。这条母亲河,春谷人爱也是她,怨也是她。早些年梅雨季节,春谷不是旱就是涝,记忆中的一次洪水发生在我上初中,长江进入汛期,从五月持续到六月,连绵不断的淫雨,花溪河水漫金山,城里的柏油马路全都被水淹了,住在河边的人家搬到高处临时安置点。那时候春谷人一到梅雨季节总担惊受怕,特别是两岸人家,随时做好搬迁准备。妈妈说,我没见过的五四年大水更可怕。数得着的还有九一年,九八年……自从修筑了长长的堤坝,小城的排水系统改造完善之后,春谷就再也没有发过大水了。河堤两岸种着成排的垂柳,如烟似雾。以前两岸老旧的长满青苔的平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站在花溪河桥栏上眺望,小城美如诗画。春谷其实并不大,县志记载,古时,小城四周砖砌城墙周长也不过二公里。那时有一首民谣:春谷县、春谷县,老爷大堂打板子,四门都听见。如今,春谷已经成为长江边一颗玲珑靓丽的明珠。桥下的南门大街,是宽广平整的一级公路,而在我的童年,那还是麻石条配着青石板的路面。我和成华小舅还有玉凤玉凰经常唱着儿歌,“青石板,板石青,里面住着小妖精”。狭窄的青石板路面,通行的大多是如今早已绝迹的板车、独轮车,街道边有打铁铺,篾店,花圈店,糖坊,油坊,面坊。变换成今天光鲜敞亮的商场,酒楼,茶馆,电子营业厅,充满着现代城市味。也就短短几十年的工夫,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如此魔幻,仿佛经历了前世和今生,经历了几个世代。我一路走走停停,追古惜今,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凤凰山。这是我儿时走了无数遍,梦里走了无数遍的大山。

凤凰山脚下,自然也大变样了。规划有序的社区,拓宽的马路,新建的时尚建筑。以“穷人窝”著称的南门外,如今靓丽一新。山下道路两旁的老梧桐树,是依稀熟悉的景色,它们静静伫立在那里,好像有一千年一万年,记忆的隧道循此而打开。

秋高气爽。一入山里,草木沁人心脾的芳香扑鼻而来。是下午时分,有零零散散的人在山里游逛。凤凰山跟小时候相比似乎小了很多,进山的道路拓宽修成了水泥路,道路逶迤一直通往山后。过去要去后山,得翻山越岭,披荆斩棘。从最高处朝下看,春谷尽收眼底,拔地而起具有徽派特色的新高楼,蜿蜒流动像绸缎一样明亮清澈的花溪河,还有那条绿树环绕的供人徒步的长达几公里的休闲绿道,清晰可见,整个春谷像一幅铁画,恢弘壮观。

山下的路绕着山体,一路盘桓,四周野花遍地,金黄色的小菊花像一朵朵耀眼的小太阳。路边有一片小树林,年份应该不是很久,新栽种的,我隐约听见有人在里面唱春剧,不由循声而去。这声音犹如天籁,我怀疑自己在做梦,在这少人的山林里,怎么可能有人在唱春剧。

可是,真的,是在唱,不仅在唱,还在表演,一个人莲步轻移,婀娜婉转,夹着一段念白,“您那边喝酒,我去更衣,去去就来。”边走边做手势,一转身拭泪偷哭。这个人是在表演《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唱段。

我看呆了,没错,此人正是梁玉凤。

她完全沉浸在戏中,没有注意到我。

是我不小心步子急切惊动了她,她从戏中惊醒,立即收起动作,羞赧起来,再抬眼,发现是我,惊呼了一聲。

9

和几十年前相比,面前的玉凤身材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那么线条优美,面容却不复青春,笑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像风吹皱的湖水。我在心里叹息了一下,但很快过去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她的美并没有动摇。穿着白色绸缎练功服的玉凤,烫染过的有点发枯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风一吹,宽松的绸缎服鼓荡起来,细伶伶的身姿有一种出尘的动人味道。

我们为巧遇惊喜不已。难怪这两天眼皮老跳,原来是贵人到。玉凤笑道,她家就住山下的栖霞小区,是去年才搬过来的,原来在北门住了许多年,还是喜欢南门外凤凰山这边。离山近,抬脚就到了,山里空气好,人少,她经常过来吊嗓子。偶尔会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一些老艺术家公益演出,票友会,大多数情况就在山里自娱自乐。

玉凤请我去她家坐一坐,喝杯茶。

我说,就在凤凰山吧,这里多好,草木芬芳,蝉鸣鸟叫的,再能听到你的春剧,简直是上天的恩赐。

玉凤说那你不嫌弃,我就再唱几段给你听听。

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玉凤走到树林中央,抖一抖袖子,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

彩蝶啊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生生的爱

梁山伯永恋祝英台

同窗共读整三载

促膝并肩两无猜

十八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山风徐来,滔滔岁月在玉凤且歌且舞中飞逝而过。她唱得如泣如诉,我听得如痴如醉。

“玉凤姐,你唱得真好,应该让更多人听到。”

“过时了,人们不听的,不听也没关系,我就唱给自己听,唱给凤凰山听。”

玉凤好看的嘴角略带嘲讽地朝上扬起。

“不,美好的东西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听见的。”我坚定地说。

在我们分别之后的又一个金秋,我再次回到春谷,参加新剧院的落成典礼。

新剧院其实是由老剧院改造而成的。在这里不得不提到我的小舅,他是剧院改造的赞助商。春谷其实早就有戏剧光复计划,文化立县,打造传统品牌,大戏院改造被推上议事日程。身为政协委员的小舅,也恰有此意,想回馈社会,那些年,他捐资助学,积极参加公益项目,也做了不少事情。当我提及春剧推广和玉凤心愿时,他其实早已经开始行动了。除了新剧院的改造,还出资赞助戏剧学社的创办,培养新春剧人。玉凤担任学社的社长,并且答应了将在适当的时候来深圳参加我先生的一次文化策展,以便让更多的人了解春剧、热爱春剧。

那天晚上,新剧院落成之后的首场试演。楼上楼下坐满了观众。天鹅绒幕布徐徐拉开,随着琴、鼓声急管繁弦响起,玉凤凤冠霞帔仿若驾着五彩祥云,款款出场,她唱的是水腔《贵妃醉酒》一段:

海岛冰轮初转腾,玉兔玉兔早东升

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冷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

金色鲤鱼在水面朝

长空雁,雁儿飞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通宵酒,捧金樽

……

玉凤的声音婉转风流,姿态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台上的她就是贵妃,贵妃就是她。她醉了,我们也醉了。

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剧院。

我、成华小舅、玉凰,我们坐在观众席当中,欣赏着我们童年的伙伴己臻化镜的表演,不由泪花闪烁。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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