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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延桐:古典与现代的协奏 ——施施然诗歌考察

 罗纳歌特 2022-05-28 发布于河北

古典与现代的协奏
——施施然诗歌考察
谭延桐

一、诗歌皇宫里的妙品
施施然的诗歌如悬铃木一样兀自闪着光——自然的光,鲜活的光,灵动的光,别致的光,有营养的光,有启示的光,共同组成了一个光的海洋……并以自己独特的音质、音色和音域发出了泠泠的声响……我便开始把目光举了起来,并让听力紧密团结了起来……这时候我看见,施施然擎着诗歌的神灯在走,就像高尔基笔下的丹柯举着自己燃烧的心走在大森林里一样,并时不时地从神灯里掉出许多耀眼的火星……正是这盏文学神迪奈尔赐予的神灯以及从神灯里掉出的许多耀眼的火星,照亮了施施然的生命世界和艺术世界,使得施施然热血沸腾,并义无反顾,全然忘记了艺术的疆场上每天都硝烟弥漫。没错,真正的诗人首先就应该是义无反顾的,就像永不满足、死不回头、追求无限的浮士德一样,浮士德精神其实也是诗歌的精神。施施然这位明净、清灵、温婉、本真、个性、谙熟了诗歌的巫术、代表了别一种女诗人形象的中国的茨维塔耶娃,走着走着,也便给我们留下了一路芬芳。循着这些灵动、典雅、丰富的芬芳,我真切地看到了,姹紫嫣红就在眼前,琳琅满目就在眼前。无疑,我走进的是一个“充实而且有光辉”的诗歌景区。
诗歌是一面魔镜,什么都可以照耀,也什么都可以折射。从这“照耀”和“折射”的涵义中,便可以见出一位诗人究竟是怎样的诗人,究竟有没有被世俗给蛮横地压制下去,究竟是不是一个活人的容貌和灵魂的收藏者,究竟是不是为我们扯断了习惯这根线,究竟是不是在吟咏中摸到了隐去的神的踪迹,究竟有没有思想的决定性和艺术的预见性……一般来说,这些都是没有错的。在我看来,则是绝对没有错。施施然的诗歌文本摆在我的面前,在接受着我的目光的检阅,验证着我说的这个绝对没有错……是的,没有错。如果有人说错,肯定是有人蒙上了世俗的成见了——要知道,成见实在是无处不在——抛却成见,重估一切价值,我们才会站在最本质上的立场上来言说。
站在最本质上的立场上来言说,施施然无疑是一位天才诗人。很多人写了一辈子的诗,未必就有她的诗歌的修为和造诣。诗歌的修为和造诣,真的不是发狠或咬紧了牙就能够得来的,这还要看一个人的骨血里究竟有没有诗人的基因和播撒诗歌的种子。施施然的诗歌基因和诗歌种子显然是备足了的,要不她也不会从她的生命里一掏就掏出许多的诗来,而且都是出手不凡、出奇制胜的好诗。是的,施施然的诗首先让我想到了“出水芙蓉”这个词,并进一步地想到了南朝文学批评家钟嵘在他的《诗品》里所说的那句“谢诗如芙蓉出水,颜如错彩镂金”……钟嵘提倡风力,反对玄言;主张音韵自然和谐,反对人为的声病说;主张直寻,反对用典……这些提倡和主张,显然也都是施施然的诗歌的提倡和主张,是施施然的诗歌直接告谓我的。诗歌的告谓,在施施然的字里行间,不难发现,神的灵就在里边行走。
钟嵘还说,诗歌本来就是诗人在外物感召下内心气象的呈现,而“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的施施然并不是胡乱点缀、无病呻吟,而是以她的心灵做抵押,真情做底色,直觉做担保,学养做资本。每一首诗,都打上了施施然的心灵的印迹和施施然的情怀的纯色。很显然,施施然的诗学既是生命学,也是心灵学,更是文化学。研究施施然的生命学、心灵学和文化学,就不能不带上自己的生命、心灵和文化眼光。不然的话,最终的结果就只有一个,浅尝辄止,隔靴搔痒。
往施施然的诗歌的深处走,我便听到了庄子这样对我说:“语之所贵者,意也。”清代王夫之也补充说,“意为三军之统帅”。从“意”上来考察,施施然所下的功夫是显而易见的,无论是她的唐宋之意还是民国之意还是当下之意,也无论是她的京戏之意还是昆曲之意还是现代剧之意……都无不呈现出了“别意”。这“别意”,说白了就是特别的意义,而这特别的意义无论对于何种艺术样式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因为是它展现了一个写作者的生命地貌和内心景致,以及艺术境界和思想高度等等。施施然之意,就在于生命这个内燃机所发出的声音及心灵这个内宇宙所呈现出的气象。这是首先的,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因为,意即魂,所有的艺术都不能丢了这个魂。魂不守舍或魂飞魄散,从来都是艺术的大忌或者说是大疾。
施施然的日月合上便是梦,打开便是诗。从中,我看到了维生素居多的光。这维生素居多的光,或曰奇光,或曰异光,既可以啜饮也可以吞咽。全部吸收之后,肺腑也便成了明澈的肺腑,装满了神往的肺腑。好诗都是可以美容养心的,施施然的诗歌再次印证。
钟嵘再次指出,大量堆砌典故的风尚,使得“吟咏情性”的诗歌“殆同书钞”,严重妨碍了诗歌的健美,正所谓“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在这点上,施施然显然是警醒的,因为施施然的诗歌涉古,涉古又很容易陷入古董阵,因此她才涉古而不拘古,更不泥古,而是扎根在古典,展叶在当下,从而让古典意蕴和现代意识交融互渗,既有文化上的传承也有艺术上的伸延。因此,读施施然的诗歌就总有一种雅致而又不失超逸的感觉,很容易就会使人想起“李清照”和“林黛玉”等等文化符号。这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和促使,这样的感觉和促使往往能把人带入一种妙境,从而在妙境里重侦春秋,重整山河。因此,我就很想下这样一个结论:施施然的诗歌是妙品。如今凡品太昌,庸品太盛,而妙品难求。因此,我的接受美学的兴趣就不能不揪住不放。说施施然的诗歌是妙品,其实还在于,务为精密,襞积细微,却不专相陵架,伤其真美;再加上口吻调利,跌宕昭彰,变化从心……自然之趣,文化之味,艺术之蕴,便迭出,甚至在某一瞬间能让人听到汩汩冒出的声音和淙淙流淌的声响。这不容易。大概,是因为施施然的内心里有着太多的色彩和音乐吧。施施然本身就是美术专业毕业的,她从小就迷恋戏曲,全用在这儿了,不是作为边角料用上的,更不是作为配料用上的,而是作为艺术的精神用上的,而且是化用而不是砌用,是有机的而不是无机的——注意,这个精神,以上我所谈的其实就是施施然的诗歌精神。精神,永远至上,无论于人,无论于诗,无论这个地球怎么转。抛却了精神背景和精神实质,一切都是妄谈。更何况,施施然的诗歌精神一直都是化合的,融会的,浑圆的,而不是颗粒状的,僵硬化的,未经打磨的。
“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有钟嵘的这层意思在提醒着,施施然的诗歌便总是以自然和简约为驰求,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诗歌的超然和丰富。超然在于精魂,丰富在于实质,施施然全做到了。显然施施然是懂得“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的义理的。这便使得,施施然在使转的同时,也在运转,使转的是语象,运转的是心象。心象推动着语象,语象又包含了心象,相互作用,共同联欢,既有形也有魂,可谓有花有香,有灯有光,有火有焰。
我之所以从古典文学批评的理念切入,完全是因为施施然的诗歌本来就带着古典情结。古典情结之于文化的任何现象来说,无疑都是一种好情结。正是这种好情结,首先拴紧了我的解读的兴致。
二、妙品自有妙品的本体向度
向度是一种精神势,既包括了物理时间的势,也包括了心灵时间的势。正因为有了时间的向度,才有了昨天、今天和明天,并且有了种种可观的现象;正因为有了生死的向度,才有了生命、食物、爱和精神;正因为有了诗歌的向度,才有了语势、语质、语彩、语境、语景、语象、语调、语气、语速……从向度上来考察或检视,施施然的诗歌显然是具备了能上能下、能下能上、纵横离合、飞词骋辩的精神势和艺术势的。无论你有着怎样的综合研究的原则和路径,施施然的诗歌都会呈现出施施然所独有的精神势和艺术势。正是这个“势”,把施施然的诗歌和很多人的诗歌一下子给区分了开来。
我们不妨用本体向度的标尺具体地来衡量一下——
“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步履轻盈/而优雅。当当作响的电车,从默片里开出来/灰色长衫和月白旗袍礼让着上下//不远处的钟楼,是夕阳中的诗人。一群/洁白的鸽子,把闪亮的诗行写在彩虹的脸上//两条有风骨的弧线,向身着灰装的/不老建筑的文艺复兴里延伸。那里有我们/窗明几净的家,和一双晶莹的儿女……”这是施施然的“民国系列之一《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的前半部分。我很喜欢这首诗的非常强的画面感,就像电影中的,或梦中的。当然了,其中所渗透的情调和格调就更是我的喜欢。有质感,有质量。从文化意义上来说,民国的街道显然比现在的街道更像街道,起码更洁净,更明亮,更开阔。让优雅的身影印在这样的街道上,身影自会更加优雅,生命自会更加浪漫。何况还有温暖的“女儿情长”在里边,就像芬芳的阳光斜照在一首歌里一样。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首诗的意旨无疑就是美好的,意味无疑就是独到的。角度也选得好,再加上自然、浑然、煦然……实在是不可多得。
众所周知,把诗歌置入民国的背景当中,这样的诗歌并不多见。而在民国这个大元素中融入雅情的就更是不多见。两个不多见,也便决定了施施然的诗歌文本的不多见。
再来看:“……不要以为,我只会像崔莺莺焚香许愿/我身上流淌的,其实是林道静的血液/红色棉布格裙就是凡士林布学生装的承袭/一起承袭的还有她的精神,比如此时/在香气缭绕里,预谋一场两千年后的私奔。”这是《预谋一场两千年后的私奔》中的一个片断。仅仅从这个片断中,我们就可以看出施施然的茹古涵今的素养,再加上思力沉挚、思议不庸、能切实指陈,我们便进一步看到了一颗纯棉的富有质感的心。这颗心浪漫,这颗心火热,便使得这首诗也浪漫、火热起来。它的温度,其实就是诗人生命的温度。爱情诗难写,施施然如此写来,自然是突破了一种简单的抒情,从而做到了直指人心,直澈心源。
“希望生在战乱年代,而你/是草莽生涯的将军。佩剑,战骑,杀气……/我买胭脂的当儿,被你掳上马背/绝尘而去。我哭哭啼啼/做了新娘,还生下一对儿女。然而/我没有逢着诸侯割据的年代,你也不是/戎马一生的军旅,可是/你却以笔为剑,以诗为马,以军阀/攻城掠地之势,将我的心夺去……”读这样的《战乱年代》,不可能不让人感动,也不可能不让人遐思。感动和遐思之余,它的别思、别采和别趣便在感受的土壤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它的不凡的气象和贯通的气韵便在感觉的系统里展开了攻势……无论外在多么乱,而生命不乱,始终保持着心灵的和平,正是这首诗的意旨之所在,这是多么好的意旨。
“就在今夜,从你的狼毫下滴出的月色/像油纸伞,静静张开/张成一首诗的形状。光辉/穿越诗句的隧道。皎洁/一如从前。那个别离的江岸/汽笛曾用哀怨的咏叹把江水与远天粘贴,把/你飘扬的长衫扯成飞舞的旗帜,带走/我的脉搏,在梦的花海里与我拜堂为亲……”这既是“印在书上的码头”,也是印在心上的码头。这样的“码头”才叫独一无二。“狼毫下滴出的月色”,用变形手法,变成了静静张开的油纸伞,然后又变成了一首诗的形状……也难怪这首诗就像印在诗人心上的无字书一样,读之思绪会飞,品之骨头会亮。“打开是相逢,合上是别离”,最后一语道破——生命之哲学,情感之美学。“说理”却不硬涩,可见功夫。
接着,来和施施然一起把时间“回拨八十年”,看看:“我私自把我们邂逅的时间/回拨了八十年。地点/不变。仍在那座伟岸的钟楼下面……”“伟岸的钟楼下面”,一下子便把这首诗擢升了,因为这时候的“邂逅”已经默不作声地烙上了宗教的痕迹。八十年前的阳光比现在的阳光更新鲜,八十年前的俪歌比现在的俪歌更甜美,无疑是这样的,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喧嚣四起,到处都是严重的文化污染。一个“回拨”,便让“史的眼光”顿然跳脱。
还有——《和小路押韵的是脚步》,心灵的步履和时间的路径形成了一种和声效果,从这“和声”里,我们听到了“闺秀一样的铃兰”在倾情演绎……“而今,这里繁华依旧。闪烁的霓虹/比铃兰更耀眼。可是我却独自徘徊,寻找/遗失在路上的笑语……”外在的繁华与生命的繁华无关,诗人在寻找的显然是生命的繁华。这不禁再次使我想起了索尔仁尼琴的一段话:“人民的精神生活比疆土的广阔更重要,甚至比经济繁荣的程度更重要。民族的伟大在于其内部发展的高度,而不在其外在发展的高度。”“与子同说”的幸福,很显然,就在这生命的繁华之中,内部的发展之中。
以及——《我们在古书里私定了终身》的情挚意远……单是这个诗题就精括了诗人的脱俗形象,更何况还有“素手将星辰翻阅”、“柳丝儿在软金里脉脉絮语,翻译/我们的缱绻”、“我摘一首新鲜欲滴的小诗,为你红袖添香”、“听我用高山流水浣过无数次的喉咙/为你唱: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等诸多妙句在做着精彩的诠释。“古书”这个意象在这里大放光彩,“醉倒日月”这种意境在这里无限生辉。实在是,“敲敲门,有人在”。
在施施然的诗中交相出现的“月白旗袍”、“凡士林布女学生装”、“灰色长衫”、“有轨电车”、“钟楼”、“战骑”、“佩剑”等民国意象,联手营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氛围,共同装扮出了一种诗意的怀恋。很显然,施施然的“民国系列”是在告谓我们:民国时候的文人风骨,典雅而纯粹的爱情,总能掀动生命的书页,并让生命这本书哗哗作响,熠熠生辉。纵使是战乱、兵燹、离别也影响不了内心的好天气,纵使是阴谋也左右不了爱的坚定,纵使是死亡也损伤不了浪漫的质量。在这样一个爱已经越来越沦为奢侈品的时令,那种异香醉心的爱情不能不让人魂牵神绕。施施然立足于此,显然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并拥有了“自己”。这个“自己”的到来,很不容易。
拥有了“自己”之后,无论写什么,怎么写,就都会打上“自己”的烙印。这个烙印迻译过来,其实就是不可替代。
比如《一路照回去》:首先,“一路照回去”这个诗题就别具一格,契合了“标题美学”的诸多要义;其次,比喻新颖——如今的很多诗人都丧失了起码的比喻的能力了,他们似乎忘记了“天下诗章一大比”这样一个义理;再其次,“矜持的柳条们”等等体现了“异质原则”,“我就按下停止键”体现了性格……总之,是一首品相非常好、品格让人放心的诗。
再比如《在你盛产词人的家乡》:虽短,却意味迭出,意境丛生。这契合了希尔伯特等形式公理派所倡导的“寻找一种方法,借助于它,便可以在有限步骤之内判断任一命题的可证明性”的理论,让我看到了很好的相容性。
还比如《有你经过的夏日》:言、象、意到齐,能指和所指全备。一个横断面,便让人看到了全部。俄国形式学派所倡导的“有意味的形式”之美学,在这首诗里渗透了再渗透。
更比如《欲望》:这首诗和施施然的许多诗歌的风格稍有不同,因为在个性的张扬上,力度加大了。藏的艺术,却依然把握得很好。这就让我们看到了茨维塔耶娃式的自信、率尔和奔放,以及萨福式的呈示、呈递和呈献。
也不能不提论古有识、说今有趣的《被梦请进请出》,纵横出没、词意透辟的《从吃开始》,思力沉挚、笔情清矫的《致一位女诗人》,视野在拓展、诗思在延伸的《梦见他做克格勃时的样子》,生命气息扑面而来、艺术气息挥之不去的《写诗的女人》,摆脱了小情小调、深具文化关怀、给乐与舞的联姻提供了一次良机的《舞》……
施施然的诗是从她自己自上扯下来的肉,鲜活的,跳动的,全然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更不是僵硬的水泥制件式的诗。切实,切合,就是这么来的。虚假的诗歌是不会这么切实和切合的。切实而又不失张力,切合而又不失弹性,可谓处处体现了一个“妙”字。妙心,妙手,妙方,妙法,妙计,妙语,显然,她都有。
看看下面的诸妙,自然也就知道了——

活在毫无暇疵的象征里
——那枚缺了一角的
露珠,宁可摔得粉碎
迸溅出玫瑰色的血
也不要留着,提醒残缺
——《我是如此倔强》

“毫无暇疵的象征”,运用了“远距原则”或“异质原则”,颇具独特的艺术效果。“缺了一角的露珠”,颇有新意,体现了异象。“宁可摔得粉碎”,体现了鲜明的个性,让人想起了明代诗人于谦的《石灰吟》:“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最后,以“也不要留着,提醒残缺”自然收束,形象化处理,感染力窜出。

我只是微微调换了握笔的姿势
让笔尖从钝角变成锐角
那朵花的故事,就从春天去了
秋天,从后世转到了前生
——《我在玫瑰的花瓣上写诗》

融象征性和现代性于一体,十分绝妙。绕道说禅的意味,不请自出。圆转,且入神。大概,也只有诗人才能“在玫瑰的花瓣上写诗”了。说诗人是人类的天线、种族的触角一点儿也不夸张。

还有谁,在持一支温婉的诗笔
写百年前的一香到底的诗句?
——《四月天最后的花香》

当“玫瑰越来越弱不禁风”的时候,当一切都在迷失方向的时候,当“整个世界都在上演有板有眼的呻吟剧”的时候,当“曾经的芬芳再也找不到了春天的路线”的时候,施施然却依然坚定着,坚持着,坚守着,坚信着,以笔作杖,以笔为旗,把“一香到底的诗句”视作自己的写作信念,这样的诗人注定是摆脱了世俗的紧逼和红尘的胁迫的。上扬的诗歌,也便如葵花一样次第开放。既坚硬也柔软,既有花儿也有种子,说的便是这样的诗歌。读这样的诗歌,我不可能不会想到法国诗人彼埃尔?赛克所说的那句“诗歌是献身者的诺言”。
用这样的生命所扛来的无论什么诗歌,就必然是如琥珀一般外射晶光内含生气了——
比如纵贯古今、横穿一切的《原始女人》:“在灰色丛林里,揣了/一颗原始的心,把你当作宗教爱着”——“原始的心”,无疑,这才是诗人的心;“把你当作宗教爱着”,无疑,这才是诗人的大爱。“诗是已经实现的愿望的爱,然而愿望仍然是愿望……”哦,法国诗人勒内?夏尔所说的是对的。
再比如从外在舞台写到内在舞台的《练习》:“祖师爷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忘了/染蔻的兰花指,还须/撩开荆棘的帘子,提前练习疼痛”——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爱的艺术》也即《爱经》里提出了“练习微笑”,施施然在她的《练习》里提出了“练习疼痛”,无论是“练习微笑”还是“练习疼痛”,其实都是为了使生命的戏剧更臻于完美。很显然,“练习疼痛”的意志是好的。“练习疼痛”这四个字,点中的自然是人类的精神要穴。
还比如通过轻盈的音乐般的美感,讲到诗人的生命姿势、心灵态度和精神指向的《我要我裸露的灵魂在琴音上飞升》:“我会轻盈地、更轻盈地/飞。在我的琴音之上。我灼热的体温/将沿着李白走过的蜀道,一直向上”——很多人只有身体却没有灵魂,即使有灵魂也是偷来的抢来的别人的灵魂,即使有自己的灵魂也早已给自己的灵魂穿上了防弹衣,能够让自己的灵魂完全裸露的,面对一切的,不断飞升的,注定是真诗人。这年代“诗人”并不缺乏,缺乏的是真诗人。在此,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一颗真诗人的心。也只有这样的心才会有大慧和大力“造一架荷马的竖琴”。吟咏这样的散发着香木气息、拥有白银气质的好诗,心地也会随着诗句一起纯净,一起悠远,一起轻扬。
《带上我的名字去轮回》,就更是我所喜欢的一首好诗:“我要在你心上盖个戳。这个戳/以骨头做材料,以爱做刻笔/上面工工整整篆写着我的名字/再蘸取生命的颜料,就是那/吻痕一样的红蓓蕾,重重地印在你的胸前/还要釉上赫卡忒的咒语,作为最后一道工序/这样,就算轮回到来生,并且/喝了孟婆汤,你的胸口也依然烙着我的痕迹/你会在时间的玫瑰里,不停地找啊/找啊,像为你的左心房/寻找挚爱的右心室……”这是我的阅读范围内的最好的爱情诗之一,它比很多名家的爱情诗,包括徐志摩的、戴望舒的名篇,都要内在,都要让人感动。当然了,它已经不仅仅是一首爱情诗,首先是一首诗,卓越的诗。它类似班德瑞的浪漫曲的结构,新颖切入,自然展开,挚情深化……这样的打上了“心灵和感动”之印迹的诗歌,让众多一直停留在“身体和感觉”上的“职业诗人”倍加汗颜。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一个专爱的女子的小霸道和小心机,也可以从这些小霸道和小心机中看到一再强调和凸显的强烈的专注的内心。要探知诗人的性情,要知道爱情诗的超越性,无疑就要到这样的诗歌当中去。
我没法儿忽略《玫瑰汤圆有着说不尽的玫瑰说不尽的圆》这首诗。仅是这个标题,就打破了惯性,挣脱了模式,冲出了套版。也不能不说这首诗的吟唱性——诗歌,是诗与歌联姻的结果,沦为嘀嘀咕咕、琐琐碎碎、絮絮叨叨的说话,诗意就会不自觉地流失——吟唱性,自然是保住诗意的一种必须的策略,这首诗做到了。并且,赋予了“汤圆”这个客观对应物以簇新的含义。其中的气息,让我嗅到了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气息:自然的,纯朴的,来自于大地的,源自于生命土壤的……圆转如许,深切如许,浸染如许,施施然如许。开阖有度,可谓,生活和生命之间找到了最为便捷的通道。
更没法儿忽略《于佛国的香风里》这首诗。此岸与彼岸,一直都是东西方哲学所思考的一个焦点,当然也是一切艺术形式所关注的重要元素。文史哲不分家,文的情怀,史的眼光,哲的思想,共同铸造了伟大的艺术。基于这样的文化背景而诞生的这首诗,无疑是一件精品。标题不可替代,其中所贯穿的气就更是不可替代。这首诗的超越之一显然在于“向死而在”的生命哲学的紧握,并且化理性为感性;超越之二显然在于膨化与紧缩的能力,并且思绪在膨化,意义却在紧缩;超越之三显然在于较之施施然以往的诗歌更加强化了文本的吟唱性。因此我说它,是精品。
“我的民国是船,踩着万顷碧波”,这激起了我想喊“浪漫主义万岁”的渴望……
“唯一的薪水/是丰厚的甜蜜”,这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薪水,时间不断地在发放……
“心里藏着一方明净/和琴声”,这就叫,诗情画意,或诗意岁月……
“请原谅我的表里不一”,这样的“表里不一”让人尊敬。崇尚与不屑的含义,尽在这淬就的生命之剑里……
去往还来,情愫缠绕……因此我就总觉得,施施然的诗歌的外壳是坚硬的,里面却紧裹了一颗柔软的心。诗句就像水蛇一样,总能把人的心越缠越紧。用施施然的《五月的刘海》里边的“春光响亮,香气辽阔”八个字来概括施施然的诗,并不失之恰切。
通过上面的大体衡量,我们就可以见出施施然的诗歌向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向度了。无论是符号语言的本体向度还是心灵语言的本体向度,也无论是达意还是传情,更无论是指向意志还是指向情感还是指向情绪还是指向力比多……都不失心灵的纤细和艺术的绵密,繁复、微妙和捉摸不定的美统揽其中,捕捉、呈现和超越的意义尽在其内,音律、节奏、速度、强弱的变化既诉诸于听觉也诉诸心灵,最后直抵肺腑,且给人以零压力和零负担。无疑,施施然是一位高超的心灵投手。
三、妙中之妙在于印下了自己的独特的指纹
诗歌的家族,就这样,又多了一名刻诗的成员——我没有写错,是刻诗,以生命为刻刀,以心灵为技艺,在刻诗,刻在时间的大理石上——写诗的人多如牛毛,而刻诗的人却如凤毛麟角。只有刻诗,才会让人听到诗歌的声响。也正是这“刻”的含义,赋予了施施然的诗歌文本以凹凸,以层次,以立体,以不可磨灭。
“我喜欢戏曲,尤喜欢昆曲和京戏,京戏中最爱程派唱腔。自然、古典、怀旧的东西和场景以及意境都是我所喜爱的。但我并不是一个沉浸在唯美意境里的纯粹的古典派,我在吸收古典文化营养的同时也在接纳着新鲜的观念和事物,我喜欢将自己抽身出来从而进入独立思考,并不断地理出自己的见解和诗思,试图将古典文化的瑰宝与现代思想、个性传承融在一起,最后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诗歌精神与风格。”施施然的这个自白可谓施施然的诗歌文本的一条重要诠释。从这条诠释中,我们拣选出的自然是妙中之妙,因为“自然、古典、怀旧的东西和场景以及意境”是一种妙,“新鲜的观念”和“独立思考”就更是一种妙。可谓,妙中之妙。
从这个妙中之妙中,我们不难发现施施然的诗歌文本所渗透的文化底蕴和知识内涵,其中包括了古典文化的传承;所呈现的空间理念,其中包括了现代意识的参与;所显现的宛如物线般一直延伸的寻思,其中包括了“解构”、“重构”、“剥离”和“命名”等含义。古典只是施施然的诗歌的模特儿,现代才是施施然的诗歌的风格。这就使得,施施然的诗歌文本很像是一阵又一阵从旷野里吹来的怡人的风,自由,纯粹,而又不失冷静和力量。无论是通过意象的纷至沓来来做巧妙的叠加,还是通过语象的次第出现来做奇妙的拼贴,还是通过抛词的适时登场来做绝妙的建构,还是通过长呼吸和短呼吸的粘连或断裂或错位来做出神入化的安置,都能让人看到了其中有一双明慧的眼睛在透视情境。虽然,从手段上来说,诗歌难以较多地诉诸味觉、嗅觉和触觉,但从传递之功用来说,施施然的诗歌文本还是有着众多的诗歌在传情上所没有达到的细化的维度的。因此我就毫不犹豫地认定,施施然的诗歌文本既可以看也可以听更可以嗅、品、触。就是说,可以充分地调动人的整个感官系统。甚至,能让人清晰地映照出外部世界在心灵中所投下的景影。应该说,这就是达意的效果了。很显然,施施然是懂得如何调动起“传情”和“达意”的积极性从而直接复现我们心怀的灵动的。要做到这些,自然全在乎施施然的内在气质和内在气象。也正是因为施施然完备了这样一种内在气质和内在气象,她才在她的每一首诗里都印下了自己的独特的指纹。
“很多的时候,我向人们展示颌首的优雅/心里却在爆发阵阵冷笑……”这是我随手从施施然的诗歌里所拣选的一个“指纹”。从这个也许在施施然的诗歌里并不十分突出的“指纹”,我们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到施施然的“雨夹雪”的个性,这个性颇有点儿类似清初画坛“四僧”之一的八大山人即朱耷的个性:冷眼看世界,热心度人生,而又不失内心的优胜者的风度。总之,施施然的诗歌文本或清灵圆润,或雅逸横生,或疏简率意,或放任恣纵……都带着明显的明朗秀健而又浑朴酣畅的风神。
施施然的诗歌大多都比较短小,短小却并不瘦小,更不矮小,也就是说施施然的诗歌绝非“弱不禁风的诗歌”,更非“侏儒诗歌”。从诗歌美学上来说,少,很多诗人都能做到,因为这样可以省事儿,但少而不薄,少而不贫,少而不单调,少而不乏味,少而不失趣,就不是每一个诗人都能做到的了。估计,施施然是早就懂得了诗歌的“廉洁”和“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义理的。因此,也便有了施施然的诗歌的意味和滋味。“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钟嵘补充道,并继续补充,也只有有滋味的诗歌,才能“指事造形,穷情写物”,并且“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甚至“使人味之,□□不倦”,更甚至“文已尽而意有余”。施施然得其精神,也便“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了。
旁敲,侧击,这是施施然的诗歌的一条途径;旁门,左道,这是施施然的诗歌的个性驰求……也便不难理解。每一首诗里都有个弧,或如弯月,或如彩虹……弧线、弧形、弧度、弧光等等的涵义一一体现,很显然,施施然是懂得弯曲的艺术的,就像舞蹈中所着力强调的曲线美那样。她不想让自己的诗歌像有些诗歌那样直统统地来直统统地去,一览无余,只是做个草率分行的样子,实质上却是肢解的散文或剁碎的小说。在这弯曲的过程当中,施施然让美和力一一凸显,看上去很像是拱桥,渡有重量的心灵;听起来很像是旋律,洗质地优良的梦幻……
“不要幻想有什么东西因为太乏味不宜写进散文便可入诗。”美国诗人庞德的话又一次扔了过来,而这样的有分量的话却只在施施然这样的诗人的心灵里留下了巨响,因而,施施然便远离了炮制抵达了创制,她不写祖国却有一个诗歌的祖国,她不写民族却有一个文学的民族,她不写泰山却有一座艺术的泰山,她不写黄河却有一条思想的黄河,她不写主旋律却有一支生命的主旋律……她既不到“知识分子写作”那里去提货,也不到“民间写作”那里去提货,她只到自然、生命、梦幻和艺术那里去提货……她在让生命和艺术同时纯化的过程中,进入了象征和隐喻,并给非诗的东西一再地催眠,一再地唤醒沉睡在时间里的精灵……她的诗歌既是一次文化上的旅行,也是一次艺术上的远游……就是这样,她竖起了自己,就像竖起一个屹立不倒的信号塔,或竖起一面始终在打着旗语的诗歌部落的部旗那样。很显然,施施然有着施施然的灵术,施施然有着施施然的魔法。这灵术和魔法,进而又使得施施然愈加鲜明了起来,愈加灵升了起来,让自己的诗歌美德和理想美德越来越紧地联系了起来。
施施然的诗歌承载了诗歌所应该承载的,因而有了“厚德载物”的含义;也承担了艺术所应该承担的,因而有了“深耕细作”的精妙。如果把这说成是诗人的使命,可能有人会认为夸大其词了;但说成是诗歌的境界,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是言之有过。诗歌就应该是这样的,是一个宇宙中的宇宙,一条地平线上的地平线,无限大,更无限远。
在诗歌的宫殿里,施施然的诗歌格外引人瞩目,也便势在必然了。


2010年


谭延桐,著名作家,评论家,音乐家,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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