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钢琴前思忖良久,算起来与黎先生相遇相知已有31年,回忆其中点滴,让我难以平静——在歌唱生涯中,先生为我传道授业;在人生苦旅中,先生为我解惑迷津。对我来说,先生既是恩师也是挚友,他给了我无尽的智慧与启迪,足以让我受益一生。
黎先生1983年从意大利考察、学习回国。1988年,我从沈阳音乐学院本科毕业后考入总政歌剧团,便以无限崇拜的心情拜在了先生门下。记得当年我们在中央音乐学院太庙对面的老琴房楼上课,女高音索宝莉常在我前面,男高音赵登峰在我后面。那时的先生年富力强、风度翩翩,无论舞台演唱功底还是教学水平,在国内均属前列。因为从军,我未能出国深造,但却有幸成为黎先生的弟子!
由于和先生一样同为男中音,在课堂上我能够非常直观地听到、感受到他声音的位置、气息的运用、音色的处理、情感的诠释与人物的塑造,现场聆听他示范演唱《花非花》《嘎哦丽泰》《斗牛士之歌》《小夜曲》《魔王》等经典作品,对我来说既震撼又享受,同时也为我的歌唱之路指明了正确的方向。黎先生将意大利歌唱理念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我,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赋予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黎先生歌唱时的声音位置在老一辈歌唱家中特别突出。在日常教学中,他也一直强调声音位置的重要性,他传授我用“i”母音的位置带动其他母音,用声音位置来带动腔体,然后音乐再与声音位置结合。通过一段时间科学的发声练习,我的音域较本科时期得到了快速的拓展,音色上也得到了很大改善,这为我日后演唱戏剧张力很强的作品打下了坚实基础。
黎先生在教学中非常重视学生乐感的养成,乐感最基础的就是语言功力和音乐处理。黎先生曾不厌其烦、逐字逐句地帮我打磨舒曼的声乐套曲《诗人之恋》和艺术歌曲《魔王》等作品,纠正我的德语语音,提示我如何进行艺术处理。黎先生耐心细致地讲解、教授《魔王》中四个人物的声音刻画,亲身示范不同人物的情感、语气、肢体语言如何表现。正是在黎先生的悉心指导下,在2000年“全国声乐艺术歌曲大赛”上我荣获银奖,无疑是先生心血浇灌的结果。
先生曾半开玩笑地说,部队里的歌唱演员普遍声音条件好,也就是“嗓门大”,但专业的歌唱演员可不是比嗓门,一定要牢记歌唱要有艺术性,用艺术为部队宣传工作服务,这样唱出的作品才真挚、才感人、才长久。谈到男中音必唱的两首中国声乐作品,先生告诉我:“《黄河颂》《嘉陵江上》是经典的抗战作品,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要为自己的民族去歌唱。《黄河颂》有咏叹调的某些感觉,抒情部分需要很好的气息支持,很多男中音唱得不好时容易声音摇晃、位置靠后,所以气息要平稳地放下,并要把其中的几个'a’母音唱好。《嘉陵江上》要注重人物的刻画,就好像是一个爱国学生徘徊在嘉陵江上,誓死要打回老家、要夺回被敌人抢占的土地,宣誓保卫家乡的内心独白。这就要求歌者在演唱时要拿捏好分寸,营造出前后鲜明的强弱对比,唱到'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时,要大口吸气,好像真地置身于广袤的土地。尾声的两句'我必须回去’一直到歌曲结束都要做渐强处理,不断强化戏剧冲突,只有这样,人物形象才够丰满,才能在舞台上立得住。”
太多太多黎先生的教诲和嘱托在脑海涌现,真想一一道来。不知谁说过,人到六十才算懂事。今年(2021年)我六十岁了,真的是觉得刚刚才体悟到黎先生当年在琴房传授的方法该怎样去运用、去演唱,刚刚才明白先生声音的观念和认知是超前的,刚刚才领悟了他用平凡的执着创造了不平凡的成绩。先生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黎先生,能在最好的时光遇见您,是冥冥中的缘分,愿您在天堂一切安好!马金泉(后简称“马”):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随黎先生学习的?
栾峰(后简称“栾”):应该是1982年,我们今天回首往事算起来也近40年了。
马:你原来在总政歌舞团工作,军队歌唱家唱的多是鼓舞士气的、战斗性很强、用声很重的那类歌曲……当然,地方院团也有很多职业歌者会追求那种“宽、厚、壮”的声音。
栾:师兄一语中的。我当初选择去黎先生那里学习,就是为了追寻他那种“从不唱得过重”的高品质声音。说实话,在共和国成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男中、低音声部的歌者都是唱得很重,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傻、大、黑、粗”。前面说了,跟黎先生学习声乐,首先是决定了我对声音的追求和审美。因为,黎先生的歌唱很是唯美,同样一首歌,有人特别专注声音,却往往给声音罩上一种极不自然的人工色彩,令人很不舒服;而黎先生的歌唱会让人觉得没有任何做作,他专注作品的工整和素朴,不会有一点点花哨,当然,他也不允许自己的声音不规范、不规整。其次,你听他演绎的作品,在传递词曲作家初衷的同时,又展示了自己对作品独到的理解。听黎先生对作品的诠释,总有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之美,从来没有丝毫“撒狗血”的过激成分。他的演唱没有炫技,只有高雅,今天听他演唱的录音依然是这种感觉。这种高雅中蕴含了一种质朴和纯真,与当下很多的声乐演唱过度“拼”声音技术的倾向形成了极大反差。另外,我觉得一些中国声乐作品的创作也存在某种华而不实的问题。比如,录音技术过多的介入,还有配器(包括MIDI制作)都过多地渗入了“面子工程”。说实话,在声音审美这个课题上,黎先生的谆谆教诲和高端示范对我一生的影响都是很大的。
马:你去意大利深造是1987年?
栾:是的。1987年,我应邀参加“香港国际艺术节”,参加莫扎特的歌剧《魔笛》的排练及公演后,获得了意大利政府奖学金,赴意大利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深造,先后师从男低音歌唱家罗西·雷美尼、男中音歌唱家吉诺·贝基和男中音歌唱家马拉斯毕纳。从意大利回国后,跟黎先生之间的走动更多了,因为他也曾被公派到意大利考察、学习,所以跟他在声乐艺术方面的对话就更有了具体的内容。关于意大利的Bel Canto,我跟先生交谈过无数次,更是从先生那里获得了他的理解和认知。
马:我觉得你真是个有心人,那年给先生操办八十岁生日宴会,你是立了大功。
栾:哈哈哈哈,师兄过奖了。你想想,八十岁,那是大寿啊!我记得那天你和刘维维、杨光、马华、梅杰,还有在北京和其他各地近二十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在北京奥运村的那家酒店为先生好好弄了一个祝寿宴。
马:那天,每个人都回顾了随先生学习期间的收获和工作、生活的情况。
栾:杨光也专程从苏州赶到了北京。她可是“卡迪夫声乐大赛”金奖获得者,曾经在中央音乐学院声歌系当过老师。杨光未曾出自黎先生门下,我记得她这么说:“人要懂得感恩。我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工作期间,无论是在专业或是工作诸方面都得到过黎先生的关心和帮助,这让我永生难忘。”
马:其实,无论是否出自黎先生门下,对于晚辈而言,黎先生是我们大家的先生。特别是先生的人品和学识,都是我们景仰的,在先生面前,我们只能是高山仰止了。
栾:生日会那天,黎先生和谢爱明师母都特别高兴。你还记得最后先生的“总结发言”吗?他说:“我没有你们说的那么优秀,比起你们,我就是年长一些。早年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而后留校任教,是因为你们跟我上课,让我积累了大量的不同声部的曲目,这些对我来说也是学习的过程。”这就是黎信昌,一个从来不装腔作势,从来不架着端着,一肚子学问,但从不炫耀自我的人。一如师兄你对咱先生的精准描述:“内敛、低调走春秋”。
马:先生家里有很多唱片和CD啊!
栾:是啊,每次去他家里,先生总是拿出他积攒的黑胶唱片和经典CD给我听。咱们先生的鉴赏品位极高,他又特别喜欢音响设备,为此,他着实投资不少,还常常给我介绍世界著名音响设备厂家的产品。在我与先生的交谈中,他会把自己的感觉告诉我,然后询问我的听后感,从而寻求一种高端艺术的认知。说实话,能够跟先生坐在一起欣赏这些唱片,揣摩、研究、探讨世界著名歌唱家黄金时期的演唱,这是通往完善声乐艺术极致美的途径之一。先生通过带着学生欣赏名家演唱等手段,引导、修正学生对声音和作品艺术表现的审美及品位,实属难得。遇到这样的先生,应该是学生的幸运。
马:师弟说得极是!先生的鉴赏力极高,源于他不断的学习、研究,这对于他的教学产生了极大帮助。
栾:先生的声乐教学理念和手段,对我自己的声乐教学影响很大。从他那里,我知道了要告诉学生:“不要纠结作品的大小,首先要把声音观念弄对”。实践告诉我事实就是如此,即所谓“外行唱大小,内行唱门道”。不懂声乐艺术真谛的人,只比谁的声音大。
马:沈湘先生好像也是这种观点。有个学生玩命唱了几嗓子后问沈先生声音大不大,先生幽默地回复他:“比驴的声音小多了。”
栾:黎先生教学非常认真,而且教学手段多种多样。他给过我一份很厚的关于“演唱中国声乐作品如何咬字”的讲义,几经时日再去看他,我向他求教“中国作品如何唱”时,他突然发问“讲义读了没有?”我顿时傻掉,因为忙,我把讲义束之高阁了。哈哈,先生说,你今天想知道、想问的内容,那本讲义中都有。现在,每当我拿起那份讲义,就会觉得有愧于先生、有愧于学术精神。
马:黎先生做学问很是严肃、认真,但生活中十分可爱。对此有何感慨?
栾:是啊!我总留恋那个暑气逼人的夏天,先生说他想吃日本料理,我快速驾车带他前往。我总回味那个不冷不热的秋天,他看中了我身着的一件毛衣外套,我脱下来让他试试,他穿上开怀大笑,高兴得像个小孩。我就像送给了父亲一件喜欢的东西那样,把毛衣送给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黎老爸。
我牢记着先生那段著名的警句:“歌唱时用声不能像二百二(学名汞溴红溶液,俗称生汞),不能生拱。”
……
哎,今天咱再说起先生,只能是缅怀了。心沉重、心沉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