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词作因人格而伟大——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赏析

 810的老好人 2022-05-24 发布于广东

词作因人格而伟大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赏析

作者/810的老好人

原诗: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赏析:

教辛弃疾的词作的时候,我常会对学生说:辛弃疾是个伟大的诗人!

    我之所以认为他伟大,是因为他总是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关联起来,把自己的志向与国家的需要结合起来。他想成为将帅,成就一番功业,是以“驱除金虏,恢复中原”为终极目标的。当他把这样的意识表达在他的词作中的时候,他的词作,也就因为他伟大的人格,有了伟大的意义。

    我之所以认为他伟大,还因为他总是在他的词作中自然融入伟大的情感,情深意切,感人至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诗人之所以称为诗人,就在于他比平常人更会表情达意。但这情,却有大情和小情之分,小情只顾自我,大不了就是牵连一家老小或者三朋五友,大情则关群体,包容了社会、国家甚至是全人类。只有小情,未免自私,成不了伟大的诗章,总涉大情,未免空洞,同样也难以伟大称之。能够将小情大情相融,在歌咏家国的同时兼容个体,这样的情感才能有永恒的意义,才能成就作品的伟大。辛弃疾在他的词作中做到了。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就是这样一篇有着伟大意义和伟大情感的词作。在短短的篇幅中,诗人容纳了深沉的家国感情,容纳了自我与国家、人民的命运,有不满,有悲愤,有失望,但也有期盼。

    这次我尝试通过词作的意象来赏析这首词,整理出来的意象有:郁孤台、清江水、行人泪、西北、长安、青山、鹧鸪声。

    “郁孤台”正是诗人写词时所处的地点。其实重点倒不是诗人处在什么地方,因为诗人望远成诗,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可以的,单登高就可以分为登台、登楼、登山,视野所及,即是句之所及,视野未及,也是情之所及。关键是“郁孤台”这个意向有太浓郁的情感意味了。“郁孤”一词,提笔寄来,立马就给了读者一种压抑的感觉,正如我们早上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丑哥,打开家门就看见一只乌鸦,在心理上总会有不舒服的。诗里一读郁孤,读者心里难免郁孤,于是我们也就觉得诗人当时也肯定是郁孤的,这么一来,词作就被它奠定了感情基调了。即使词人告诉我们,他当时真的就在这里写的词啊,我们也会觉得他有意要营造一种压抑的词作氛围。是的,他绝对是有意为之。好吧,我们就随着他郁孤吧!

     正因为郁孤,所以诗人笔下的“清江水”也没写出美好的感觉,绝没有张若虚“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这样的诗句带给人的无限幻想,反倒是有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其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一般的浓浓忧伤。但同样是亡国之愁,对象完全不同:一者是李煜这个亡国之君个体的情感,一者却是北宋遗民群体的情感。辛弃疾笔下的清江水,虽没有李煜诗句那么强大的表现力,却以更加写实的方式,将四十多年里北宋遗民甚至南宋流民甚至诗人自己的浓愁化入其中。诗人站在郁孤台,望着这一江清水,内心中无限感慨!他在这清江水中看到了什么?是北地百姓的种种苦难,还是金人的狰狞面目?是南宋流民的拳拳期盼,还是统治者的苟且偷安?是自己的每每失意,还是“佛狸祠下,一篇神鸦社鼓”(出自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悲凉景象?

    或许诗人看到了很多,但是他没全部写下来,他只是说这“清江水”中不知道有多少“行人泪”。这“行人泪”,有赏析家愣是给它找了个根源出处,说是隆佑太后被金人穷追到此,伤心落泪。诚然,辛弃疾喜欢用典,这里追溯个典故,也并不突兀。但是若说这“行人泪”就是指隆佑太后个人又或者是她一行人之泪,我是不认同的。想想当时,金人铁蹄北来南下,一路踏碎了多少太平安宁的梦,一路破碎了几多豪门小户,一路驱赶了几多仓皇而逃的匆匆脚步?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头百姓,有多少往江南逃窜的身影?抛家弃业,失去根基,流离失所,这对安土重迁的中国古人来说,那是何等的悲伤?这悲伤,化为行行泪水,一路滴落,即使汇成清江水,那也是流之不尽啊!一个心中有国有民的诗人,又怎么会只为一个太后的伤心去单独抒写?他写的这“行人泪”啊!是所有北宋流民的悲伤之泪,也是所有有志于恢复却壮志难酬的失意之士的悲愤之泪,或者还是沦陷区百姓在金人皮鞭与铁蹄之下挣扎的痛苦之泪。这泪水,又岂能没有作者的那一份呢?这泪水,有着期冀,也有着失望。

    在泪水中,诗人望向“西北”。这“西北”既是指诗人所望的方向,其实也是有实指的内容。诗人此时处身的地方是长江之南,而他的家却在长江之北,更准确地说是他在词里所指的“西北”。这“西北”,原是他生活过、战斗过的地方,他的祖辈、他的兄弟战友也都曾在这个地方。这“西北”,也是中原百姓世代栖息、生活的地方,北方的百姓在这里创造过辉煌的文明。这“西北”,不仅是诗人在望,南来的百姓、图谋恢复的志士,都曾经长望过。可是现在这“西北”,却只能隔江相望,可望却不可及。侵占了“西北”的金人,其锋芒虽因长江的阻隔受阻,但磨刀霍霍的他们却仍有亡宋之心。只是时间的推移,繁华的西北,也让那些草原的牧民忘情于胜利者的骄奢淫逸当中,他们在掠夺、享受着中原的一切文明成果的过程中丧失了锐气,但是暴虐的手段却无有禁止。沦陷区人民长期在血与火之中挣扎求存,或者只能当着顺民任金人鱼肉,或者只能在抗争中九死一生。每每想到这些,诗人多么渴望能够带着军队打过江去,复山河于目下,救黎民于倒悬。可惜一切的希望都成了奢望,这“西北”,只能相望,再也不能相及。

    诗人望向“西北”,更希望望到“长安”。想当初,汉唐的长安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地方啊!两代都城,那些伟大的皇帝们曾经在这里指点江山,汉朝的文帝、景帝、武帝留下了赫赫的雄威,唐朝的太宗更是成就了一代传奇,他们在与西北民族的对峙中建立了不世的功勋,为汉民族赢得了生存的空间,甚至让那些民族以臣服者的姿态前来朝拜。可是反观宋朝的皇帝们,却从未有前朝的荣光。哪怕是号称兴盛一时的北宋前期,也从未在与北方民族的纠葛中取得过什么便宜,反而是渐渐丢疆失土,销了守土强邦的锐气。时间概念上的“长安”诗人是望不到了,但诗人还是渴望望见空间概念上的“长安”,那便是北宋的都城——汴京。且不要去说汴京当年何等繁华,但是作为政治的符号,那就是诗人心中的一个结。北方沦于金人之手,连都城也成为了金人骑马射箭的地方,就政治意义上来说,北宋就只能说是结束了。诗人隔着时空望去,心中想的自然是恢复之事。他在这长望之中又想着什么呢?是想着当时北宋的统治者能励精图治,拼死抵抗,决不至于落到今日境地?还是想着南宋的统治者能奋发图强,图谋恢复,就还有重整河山的机会?可惜的还是,诗人只能空想,只能空望,而且望也望不见。

    “长安”望不见啊!那是因为中间还隔着“无数山”呢!“青山”在诗词中作为意象本来是有着比较美好的意蕴的,甚至可以作为人的精神寄托。可是在本词中,“青山”这一意象却被赋予了丑恶的意味。诗人怪这无数的青山啊!因为它们遮住了诗人望向“西北”、望向“长安”的目光。那座座青山,崚嶒于诗人眼前,造成的只有难以承受的压抑。作为物象的“青山”,它毕竟只是隔断了时空,遮住了目光,但是作为形象的“青山”,却引起了诗人的不满与怨恨。这“青山”,能指踏马而来,压在中原百姓心头的金人吧?沉重得中原百姓们喘不过气来,甚至粉身碎骨,他们不希望南宋的目光望来,不仅要把目光遮住,甚至要把目光粉碎。这“青山”还能指故意阻止南宋流民和志士们望向西北的南宋统治者吧?他们害怕挑动金人的神经,导致金人铁蹄横江而来,从而失去偏安的可能,所以希望消除一切不安的因素,所以他们也不允许南宋百姓把目光望向“西北”、望向“长安”。只是,一切的软硬手段,又怎能阻挡得了人们内心中的渴望?他们怎么遮挡,也是遮挡不住的,就像那滔滔的“清江水”,总会冲破层层阻隔,东流而去。也正因为如此,诗人还不至于绝望,他还要冲破这重重“青山”,把目光望去。

    诗人怅望许久,直到夜色降临,鹧鸪声响,愁情更起。人若是有愁啊!那是不合听鹧鸪声的。“落照苍茫秋草明,鹧鸪啼处远人行”(唐诗人李群玉《九子坡闻鹧鸪》)、“楚客天南行渐远,山山树里鹧鸪啼”(唐诗人张籍《玉仙馆》),羁旅漂泊也好,幽居思人也好,听得鹧鸪声,只会引起更浓的愁思。偏偏在这夜中,诗人视觉已难所及,于是听觉更加突出,在这荒寂的山中,听到了声声鹧鸪,越是不想听,越是听得真切,听到了耳里,听到了心中。鹧鸪声本凄切,何况在它的叫声中人们还听出了“行不得也哥哥”的谐音,在诗人听来,何尝不是一种消极的心理暗示!前路本难行啊!何况恢复中原的路漫漫,更是看不到前路!诗人正在惆怅之时,听得这样的声音,会产生怎样的沮丧?那原本还有些勉强振奋的心情,又要经历怎样的磋磨?所以这“鹧鸪”也就显得那么讨厌!一如那些悲观消极的主和派,那些只知逃避和苟安的小人,在唱着凄哀的论调,消解着积极的情绪。偏偏这鹧鸪声,还就阻之不行,挥之不去,奈何?奈何!

辛弃疾是孤独的,因为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之中他只能成为一个与当权者不能相容的角色。哪怕是他想以他的妥协来换取进击的资本,但是他对时代的抗争注定了他不可能与当权者同流合污,来获取荣华富贵的保障。作为个体,他在这么一个混浊的世代中只能独自清醒,但是缺乏一种激浊扬清的伟力,所以在无数次的抗争和伴之而来的无数次失望之后,一如屈原那样,忍受更大的孤独。只是他没有像屈原那样最终以死全志,他选择更痛苦地活着,然后再接着一次又一次地奋争。当他把这些内容都写进了他的词作中的时候,他就将自己与国家与人民紧紧地关联在一起了。这样的诗词怎能不伟大,这样的诗人怎能不伟大?!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