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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小说】教授夫人

 罗满元 2022-05-23


                        ·1·

乔筱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教授夫人。而且,她的先生还是全国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十年前,乔筱还在一个偏僻的县城工作。

那时,乔筱三十出头,是县妇联一位非常热心、非常能干的干事,工作得心应手,人缘好得不得了。

虽然乔筱丈夫庄怀那时已经博士毕业两年了,是省城一所知名大学的副教授,但只要庄怀一回到县城,就被乔筱的同事玩“书呆子”一样地玩,有事没事都把庄怀拿来“调戏”一下。

这在乔筱眼里其实没什么,可庄怀在心里却起了疙瘩。

庄怀认为自己的人格尊严受到了侵犯,认为乔筱的同事还是像原来那样看他不起。

所以庄怀一狠心,又到南方一所名牌大学做了博士后,回到学校后不久就被评为教授,由此成了全国最年轻的教授之一。

于是,乔筱凭着“庄教授”的身份应该享受的“优惠政策”被调到了先生所在的那所大学,做起了真正的教授夫人。

                         ·2·

话说乔筱的同事不把庄怀看成是寻常人眼里的“教授”,那是有缘由的。

庄怀最早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来到一所乡中学教书,而乔筱恰巧那时被调到那个乡去当团委书记。

开始认识庄怀时,乔筱发现庄怀特别腼腆。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其他老师拿他们俩开玩笑,庄怀竟还脸红得跟人家较真。

庄怀从内心确定,乔筱根本看不上自己;他也从内心感到,自己有点配不上乔筱,且不说乔筱的颜值,单从身份上来讲,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女“国家干部”,谁会自杀式地嫁给他这样一个“乡村教师”呢!

但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乔筱对读书人天生好感的潜意识起了作用,在进一步接触了解后,乔筱突然感到:只要庄怀不自卑,只要庄怀持续潜心读书,说不定将来会有大出息。

乔筱把她的想法跟庄怀一说,庄怀竟然激动得使劲地搓手,把乔筱视作他的“知己”。

乔筱又进一步大胆地向庄怀承诺:“如果你考上了研究生,我就嫁给你,哪天考上哪天嫁!” 
 
乔筱本来是想跟庄怀开一个过火点的玩笑,想以此激起庄怀的自信心。

可庄怀当真了,当天晚上挑灯夜战,写了满满十五页的情书,第二天早上揣着这封情书跑到乡政府,红着眼睛敲开乔筱的房门,把“信”递给乔筱转身就走了。

看了这十五页“情书”,乔筱的心被搅得乱成了一团麻。

庄怀在情书里把自己的学习考计划和每天的作息时间一项一项作了详尽的安排,还列了五个表。

庄怀说,要是在三年之内考不上研究生,他就一辈子不讨老婆,别说娶乔筱了;要是在五年之内还考不上,他就到外地卧轨自杀。


这天晚上,轮到乔筱睡不着觉了。

乔筱在想自己是不是把玩笑开得太大了,要是乔筱的承诺和庄怀的理想不能实现,将来的局面如何收拾呢?天亮的时候,乔筱终于来了豪气:赌一把!

从此以后,乔筱便成了庄怀的正式恋人。

                          ·3·

消息一公开,乔筱那在县城里工作的父亲母亲坚决反对,还特意给乔筱物色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对象,并亲自带着他来看乔筱,乔筱却不依不挠,不理不睬,让父母伤透了心;一些好心的朋友也劝乔筱别意气用事,乔筱却跟他们“戏说爱情”,把“好花插在牛粪上”的事说得快快乐乐。

庄怀亲眼目睹了这些事情,越发感动起来,庄怀向乔筱保证:自古华山一条路,他只能一条路上走到黑了!

庄怀学习起来真是用功。有时庄怀要乔筱抽测他的学习效果,乔筱随意翻开书,说出一个知识点,庄怀都能准确地指出在那章那节甚至哪一页。

看着庄怀那劳累而又不倦的样子,乔筱渐渐知道了什么叫心酸什么叫心疼什么叫牵挂,也渐渐感觉到她的心里越来越有了憧憬和希望。

可惜的是,庄怀第一次考研竟没能考上,专业成绩排第三,可英语考得一塌糊涂。

好在庄怀并没有气馁,乔筱也感到庄怀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乔筱便更周密细致地照顾起庄怀的生活起居来,让庄怀全身心投入学习。

洗衣、做饭,甚至帮庄怀老家做农活,乔筱全替他包了下来;乔筱把她的工资也垫上了,为庄怀买肉买营养品买录音机买磁带;乔筱甚至有时还偷偷地为庄怀备课和批改作业。

庄怀的同事说,除了乔筱没跟庄怀同居外,乔筱差不多已经成了庄怀的妻子。

庄怀也更勤奋了,连上厕所甚至与朋友谈话也时不时口中念念有词,大家知道庄怀那是在死攻英语。有人甚至说,庄怀读书已经快读“癫”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

第二次,庄怀顺利地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乔筱立即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拉着庄怀的手,到乡政府登记结婚。

新婚之夜,庄怀把录取通知书和结婚证摆放在他们的婚床上,然后一把将乔筱紧紧抱住:“小筱,谢谢你给我的爱!我也要爱你一辈子……”

                     ·4·

结婚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庄怀在北京读研,乔筱父母在县城,乔筱一个人在乡下,带着儿子,工作、生活都不方便,组织上为了照顾乔筱,便将乔筱调到县妇联当干事。

乔筱当时月工资只有几百元,庄怀已经没有了工资,每个月乔筱给庄怀寄两三百元作生活费和买图书资料,剩下的便是乔筱和儿子一个月的全部开销。

这当然不够,乔筱便经常到娘家去“揩油”,后来干脆吃住在了娘家。

乔筱母亲有时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拿乔筱开涮:“小筱,人家嫁个女,女儿女婿还多多少少有点孝敬,我倒好,把女儿养大了,还要养外孙……”

乔筱听了以后就装糊涂,就尽拣好话来蒙她哄她,说外孙给外婆带来的快乐,说外孙将来长大了会如何如何感激外婆孝敬外婆。

其实,她母亲最疼她儿子,养在自己身边,母亲已经把外孙当成了自己的孙子。

同时,乔筱利用节假日,还主动回到婆家去,帮着种田种地。

乔筱把这些情况及时写信告诉庄怀,要庄怀不要牵挂家里,一心读书,说困难是暂时的,好日子就在前面。

庄怀每次接到信,都要流一回泪,并连夜给乔筱写回信,说他想他们,说他担心她累倒,说他没有尽到做丈夫做父亲做女婿做儿子的责任,让他们跟着受苦了,说他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将来一定要有点作为,真心实意地报答他们。

很快,庄怀硕士毕业,被招到到老家省城一所知名大学当教师。

一安顿下来,庄怀就为乔筱如何调到省城到处张罗。

四处碰壁之后,庄怀甚至动员乔筱停薪留职或辞掉公职跟他一起住到学校去过小家庭生活,说他的工资足以养活他们一小家人了。


庄怀的心情乔筱非常理解,庄怀的这份情乔筱也领了。

庄怀虽然已经是大学教师了,可在乔筱面前,庄怀却还单纯得像个小学生。

乔筱一条一条跟庄怀分析,说你现在还只是硕士毕业生,还只是个小小的讲师,在这样一所这么有名的大学里,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就会把你调出或者下岗,到那时你和我要多难堪就会有多难堪;你现在这么点工资,我们一家三口吃饭或许没有问题,可我们一家不能老住在那两居室的斗室里呀,儿子长大不能不读书吧?我们不至于就这么甘心地做一辈子“贫下中农”吧?出路在哪呢?你只会读书做学问,那就去读博士,做教授,将来我们的日子才会有个模样,我苦点累点都没关系,我认了,我和儿子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乔筱的一席话把庄怀说得口服心服,直夸乔筱“有眼光”,同时又感到了自己肩上的担子还重得很,要真正有出息有作为,还需要去苦苦打拼一番。

决心下定,心一横,庄怀又考上了北京那所名牌母校的博士。

两年后,庄怀顺利毕业,又回到省城这所大学任教。

很快,庄怀被评为副教授。

夫荣妻贵。按照有关政策规定,为解决庄怀的后顾之忧,乔筱被正式调入庄怀所在的大学。

乔筱依依不舍又无限幸福地离开了那座小县城,离开了那些与她亲密相处的亲朋好友、兄弟姐妹,来到了这所充满文化底蕴的知名大学,摇身一变成了人们羡慕的“教授夫人”。

                       ·5·
 
庄怀做了副教授,乔筱也跟着沾光,从小县城到了大都市,过起了“上层人”的生活。

按理说,庄怀也该歇口气,乔筱也该满足了。但一想到当今社会的激烈竞争,一看到庄怀这么多年来读书、教学和研究竟然异乎寻常地顺手,乔筱的心又痒起来,便怂恿庄怀去做博士后,要走就走到庄怀所学专业的最前沿去。

庄怀心里其实也有这个想法,但考虑到乔筱和儿子刚到省城,庄怀心里早有歉意,很想借此多多尽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他们母子过得更完美更舒心些,于是便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向乔筱提出来。

乔筱这一提,庄怀以为乔筱又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又像乔筱当初承诺嫁给他时那样,很激动地抱着乔筱:“真是知夫莫如妻呀!我一定努力……”

凑巧的是,学校刚刚有一个推荐青年骨干教授到南方一名牌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的计划,庄怀碰上了;更为凑巧的是,学校那个相对独立、条件最好的专家公寓小区里还剩下几套房子,学校看重庄怀的发展前途,特意分给了他们家一套。这个公寓小区,被学校有的师生称作是省城的“燕园”。

他们一家喜迁“燕园”,随后庄怀一头扎进南方那所名牌大学,一门心思攻读博士后。

做完博士后研究,庄怀又回到学校教学和研究。不久,根据庄怀取得的成果,学校破格将庄怀评聘为教授。

                      ·6·

乔筱在学校是做行政管理工作的,学校里一个最普通的学生都是本科生,而乔筱却只是个“五大”生;乔筱在县城时,发表了几首诗歌几篇散文,人家还夸她是“才女”甚或戏说她也是“美女作家”,现在倒好,跟她同事的,都是著书立说做学问的主儿,乔筱根本没法与他们比,甚至可以说不在一个层次上。

乔筱像是突然醒悟了过来,感受到了自身的压力。

于是,在庄怀做博士后期间,乔筱决定参加自考,真正地“充实充实”自己,征求庄怀意见时,庄怀大概由于这半辈子书越读越多,学问越做越大,尝到的甜头也越来越多,便大力鼓励乔筱,说“应该这样,应该这样”。

可是,女人一到中年,这书怎么读就怎么忘,还老是在中间掺合着想油盐柴米,想儿子,想丈夫,而且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结果报考了四门课程,只有一门勉勉强强及格,这一门还是乔筱读“函大”时学得最好的公共课。

失眠了几个晚上,乔筱一个电话打给庄怀,说我是无法“充实”了,只好放弃,就你“一枝独秀”得了。

这回庄怀竟有点酸味,十分惋惜地劝乔筱:“你是不是再坚持坚持?或者直接去报考在职研究生?”

听了庄怀的劝说,乔筱沉思良久,心里很不是滋味。

乔筱知道庄怀的想法,庄怀认为乔筱是有基础的,希望乔筱与自己“比翼齐飞”,这样庄怀在学校里脸面会更光彩。

乔筱也知道,过去是她一步一步鼓励庄怀甚至可以说是“逼”着庄怀走进了上流社会,现在庄怀希望乔筱“更上一层楼”。


可惜的是,乔筱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也压根儿没有庄怀那样的潜力和毅力,乔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教师”了。

乔筱想,只要工作热情点,待人热心点,照样会赢得大家的尊重和喜爱。

乔筱把她的想法向庄怀说了,庄怀同样沉思了很久,最终默认了乔筱的选择。

于是,乔筱发扬过去在县城工作时的老传统,上班到得最早,下班离得最迟,办公室里的卫生几乎由她一个人包了,有人来办事,乔筱“一请坐,二倒茶,三办事,四送客”,遇到自己不清楚的事情,还挨间办公室挨张办公桌帮着找帮着问,一副真正的热心肠。

一段时间后,同事们好像真的对乔筱有好感似的;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感觉到他们似乎有些不冷不热了,以为那些扫地倒茶抹桌子之类的小事应该由乔筱来做。乔筱并不计较这些,始终相信好心人自会有好人缘的。

在“燕园”,遇到位教授的家人买菜买米回家时,乔筱上前帮着提提;遇上病残在轮椅上的老教授在园子里晒太阳时,乔筱帮着推一推、陪一陪、拉拉家常、抬上抬下。

有一次,乔筱下班回家,遇到一位教授远方来的亲戚,他们不知道那位教授住哪套房,乔筱住进“燕园”不久自然也不知道,于是乔筱就一连敲了八家的门,没想到住在同一个小院里这么多年,他们都说不太清楚,还把乔筱盘问了一遍,最后才阴差阳错敲对了门。

熟悉乔筱的人都知道,乔筱是个开朗随和、喜欢交往、善解人意的女人,于是乔筱常常把在省城的好友、老乡请到她家里来聚会。

按照乔筱在县城的生活习惯,家里来了客人,总要把邻居一起请到家来玩玩,一者说明邻里关系和睦,二者要是某一天遇上什么事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可让乔筱想不到的是,开头几次乔筱敲门邀请邻居,那对教授夫妇把门打开后,竟像是不认识乔筱似的,审视着乔筱,问乔筱找谁有什么事,待乔筱说明原委,他们竟然疑惑了老半天后才明白过来,然后十分客气地谢绝了乔筱的好意。

更让乔筱想不到的是,有两次乔筱家的客人卡拉OK和搓麻将时大声了点,他们便敲开乔筱家的门,一脸认真地提醒乔筱,说这是在“燕园”,不是在KTV,也不是在麻将馆。

乔筱想想也是,便一再感谢他们的提醒,便决定不再主动邀请老乡、朋友到“燕园”来相聚,即使偶尔来了,也不再让他们吵吵嚷嚷,生怕影响了教授们的心境,生怕在“燕园”落下不好的印象。

这样一来,乔筱便疏淡了与许多朋友、老乡的人情,一些人还以为乔筱是那种“脸一阔就变”的人哩,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乔筱的苦衷呢。
 
                      ·7·
 
久而久之,乔筱便感到,好心人并非一定就能结下好人缘。

在学校,在“园”,乔筱好心帮人,乐于助人,可人家并不完全领她的情,也不愿跟她多交谈多交往。相反,有时他们还对乔的好心和热情产生误解,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厌烦和反感。

乔筱在心里自问:难道文化层次高的人只喜欢自己跟自己玩?难道我从“阿庆嫂”变成了“祥林嫂”?

久而久之,“燕园”里的人把乔筱看作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热心女人,有人暗地里还送给她一个雅号:“社区妇女主任”。在他们眼里,教授夫人应该极富涵养、气质高雅,乔筱显然离这种形象还很远。

庄怀听了这些议论,既不说出他有什么看法,也不问乔筱有什么想法。庄怀把话藏在心里,似乎怕说出来伤着了乔筱,又好像有点认同别人的观点,不知道到底怎样说。

乔筱感觉到了庄怀的心情。

庄怀的学问越做越大,知识层次越来越高,对事物的判断已经有了新的价值尺度和是非标准,但同时也沾染上了高级知识分子中的新贵族气和新迂腐味。这多少让乔筱感到有些失望有些悲哀。

于是,乔筱渐渐地变得有些苦闷有些忧郁。

                      ·8·

 好不容易,碰上了国庆长假;而且好不容易,还碰上了庄怀说这段时间不是那么紧。

于是,乔筱提议回县城“散散心”。

庄怀勉勉强强答应,并一路少言寡语地陪着乔筱。

回到县城,亲朋好友看到庄怀接人待物彬彬有礼,满身的书卷气,便对庄怀有了敬畏,便不再像先前那样随便逗庄怀,拿庄怀开涮。而对乔筱,就不客气了,他们相互间无拘无束,依旧乱说乱骂,乱唱乱跳,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乔筱和原来那一帮最投缘的兄弟姐妹搞了个大聚会,乔筱一连喝了六杯酒,被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架到歌厅,虽然连喉咙都吼嘶哑了,但乔筱感到特别惬意特别开心。


过完长假,他们回到了省城,回到了学校,而乔筱的心却似乎还没有从县城收回来。

每当夜幕降临,“园”就显得更加恬静。

这确实是个好住处,也是许多人向往的地方。而乔筱住在这里,一不能做学问也做不了学问,二不能随心所欲也不敢随心所欲。

乔筱一直在琢磨,自己苦苦追求的东西,不就是希望庄怀做教授,不就是希望自己住进如“燕园”这样的地方吗?现在得到了,可觉得自己把自己丢了。

乔筱在县城时,是只“金凤凰”,飞到哪哪儿就亮堂就热闹,乔筱享受到的是做人的满足和人生的乐趣;而在这里,乔筱却成了一只“灰麻雀”,落哪儿都似乎有点煞风景,自己也感觉到自己总比人家矮三分。

即便是庄怀,过去他把乔筱看作是他的“老师”是他的“家长”他的“知音”,而现在,庄怀已经不太情愿跟乔筱深入交流了。

于是,乔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失眠,总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和烦恼,总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后怕,总在寻找那个迷失的自我,总在思念自己在县城的那些亲朋好友、兄弟姐妹……

尽管乔筱现在生活在大都市,生活在大学殿堂里,做了教授夫人,但乔筱无法高贵起来,乔筱好想好想回到从前,真的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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