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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文斯丨弹蓝色吉他的人(下)

 置身于宁静 2022-05-26 发布于浙江
弹蓝色吉他的人

十六

地球不是地球,只是一块石头,

不是人们倒下时拖住他们的母亲,

而是石头,像石头:不是

母亲,而像压迫者,像

不愿给他们死亡的压迫者,

不愿给活人生活的压迫者,

在战争中生活,打着仗生活,

劈开阴郁的祷告诗篇,

修翻耶路撒冷的下水道,

给神像上的光轮充电——

把蜂蜜放到祭坛上,而后死去,

你们这些内心凄楚的恋人。

很多时候,人的无力和悲剧是因为无法承受死亡那真实的暴力。因为无力承受,人会表现出投身基督教的软弱。这其实是对基督教的误解。从这个角度,作者或许认为基督教是女性的,而满纸威吓和惩罚的旧约才充满了雄性激素,呵呵。

十七

那人有个模子。不过

不是动物。像天使的人们

谈起灵魂,心灵。那是

动物。蓝色吉他上——

动物的爪子张开,毒牙

诉说枯燥的日子。

蓝色吉他是模子?那个贝壳?

毕竟,北风吹起了号角,

它的胜利

是在一根稻草上作曲的蠕虫。

作者认为,那些因为无法承受死亡而“信仰”基督教的人,那些幻想着逃避死亡能直接进入天国的人——那些“看起来像天使的人们”的骨子里的软弱和本质上软弱的“胜利”,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条在稻草上唱歌的虫子。这样的批判应该也是尼采式的。

十八

物体面前

我信仰梦(姑且这么叫),

一个不再是梦的梦,

那梦是本来的事物的梦,

无数个夜晚,演奏完后,

蓝色吉他触到的不是受,而是感官,

那些触及风的感官。

或是当日光来临,

像倒映悬崖的海水中的光

自往昔的海洋升起。

此诗到本节出现了一个回环,像是乐曲的第二乐章。某种对真实和生命的正面的弹奏又开始了。从对“一个本来的事物的梦”的信仰开始。

十九

如果能把怪兽化作

我自己,那么或许我自己

在怪兽面前,也不仅仅是

它的一部分,不仅仅是

弹奏不怪的琶音的人,

不会孤寂,怪兽和我,

两种东西,合二为一,

怪兽弹奏,我自己弹奏,

或者最好不是我自己,

而是它的智慧,

在石狮子面前

我是琶音里的狮子。

此乃试图使得生命能够包容和转化黑暗。

二十

除了我们的思想,生命里还有什么?

美好的空气,美丽的朋友,生命里有什么?

我信仰的是不是思想?

美好的空气,我唯一的朋友,

信仰是充满挚爱的兄长,

信仰是朋友,

比我唯一的朋友,美好的空气,

还更友好。苍白,苍白的吉他……

作者意识到要完成此生命对黑暗的包容和转化,除了对生命的思考,还需要有对真实的生命的信仰。而信仰必然导致来到绝对,因为信仰有信仰自己的道。

二十一

众神的化身:

这个自我,不是那孤高的金色自我,

孤零的影子扩散,

身躯的主君俯瞰,

高高在上,

朱古拉的影子

是苍茫的天堂,孤零零在上,

大地的君主,无上的君主,

大地上芸芸众生的君主。

自我和大地的群山,

没有影子,没有光芒,

血肉,骨头,尘沙,石头。

这个信仰使得生命在衰竭后试图再次获得大地和时间的完整属性,类似于尼采的大地上的超人。随之而来的是超人的孤独。

二十二

诗是这首诗的主题,

这首诗始于此,

终于此,两者之间,

始与终之间,事实上

有一种空虚,

本来的事物。至少我们这么说。

这些是分开的吗?这些不是

诗的空虚,获得

真实的表象,太阳的绿,

云朵的红,感觉的大地,思想的天空?

就是从这些获取。或许是放出,

达成宇宙永恒的交流。

诗人因为再次来到了大地上生命的源头——这本来的事物,感受到了此源头的孤独和空虚,且用诗表达出这一感受——“在事物的始与终,事实上有一种空虚”,由此这首诗才是这首诗——诗是这首诗的主题。生命才是生命的主题。大地上的一切从这里放出,必然回到这里获取。这首诗“始于此,终于此”。这是对纯诗——这时间中的存在——的再一次吟唱和以此为起点的全新出发。

二十三

几个终极的答案,

殡仪员的二重奏:

云间的声音,地上的声音,

一个是苍天的声音,一个散发着酒精味儿,

苍天的声音飘荡,

殡仪员的歌在雪地中

呼唤花圈,云间的声音

安详,平静,呼吸的声音

也那么安详,平静

想象的与真实的,思想

与真实,诗与真,

所有混乱平息,就像在叠句中

那人年复一年弹奏吉他

弹奏事物的本质。

由此,生与死才是安详、平静的,才是安详、平静的循环——这蓝色吉他年复一年的弹奏。

二十四

像泥土中找到的祷告书,

那年轻人的祷告书,

学者最渴望得到那本书,

那本书,至少一页,

或者最最少一个短语,

生命之鹰,那个拉丁文短语:

细细研究那本祷告书。

目光与鹰相遇,惊恐于

鹰眼的喜悦。

我弹琴。但我就是这么想的。

但正因此,生命或许会在如此深重地拥抱大地后来到天空。一个俄狄甫斯最终归宿般的结局——在被动又主动地承受所有苦难的命运后,终于被神秘的天光照拂。应该,这是一个超越尼采的大地轮回的所在。诗人领悟了古希腊神话的精髓——从对大地之神狄奥尼索斯的信仰来到对天空之神的信仰。

二十五

他猛然将世界

置于他的鼻端。

袍子与象征——

那东西旋转。

黑似冷杉,液体的猫

在草中跑动,没有一丝声响。

它们不知道青草已经苏醒。

猫生猫,青草变灰,

世界派生出世界:

草变青,草变灰。

鼻子是永恒的。

过去的事物,现在的事物,

将来的结构,很快很快……

粗壮的手指波动琴弦。

某种有着天空质地的生命意由此开始强劲生成。那灵,那猫来到大地上。某种“将来的结构”出现在蓝色吉他的琴弦。

二十六

想象中世界受过浸洗,

世界是海岸,无论声音,形式

还是光明,送别的纪念物,

离歌的回响,岩石,

他的想象总复归于这些,

而后又象一行音符驰入空中,

云间尘沙堆积,巨人

与凶恶的字母搏斗:

麋集的思想,麋集的梦,

梦见遥不可及的乌托邦。

山的音乐似乎

不断飘临,不断消逝。

对一个新生的受过浸洗的大地来到天空的壮阔遐想。

二十七

海水冲白了屋顶。

大海在冬天的空气中飘流。

北风创造了大海。

大海在纷落的雪中。

这片阴郁是大海的黑暗。

地理学家和哲学家,

请注意。如果不是因为那盐水杯,

不是因为屋檐上的冰柱——

大海不过是嘲弄的形式。

一座座冰山嘲笑

不能成为自己的恶魔,

它四处游荡,改变变幻的风景。

本节是乐曲的第二乐章的变奏的开始。如果无法承受俄狄甫斯般的死亡,生命的大海和冰山会被自己嘲笑,会成为他自己的恶魔。

二十八

我生于这个世界

像世人一样思索,

并非生于心灵

思索自己的思想,

生于这个世界,

像世人一样在世上思索。

那不可能是心灵,波浪里

水草流动,

却又像相片一样固定,

风中落叶飘荡。

我在这里吸取更深邃的力量,

我存在时,我说话,我移动

事物都像我想象的那样,

它们都说它们在蓝色的吉他上。

这里的“我”是一个对于大地上的生命而言比象征天空的心灵更真实的存在。因为他是天空与大地的融合。因为有天空的质地,他能更深地进入大地——波浪般运动却又高悬于波浪之上。唯如此,他所见的“像我想象的那样的事物”才会出现在这全新生命弹奏的蓝色吉他上。

二十九

大教堂里,我独自坐着,

读一本薄薄的评论,低声说:

“到地窖中品尝珍馐,

抗拒过去,抵制节日,

教堂外边的事物

恰与婚礼的欢歌平衡。

静静坐着,平衡各种事物,

直道它们渐渐,渐渐达于静止,

说它像一个面具,

说它像另一个面具,

知道平衡不会安息,

直到无论怎么想象,面具总那么陌生。”

错误的形状,虚伪的声音,

铜铃是公牛的嚎叫。

方济会的修道士

在繁茂的草中才真正是他们自己。

教堂必须矗立在教堂之外才是教堂。天上的生命必须进入大地上的生命才是天上的生命。

三十

从这里我引申出一个人。

这是他的本质:苍老的傀儡

将披肩挂在风上,

像舞台上吹出什么东西,

他的步履被研究了无数世纪。

最后,他走上

支撑电缆的横木,

翻起眼皮,

走过奥可西迪亚,

好像欠债已经分期付清。

一台台机器上

响起露湿的鸣哨,

奥克西迪亚蓝种子

白琥珀杯中坠落,

奥克西迪亚是烟火,

奥克西迪亚是奥林匹亚。

反过来说,如果认为奥林匹亚永远只矗立在奥林匹亚,无法来到人间,那么这种观点仍然会令人衰老,奥林匹亚只是奥克西迪亚。

三十一

野鸡睡得多晚,多迟……

雇主和雇员争论,

搏斗,这事多么滑稽。

太阳必将沸腾,

春天迸出火花,野鸡尖叫,

雇主和雇员听到后

继续搏斗。尖叫声

折磨灌木丛。这里没有和平,

云雀在心中,

在天空的博物馆里。公鸡

惊扰睡眠。早晨不是阳光,

这是神经的姿态,

仿佛倦怠的吉他手

抓住了蓝色吉他的神韵。

要么就是这狂想曲,要么就什么也不是,

本来的事物的狂想曲。

太阳、野鸡、春天、云雀……高于资本主义的雇主和雇员的争吵。前者把弹吉他的人从睡眠和倦怠中惊醒,把握住事物本来的面目。

三十二

抛开灯光,定义,

黑暗中你见到的东西,

此是此,彼是彼,

不要用腐烂的名字。

你怎么在那片空间漫步,

竟然不知道空间的疯狂,

不知道滑稽的繁殖?

抛开灯光。什么东西也不能

站在你和你的形体之间,

当外壳也被摧毁。

本来的你?你是你自己。

蓝色吉他令你惊愕。

要把握事物的本来面目必须摧毁那些庸俗的表相和惯例。须知,光明不是我们想当然的那种光明。那种光明意味着腐烂。诗人要热爱某种真正的黑暗和无路可走。真正的光明——那纯粹的存在必然是无法理解和无法预知的。

三十三

一代人的梦

在尘土中,在星期一肮脏的灯光里,

这是你唯一知道的梦,

终极的时间,不是未来的时间,

两个梦的重叠。

这是未来的面包,

这是真实的石头。面包

必将是我们的面包,石头

必将做我们晚上安睡的床。

白天我们会忘记,除了

我们弹奏想象的松枝,

想象的樫鸟的时刻。

但历史的进程似乎永远有着星期一灯光的老旧和庸常,这是否是我们真实的未来?除非我们在一个遗忘的白天努力醒来,弹奏那想象的松枝和樫鸟,弹奏事物本来的面目,将终极的时间真正看作未来的时间,让两者合二为一。

综上所述,与其说史蒂文斯是一位纯诗诗人,不如说他是一位生命诗人。在这首诗中,他以生命所深沉结晶出的智慧呼唤着一种天空与大地交融后的全新生命的出现。作为一位现代诗人,他是如此正面,完全没有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主义诗歌的阴影质地。或许,这是因为他热爱尼采,试图超越尼采;或许因为他是一位美国诗人,新大陆的蓬勃和惠特曼这样的禀怀着自然高贵质地的巨人对他有着积极的启蒙,以致他的诗具有一种与所处时代,与近代欧洲对立的崇高。

这样的缘于追寻生命之根的崇高是诗的未来。

最后还需指出的是,读史蒂文斯的诗让我感到在一首诗中思辨和想象是完全可以相辅相成的,而非一般所认为的对立。即完全可以有一种思辨着的想像和想像着的思辨。这种崭新且古老的思唯诗人独有,蕴含着今后人类精神进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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