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通之知:王维《山居秋暝》《终南别业》《酬张少府》中的春秋年岁 柯小刚(无竟寓)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终南别业》)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酬张少府》) 为什么中国画尤其是早期宋画特别喜欢画寒林?为了生意寥落的荒寒?也许恰恰相反。因为,恰恰是在落叶之后,树的生机才通过书法用笔的苍劲古朴而更加蓬勃向上。李白《上阳台》云:“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可穷”。老笔者,剥而复,复而见天地之心者也。荒寒苍老不只是剥卦之象,更是复卦呈现出来的外观。复卦当冬至,天寒地冻,甚至比树叶剥落的秋天还要荒寒,还要老,但生机却更汹涌,实际上是春天的隐秘开端。中国传统中代代不绝的雪景诗画,意在于斯乎? 《山居秋暝》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第一场秋雨;《终南别业》是中年到晚年的转换,或秋雨向雪景的过渡;《酬张少府》则是第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虽然诗中并没有写到雪景,只是写到渔歌如月光,纷纷扬扬,洒满水边的芦苇。《山居秋暝》是剥,《酬张少府》是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终南别业》则在剥复之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只有空山才有新雨,只有水穷才有云起,只有晚年才有穷通,只有春芳消歇之后才有淹留。只有在狭窄的松间空地,月光才成为唯一珍贵的事物;只有在坚硬的石上,水流的温柔才那么可感。此时,不需要看到浣纱女,竹喧就已带我归去;不需要坐进渔舟,莲动就已带我出发。人活了大半辈子,要到最后的岁月,才学会不看而看到更多,不听而听到更多,以及最后,不活而活得更久。人终有一死,而死非死;人生一世,而生非生。《易》云:“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是矣。《山居秋暝》者,居此乎?暝此乎?亦未可知。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藏万物而空之,人历万事而忘之,然后,新雨才会降临。新雨比旧雨更旧,秋天比春天更新。当春天早已老去,秋天才刚到来。经过这场雨,天气在晚秋刷新,人气在老年刷新。叶落就落吧,事忘就忘吧,人生重新开始,山水重新开始。季节到秋天才开始深沉,人到晚年才开始深思。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夜色是比落叶更极端的减法,减到一无所有,只剩下一轮明月、月下松树的剪影、树下水流的声音和水流石上的流光明灭。曾经多少人多少事,多少雄心壮志,还有多少虚骄、自欺、自命不凡,都在人生的秋天和夜晚水落石出,雨收月照。“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多么简单的景物,就在眼前,而只有在“空山新雨后”才能见到。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竹喧而已,浣纱女并不喧闹,她只是静静地穿过竹林,走在回家的路上;莲动而已,渔舟仿佛随波荡漾,无意四方。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春芳早已消歇,但春芳之新却栖息于空山秋雨的叶梢。自然日新,无论春秋;生命日新,随意去留。 年青时看到的未来,只是一个抽象的目标、一个点;而年老时回看的青春则是许多具体的经验、经历、过程,因而是一段线、一个面,乃至一个立体。“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终南山》)。遥望前方的青霭,走到近前却一无所有;回望身后的白云则更加苍郁,苍茫,层层叠叠,无边无际。青霭是有的无,白云是无的有。青春是有的无,年老是无的有。 “中岁颇好道”就像是走到山腰,明白了“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道理而决意改变活法。“晚家南山陲”是改变的行动,“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是改变的结果。但空山独往,会有什么胜事呢?胜事往往意味着高朋满座、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而这里,在中年革命之后,却是一个孤独的行者在山中遭遇的胜事,而且只有自己知道,还是空空地知道。 孟浩然写给王维的诗句曾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留别王维》)。独自空知之事,往往是落寞心事。但现在这个孤独的老头子却满怀兴致,满山转悠,仿佛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一路发生。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许给出了提示。水穷之处,正是云起之时;坐下来不动的时候,有一种动才刚刚开始。《易》云:“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又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这也许就是独往空知的胜事? 于是有“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偶与独对,然与往对。往是有意的行动,然是无意的发生。偶然的发生是独往空山的行动等来的遇见。林叟可能是樵夫或看林人,或者就是树林本身,乃至任何一棵树,一朵野花,一只小鸟或一头鹿,甚或一块石头,就像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和托马斯·哈代《还乡》中的柯林,是人物,但更是俄罗斯大地和英国荒原本身的象征。林叟就是自然,就是自然发生的然、偶然的然,一切与我相偶地发生着的自然。有这样的偶然之偶,我之独才是“兴来每独往”的独;有这样的偶然之然,我之往才是“胜事空自知”的往。由于胜事的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独往亦偶,偶对亦独。“兴来每独往”已偶矣,“谈笑无还期”已还矣。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关心的反面是开心吗?至少字面上是这样。但“好静”之“好”,而且“惟好”,不是一种关心吗?也许还真不是。关心总是难免把心关起来,过于急切,难免打结,难免过度有为的干预而妨碍事物的自然发生。“好静”则是学会等待,等待林叟的偶然相遇,等待水穷后的云起。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因为过于关心而关闭的心开始逐渐苏醒、打开、开心。于是有“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里有一种穷。穷不是没有钱,而是道路尽头的临界处境。老本身就是一种穷。即使非常有钱的老,也不得不面临人生道路的尽头。这时候去隐居不是得意洋洋的选择,而是出于无奈的决定。但又不是不情愿的无奈,而是一种达命之情的“怅然吟式微”、物穷而后通的释然。无长策,所以不关心。无长策,所以只有当下的空知。空知也是一种知,一切现前的知,穷通之知。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便是现前的知,使一切现前的穷通之知。山月朗照之下,一切现前。每一声琴音现前,每一声都被松风吹散,解开,仿佛与其他音符没有关系,但又笼罩在月光中,被月光重新粘合,成为新的乐句,成为我自己弹不出来的乐句,成为月光的乐句。聚散开合,穷通群独,就这样同时发生着。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与我的弹琴比起来,渔歌更深地融入这片水域和芦苇。渔歌无需月光相照才唱出来,渔歌本身就像月光一样倾泻而出,照亮水面和水边的一切。渔歌像水一样通达每一个河湾港汊。我弹琴是穷,渔歌是通。我的穷使我听懂了渔歌的通。如果不是因为晚年归隐的自穷,我可能还是那个太多关心的人、太忙的人,忙到听不见渔歌,忙到把自己封闭在忙中,茫然自失于一切君子固穷的月光。 无竟寓写王维三首 楮皮纸,93cm*35cm 作品分享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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