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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生作:桐江风,霞客梦

 左手作文法 2022-05-25 发布于浙江

桐江风,霞客梦

文/陆生作

五十知天命。崇祯九年(1636),徐霞客的身体五十岁了,感觉“老病将至”,‍‍但他内心‍‍还有未了的梦。‍‍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如今‍‍父母都已故去,‍‍他将开启万里遐征,像汉代张骞那样,像唐代玄奘那样,‍‍像元代‍‍耶律楚才那样,‍‍他要往西边走,到云南鸡足山去。
‍他开始‍‍告别,九月十九日,与仲昭兄把袂而别,与杜若叔饮至子夜,然后乘醉放舟,离家乡的胜水桥越来越远。
从江阴到无锡,到苏州葑门,到上海东佘山顽仙庐,他一次次“饮至深夜”。各位兄弟,自此一别,可能今生再无相见。他像刘伶那样,备好了铁锹上路,死便埋我。
他特别想见黄道周一面,‍‍但“杳无音至”。二十八日,船到今天的杭州体育场路松木场,他特地令僮子入城,去曹振龙解元家打听黄道周的消息。此时,刚刚官复原职的黄道周,正奔波在去往京城的路上。兄弟啊,此后行踪修阻,不便通信了。所以,他在船上写了信寄出去。他的皮箱里,则收着眉公陈继儒专门为他写给鸡足山僧人弘辨、安仁的信件,还有给云南土司木增的序稿。他还不知道,就在这一日,董其昌离世,陈继儒主持丧礼。
徐霞客与僮子顾行、长随夫王二,及江阴迎福寺僧人静闻(禅诵垂二十年,刺血写成《法华经》,愿供之鸡足山),一行四人,离了松木场,过余杭仓前,在南门桥雇了个挑夫,沿苕溪北岸行,过临安县廨,进入富阳新登界——沿三九山北麓行,登洞山,过太平桥,夜宿吴氏祠堂。这时已是十月初四日,夜里狂风怒吼。
初五日,鸡叫天亮,狂风终于冷静下来。顾行开始烧早饭,用的是铜炊锅,他们在杭州涌金门买的。徐霞客叹了口气,唉,从家里带来的长随夫王二竟然逃跑了。有太多的行李啊,米锅衣裤,笔墨志书,皮箱竹撞,铁锹罗盘,担子实在重,才半个月工夫,即使在余杭南门桥雇了短途挑夫,王二还是逃跑了。原计划徐霞客是要从桐庐分水陆行去淳安的,正因为王二遁去,不便于陆,所以他们才改走水道。
离了吴氏祠堂,翻过马岭,徐霞客一行进入今天的桐庐县境。过内楮村坞、外楮村坞,过兑口桥,过板桥,过保安坪,过玉涧桥,到唐家拱,站在溪边等从印渚埠来的小船,然后顺分水江而下,夜里也行船,半夜到旧县。
初六日一早,船已到达桐君山下东门码头。桐君山在分水江‍‍与富春江交汇处,一峰突起,似浮在富春江上的一块翠玉,是药祖圣地,历来为人称道。尽管近在咫尺,徐霞客却没有登顶游览,他赶时间啊,叫顾行上东门码头买了米,然后‍‍逆富春江而上,行十五里,到滩上‍‍吃饭换船‍,‍继续‍‍西行,一路匆忙,夜宿严州府一家小旅馆。
初五夜里到初六早上,徐霞客睡得晚,醒得早,需要中午补个觉。他毕竟五十岁了,头发胡须花白,精力不比当年了,如若中午不睡,那么下午很容易崩溃。所以,他在初六日的游记中写道:“又三里,入七里泷。东北风甚利,偶假寐,已过严矶。”
我作为一个桐庐人,说老实话:翻开《徐霞客日记》读到这一段,十分感谢王二的逃跑,这才让徐霞客从分水江转富春江,这段行程像张开的双臂拥抱了桐庐,但百般遗憾,‍他这一趟桐庐之旅‍‍实在‍‍没有多少精彩可讲,同时也是万分理解,水道的行程是陆行的两倍,他要赶路,‍‍他真的只是路过桐庐而已。因为他早就来过桐庐了,而且还是多次。‍‍遗憾的是,‍‍之前的旅行‍‍没有文字材料流传至今;安慰的是,我们可以从《徐霞客日记》中找到缕缕痕迹。比如:《游九鲤湖日记》有“浙、闽之游旧矣”,《闽游日记》有“二十四日,渡钱唐,波平不觳,如履平地。二十八日,至龙游……”,《粤西游日记》有“十三日,……仙弃岩……左有崖上削,大篆'钓台’二字,江遥潭隘,何堪羡鱼?盖博不及魏叔卿之台,钓不及严子陵之矶”、“二十日,……北自横石矶入峡,南至弩滩而出,其中山势回逼,正如道州之泷江,严陵之七里泷”。
他一定登过严子陵钓台的,也曾在桐君白塔下驻足。他喜欢探洞,桐庐有极好的去处:高山的阆仙洞,宋代状元黄裳曾寓居于此十余载,明嘉靖年间王阳明弟子、桐庐县丞朱本思洗心于此,并作记刻石;瑶琳的仙境,鬼斧神工,宋代柯约斋的题壁诗犹在。他最爱梅花,曾作诗“人如梅花一样清”,沿‍‍钱塘江逆流至桐庐,必须经过九里洲,万历年间此地号称“小杭州”,‍‍清末袁昶有诗云“闻说唐梅今尚在”、“洲上唐梅老更妍”,徐霞客也见过这些唐梅吧?
“偶假寐,已过严矶”,《徐霞客游记》这短短七字,真是给我无限想象。‍‍他的“假寐”,有梦到什么吗?他跟静闻禅师说起桐庐俞赵村人赵如献了吗?
绣峰山下赵如献,宋太祖赵匡胤后裔,字孟清,号方壶。万历三十四年(1605)季夏,他在钓台写下“一丝九鼎”摩崖及《钓台四首》诗碑。他与陈继儒、董其昌交情甚好。修撰于雍正十年(1732)的《孝泉赵氏宗谱》中,刻印着陈、董二人写给赵如献的文字,董其昌称他“小客星”,陈继儒夸他“人龙文虎”,署名“友弟眉公陈继儒”。董其昌《容台集》中,有诗作《送赵孟清归桐庐》《赵孟清见访赠别》。陈继儒《白石樵真稿》中,有尺牍《与赵方壶》,感叹“何时与翁散发濯足,向古木清濑间上谈黄农,下叙钓弋”。
徐霞客与陈继儒是忘年交。从徐霞客请陈继儒为老母写寿文开始,他多次到访东佘山顽仙庐,与陈继儒开怀畅谈。西游前,两人更有书信往来,《致陈继儒书》与《答徐霞客》。在两人长达十余年的交往中,赵如献、严子陵钓台必是他们饮至深夜时绕不开的话题啊。董其昌与徐霞客呢?徐霞客曾“匍匐五百里”请董其昌为父母撰书墓志铭文,徐霞客唯一传世的画像也正是董其昌手笔。
为这次久拟的西游,七十九岁的陈继儒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助徐霞客一臂之力,不仅写信让他带在身边,另外又写了信寄往云南,妥妥的双保险。当徐霞客船入七里泷,“东北风甚利”,这东北风是“桐江波上一丝风”啊,它也助徐霞客一帆之力。

别了桐庐,徐霞客十月初七夜泊兰溪,金华江、衢江在此交汇后称兰江。初八一早,他看到兰江上“封桥聚舟”——各船只密密麻麻排列在江边,不允许上下,水路不通了,因为“勤王师自衢将至”。读至此,我一惊,从游记中跳脱出来。是啊,1636年‍‍的大明朝,风雨飘摇,李自成‍‍造反,‍‍努尔哈赤‍‍虎视眈眈。我突然在徐霞客身上读到了齐白石的人生体会。1956年,九十三岁的齐白石获国际和平奖,他满怀激动的心情致了答辞:“……正由于爱我的家乡,爱我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大地,爱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了我的毕生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直到近几年来,我才体会到,原来我追逐的就是和平……”相比徐霞客,他那“高深之间,可以目摭而足析”的人生险途,所追求的不也是和平吗?
少年徐霞客就立志:“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他做到了,全力以赴,置生死度外。真希望他能一直走下去,但生年不满百,‍‍这已是他最后一次‍‍旅行了。而且西行路上颇不平静,在湘江群盗入舟,在南宁静闻病逝,在鸡足山顾行私逃,西游四人组到底全部走散了。一生行走的徐霞客,也因久涉瘴地而双足俱废。
崇祯十三年(1640)六月,徐霞客被纳西汉子抬着回到家乡。躺在病榻上,有人问他:何苦来哉?他答:遍游灵境,与张骞、玄奘、耶律楚材三人而为四,死不恨矣。他又对儿子说:已看破生死,没有挂碍,以不得一见诸故交为恨。此时,陈继儒已长眠东佘山,黄道周被崇祯帝打了八十大板关在诏狱……兄弟,此生再见。
“以身许之山水”的徐霞客,被后世尊为“游圣”。今年是徐霞客逝世380周年。时光虽远,但徐霞客是一根探洞的火把,突破了那个时代,是一位拄杖侠客,感召了无数后来人。青山未大改,绿水照常流,我放下游记,坐在书桌前,打开电子地图,找寻徐霞客游踪,忍不住要做一个梦:什么时候?背上《徐霞客游记》,从杭州松木场出发,实地重走霞客路,山一程,水一程,到桐庐钓台听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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