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译｜布莱希特诗17首

[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 著

黄灿然 译

黄灿然译：布莱希特诗17首

回忆玛丽·安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它。

至于那个吻，我早已忘记，

但是那朵在空中飘浮的云

我却依然记得，永不会忘记，

它很白，在很高的空中移动。

那些李树可能还在开花，

那个女人可能生了第七个孩子，

然而那朵云只出现了几分钟，

当我抬头，它已不知去向。

1920

关于弗兰索瓦·维庸

1

弗兰索瓦·维庸是一个穷人的儿子，

凉风为他唱唯一的摇篮曲。

在他整个风雪交加的青年时代

周围唯一美丽的事物是无垠的天空。

弗兰索瓦·维庸，他没有一张可躺的床，

但很快就发现凉风已让他很满足。

2

屁股青肿，双脚流血，他发现

石子比巉岩更尖锐，更容易割破皮肤。

他很快学会向周围的人扔石子，

还学会在击垮他们之后庆祝。

    而如果他被打得趴在地上捂着头

    他很快就发现趴在地上让他很满足。

3

他一生都被拒于上帝的餐桌之外，

因此天堂的赐予他都得不到。

他的命运是用刀刺人，

把脖子伸进他们设下的圈套。

    那就让他们吻他的屁股，当他准备

    吃一点食物，食物让他很满足。

4

他对天堂甜蜜的奖赏不瞥一眼，

警察用他们的大手打断他的骄傲，

然而他也是我们亲爱的主的孩子：

他长时期穿行于风中雨中，朝着

他唯一的奖赏——绞架的方向走去。

5

弗兰索瓦·维庸没有被抓，而是隐藏

在丛林中死去，躲过了监狱——

然而他粗鄙的灵魂将永垂不朽，

像我这首歌不会陈旧。

    而当他，可怜的苦命人，摊开四肢躺着死去，

    他发现这样摊开也让他很满足。

1918

骑着游乐场的木马

骑着游乐场的木马，

我在儿童们中间腾跃——

猛地弓起，我们抬起幸福的面孔

仰望黄昏神奇的晴空——

所有的路人都站在那里哈哈笑，

而我听见他们说，完全像我母亲：

啊，他这么特别，他这么特别，

啊，他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跟我们那些社会名流坐在一起，

我向他们陈述我不寻常的观点，

他们都盯着我，直到我皮肤渗出汗——

他们不流汗，那可是他们的禁忌——

而我看到他们坐在那里哈哈笑，

而我听见他们说，完全像我母亲：

啊，他这么特别，他这么特别，

啊，他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有一天当我飞向天堂

（他们会让我进去，这毫无疑问）

我将听到幸福的天使们叫道：

他在这里，快把极乐之酒斟满！

接着他们会盯着我，禁不住哈哈大笑，

而我将听见他们说，完全像我母亲：

啊，他这么特别，他这么特别，

啊，他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1920

早上致一棵叫绿的树

1

绿，我应该向你道歉。

昨夜风暴的喧哗使我辗转难眠。

当我望出屋外，我注意到你摇摇晃晃

像一只醉猴子。我还谈起过这事。

2

今天，黄太阳在你光秃秃的枝丫间照耀。

你仍在抖落一些泪珠，绿。

但现在你知道自己的价值。

你经历了一生中最惨烈的战斗。

秃鹰们也对你发生兴趣。

现在我知道：你是凭着你那不可阻挡的

灵活性，才继续在今天早上挺立。

3

鉴于你的成功，这是我今天的看法：

能够在廉价公寓之间长得这么高

绝非小功绩，这么高，绿啊，高得

风暴可以像昨夜那样找你较量。

1925/1956

关于大自然的殷勤　

啊，起泡的牛奶依然从陶罐

流入老头那淌着唾液的无牙口里。

啊，寻找爱的狗依然摇尾和奉承

摩擦那群逃跑的暴徒的双腿。

啊，村外的榆树林依然低垂下绿枝

优美地向那个打小孩的男人鞠躬，

而杀人犯啊，那无视力的善良尘土教我们

怎样把你们斑斑的血迹从心中抹掉。

同样地，风把沉船传来的尖叫声

与陆地上树林里叶子的沙沙响混合，

还礼貌地把姑娘褴褛的褶边掀起，好让

那患梅毒的陌生人可以瞥见她迷人的双膝。

夜里一个女人重重地发出的淫荡叹气

掩盖角落里四岁小孩恐惧的抽泣，

而一个苹果从那棵一年比一年美丽的树上娇滴滴

掉落，依偎在那只狠揍那个小孩的大手里。

啊，小孩清澈的眼睛怎样一亮，

当父亲拔刀把那头公牛放倒在地上。

女人们怎样擂起她们给小孩喂过奶的乳房

当士兵们随着乐队的战歌齐步走过村庄。

啊，我们的母亲都待价而沽我们的儿子都不顾一切，

因为沉船的海员都巴不得抓住任何古老的巉岩。

垂死者对这世界唯一的要求就是挣扎，好让他

可以又一次看见黎明，又一次听见鸡鸣第三遍。

1926

致后代

I

确实，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

不狡猾的话是愚蠢的。光滑的前额

暗示感觉迟钝。大笑的人

无非是还没有接到

可怕的消息。

这是什么时代，当

一次关于树的谈话也几乎是一种犯罪

因为它暗示对许多恐怖保持沉默？

那个安详地过马路的人

是不是可能已经越出了他那些

有需要的朋友的范围？

没错，我依然能谋生

但请相信，这纯属偶然。我做的任何事情

都不足以使我有权利吃饱。

我完全是侥幸。（如果运气没了，我也就消失。）

他们对我说：吃吧喝吧！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但我怎样又吃又喝，如果我吃的

是从挨饿者那里夺来的，

而我这杯水属于一个就快渴死的人？

然而我又吃又喝。

我也很想有智慧。

在古书里，他们说到智慧：

远离世间的纷争，没有恐惧地

过完你短暂的一生，

还有要避免暴力，

以善报恶，

不满足你的私欲而是把它们忘了，

这就是智慧。

这些我都做不到：

确实，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

II

我在混乱时期来到城市，

正当饥饿在那里蔓延。

我在反抗时期跻身于人群之中

也跟他们一起反抗。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在战斗的间歇吃饭，

我在杀人者当中睡觉，

我粗心大意地爱，

我不耐烦地看大自然。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年轻时所有道路都通往泥沼。

我的舌头把我暴露给屠夫。

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但那些有权势者

没有我就会坐得更安稳：这是我的希望。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们力量单薄。我们的目标

远远地树立在前方，

它清晰可见，尽管我自己

不大可能抵达它。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III

你们，将在我们被洪水淹没的地方

浮现出来的人啊，

当你们说起我们的弱点

请你们也记得

你们逃脱的

这黑暗的时代。

因为我们换国家比换鞋还快，

经历一场又一场阶级战争，在只有不公正

而且没有反抗时陷入绝望。

然而我们知道：

仇恨，即便是对卑鄙者的仇恨，

也会扭曲外貌。

愤怒，即便是对不公正的愤怒

也会使声音粗哑。啊，我们

这些想为友善铺设基础的人

自己却不能友善。

但你们，当人终于可以

帮助人的时代来临，

请带着宽容

想起我们。

1938—1939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①

这是人们会说起的一年，

这是人们说起就沉默的一年。

老人看着年轻人死去。

傻瓜看着聪明人死去。

大地不再生产，它吞噬。

天空不下雨，只下铁。

1940

①组诗《芬兰，1940》之四。

流亡风景　

但就连我，在最后的船上

也在索具中看见黎明的悦色

和海豚暗灰的身体

从日本海里浮现。

在注定遭殃的马尼拉的小巷

镶着装饰物的小马车

和老妇人的粉色袖子，

流亡者也快乐地看在眼里。

洛杉矶的石油井架和干渴的花园

和加州黄昏时分的峡谷和水果市场

都叫这不幸消息的通报者感动。

1941

纪念我的合作者玛格丽特·斯蒂芬①

为了纪念我的小老师，

纪念她的眼睛，纪念她发怒的蓝光，

和纪念她那件带深帽和深下摆的

旧粗呢外衣，我把夜空里的

猎户星座命名为斯蒂芬星座。

当我一边抬头观察它，一边摇头，

偶尔我会听见一声微弱的咳嗽。

1941

①本诗为《在我的合作者玛格丽特·斯蒂芬逝世之后》之四。

恶魔的面具

我墙上挂着一件日本雕刻，

是一个恶魔的面具，涂着金漆。

我同情地观察

他额头青筋暴现，表明

作恶的压力是多么大。

1942

我，幸存者

我当然知道：这么多朋友死去

而我幸存下来纯属运气。但昨夜在梦中

我听见那些朋友说到我：“适者生存。”

于是我恨自己。

1944

听闻一个强大的政治家生病了

如果这个不可或缺的人皱眉

两个帝国就会地震。

如果这个不可或缺的人死了

世界就会慌张，像一个没奶给孩子吃的母亲。

如果这个不可或缺的人在死后一周回来

在全国他将找不到一份搬行李的工作。

1944

朋友

战争把我，剧作家

和我的朋友，舞台设计师，分开了。

我们共事的那些城市已不存在了。

当我走路穿过那些还存在的城市

有时我会说：那件洗好的蓝色衣服

换作是我朋友来晾，会摆得好些。

1948

换轮胎

我坐在路旁，

司机正在换轮胎。

我不喜欢我来的地方。

我不喜欢我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我不耐烦地

望着他换轮胎？

1953

大热天

大热天。我坐在避暑屋里，

膝上摆着文具盒。一艘绿船

穿过垂柳出现。船尾站着一个

厚实的修女，穿着厚实的衣服。她面前

一个穿游泳衣的老人，可能是神父。

划桨的，是个小孩，用尽他的

吃奶力。跟旧时一样，我想

跟旧时一样。

1953

灌木丛中的独臂男人

他大汗淋漓地弯腰

捡柴枝。他以不断摇头

来赶走蚊子。在他双膝间

他费力地扎起一捆捆柴枝。他

“哟”的一声直起身子，抬起手去感觉

是不是在下雨。做举手礼的

令人生畏的党卫军。

1953

今年夏天的天空

在湖面上的高空中一架轰炸机飞着。

划艇里的孩子、女人和一个老人

抬头仰望。从远处看

他们像小椋鸟，张开口

要食物。

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