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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驮着我的梦 割草 立夏过后，马儿的槽里开始添加青草，它们的皮毛日渐光滑，身体一天天壮实起来，食量也跟着增加了。可是苜蓿高粱本来种得不多，还要留一部分晒干草。十来岁的我就要割草喂马了。 那时候没有家庭作业，一到周末都有这样那样的活儿等着孩子。我大概上三年级了吧，夏天的一个周末，爷爷给我一个新编的柳筐，一把磨利的小镰刀，打发我出去割草。青苗小云他们家卖了羊以后，牲口的青草便靠给她们了，我跟着学了五六个周末，到暑假也就学得差不多了。 直到现在，我认为割草其实是我童年最快乐的事——想起放羊头脑里一片枯荒，想起割草漫山碧绿——百鸟唤醒沉睡的山村，捎带着唤醒我们一群山里女孩，顾不得洗一把脸，我们和麻雀一样呼朋引伴，挎着柳筐拿着弯镰，去为各自家的马儿，牛儿或驴儿割草。 来到田野，女孩们各自找一条地埂，右手把镰，左手拦草，贴着地埂，掠着地皮哧溜哧溜割过去，多了顺手往身后一放，到了地埂那一头，返身一把把收回，搭着镰把儿抱一大抱。再这样哧溜几条地埂 ，去洋芋地里拔些田旋草，谷田里拔些狗尾草，柳筐也就装满了。 芦苇是马儿的最爱，但地埂上很少有芦苇，偶尔发现高处悬着一株，便用镰刀尖剜了坑，踩上去，踮着脚尖，伸长镰儿勾回来。 马儿次爱吃的是冰草，这种草地埂上很多，但割的次数太多再加上天旱雨水少，也会无处可寻。 此外还有虎尾草狗尾草稗草牛筋草节节草老鹳草，马齿苋马唐草马兰菊，灰灰菜野燕麦车前子。也有“碱蓬”、“沙蓬”等等，不管蓬乱的，还是细长的，都可拔来或割来填充草筐。实在找不到了也割几把白蒿，不过臭蒿是从来不割的，马儿不吃那种草。 游戏 有的清晨来到田野的时候，才发现草叶上全是密密的露珠， 带露水的草会伤牲口的胃，我们便把镰刀柳筐放在路边，在山野里追逐打闹做起游戏。青草小云左腿套着左腿叫我们，青苗晚霞也套上去，我在中间一连接，五个女孩便圈成一个圆，成了一个各色裤子拧成的彩色麻花圈子。大家一起单脚起跳，跟着节奏拍着手响亮地喊：“拜，拜，拜花娘，花娘采下一朵花。”这边问：“什么花？”那边答：“姑娘花。”两边齐声：“请下姑娘坐下吧。”于是个个小心翼翼，一边防着别让套在一起的左腿拆分开，相互扶持着往下落，另一条腿则屈成直角跪着，若是不破，再喊一遍“拜花娘”，站起来重复做。若散开一个，另外几个便跟着散开了，笑声也哗啦啦荡开，惹得露珠在草叶上滚来滚去。我跑去地边偏着脑袋看，冰草个个披了一件闪闪发光的晶莹外衣，草尖上挑着个大大的透明彩色玻璃球，伸出手接在指头肚子上，草一下子伸直腰杆子，晶莹外衣也抖落下来。等不及了，也和着露水割，一条地埂割下来，“晨露沾我衣”——半条裤腿扫湿了，布鞋尖上戴了个土黄的泥冒子。割着等着，湿草在地边晾晒着，太阳就悄悄爬到中天，露水彻底被太阳公公收尽时，我们的草筐也满了。 到下午，青草小云和晚霞干别的活儿去了，午饭过后青苗早早来叫我，妈妈要我休息会再去，我们两个偷偷溜出家门，躲在地埂下阴凉处玩，将冰草辫成辫子，吊在那半截羊角辫上，感觉自己有了和大姑娘一样打着腿肚子的长辫子，踮起脚尖拉着腰朝后看，是毛茸茸的绿色！那时候戏台已经修建好了，青苗二姐和堂姐加演的《虎口缘》选段已经唱红了方圆几十里。荞麦花边，苞谷地头，我扮英雄救美的周天佑，鹅蛋脸小眼睛青苗甜着嗓子，挽着莲花指唱：“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你不要将我叫哥哥，我把你叫姐姐还不成吗？”我学着青苗的堂姐跺了跺脚 ，插了一句傍白。青苗学着她二姐姐扭捏一会，挽着衣襟继续唱到：“空山寂静少人……除过你来就是我……”中间忘了几句，跳过去唱到“猿啼鹤鸣山谷响”，青苗适时地尖叫一声吓唬吓唬自己，扯住我的衣襟说，快跑快跑。空山寂静，没有观众，只有两个割草姑娘在傻乐。玩到太阳偏西才记起正事，哧溜两条地埂，背着小麦垛一筐草往回走，挤过二院子的圆门时，爷爷站在客房台阶上，无限夸张地大声说，啊吆吆，狗娃子割了这么多，看把圆门都挤破了。我美滋滋拧着草绳弯腰背着草，柳筐绊正好压在脊椎那儿，稳稳当当进了草房，一把一把掏出来摆放整齐，肩膀掌心染着绿汁，然而想到马儿今晚有青草可吃，非常满意。 偷草 地埂上的草割完了，天若不下雨，下一茬可得等很长时间。这时候也会为一筐草发愁，走很远的路，串很多条地埂，才割得筐底那么一点儿。这时候割草的范围会扩大到邻近几个村庄，感觉那里的草也是别人家的，心里老不踏实。绝望时就坐在大埂子上望着妙花沟发呆，这条沟是一个姓巩的干部驻队以后保护起来的，全村唯一的防护沟，沟底一泉清水，周围长满大叶子的冬花，沟附近有我们家一块地，割麦时也把冬花叶子折成小勺子舀水喝，那时候心正，沿小路出出进进也很自然。但一拿起镰刀挎上柳筐，就像做贼一样不敢进去了。泉水满溢，淙淙流进大坝，又顺着水泥渠汇入小河，坝里水浅，生着一坝菖蒲。沟坡上冰草郁郁葱葱，还开着兰花黄花各色花儿。凭我们小女子割草的本领，十几分钟偷一筐是没问题的。但队长那双老鹰一样的眼睛也不知道藏在哪儿盯着呢。私下里我们总能知道队长去哪块地里干活了，只要那双鹰眼看不到，再害怕还是可以去偷一偷的。我们像一群小马，垂涎三尺望着青草，就像不是马儿吃，是我们自己要吃——到现在看见青草，我还会满心喜爱——终于忍不住跑下沟坡去扑进冰草丛中，心突突跳得飞快，镰刀沙沙割得飞快，着急之下割破指头，撒一把土，点上苦苣汁液，撕一块破衣襟包扎起来，继续挥动着镰刀飞速抢草，忘了疼痛。 一次，地埂上的草又割光了，而且听说队长去了看不见妙花沟的地方干活去了，我和小云瞅准时机，直奔妙花沟，正挥动镰刀紧张地偷草时，队长的声音像炸雷从天而降，他唱过包爷的嗓子吼一声，我们那个小胆几乎被吓破了，但慌乱中不忘把草塞进柳筐提上，甩着镰刀放圆了腿，队长在哪里并不知道，只顾爬上对面沟坡躲进小麦地，贴着地埂喘着粗气。小麦杆子好长，摇摇掩护着两只受惊的“小马驹”。忽然听得有人叫名字，抬头一看，队长啥时候蹲在埂子上，又好像是从天而降。 我头抵着埂子，又羞又怕，犯了法一样等待审判。
牧马 实在找不到草了，便赶着马儿沿河放牧。短笛横吹，柳树成荫，清冽的小溪和着悠扬的笛声叮咚唱歌，各色的野花洒在草滩，马儿啃着短草，我便抽空坐在大石头上看小人书，孙悟空的天马像云像雾在书页上奔腾，我从最前面一匹数起，等数清楚，抬头却不见了我的马儿。小人书装进衣兜，拿起笛子慌张地从上河滩找到下河滩，哭着回家告诉大人，动了全村人四处寻找，最后在邻村的山梁上才找到。 再次放牧时，骟马拴上了长长的缰绳。带着缰绳吃草的骟马，对我这个黄毛丫头极为不满，它会想方设法挣脱缰绳，我为了抓牢它，将缰绳缠了两圈绑在手腕上。马吃饱了没事干，或许是对我的忍受到了极限，忽然就前蹄腾空，扬起头长嘶一声，我像一根稻草一样被他摔倒在地。骟马奋起四蹄，昂头拉着肚皮贴地的我跑了起来。我只觉得手臂快被拉断，肚皮灼热难受，我本能抬起头保护着脸。发了疯的骟马拉着我爬上土坡，在家门口被爸爸挡住。 爸爸妈妈轮流着惩罚骟马，骟马脖子贴着墙壁，慌张地躲避着空中飞下的皮鞭，锦缎一样的皮毛上起了一条条鞭痕。骟马挨了打，还得去耕地，去拉车。我牵着骟马的笼头，骟马拼圆了力气，蹄子抠着硬硬的陡山路，张着鼻孔吹着气，吹得我手背热乎乎的。一口气就将一车麦子拉上陡坡。 一匹马儿走了 我继续割草，放牧。又一次，在我用铁锹铲骟马蹄子下的热粪蛋时，不小心铲着了马蹄子，性紧的骟马奋起后蹄给照着我额头一脚，血顺着脸颊热乎乎往下流，我提着粪筐哭着跑回家。爸爸请来赤脚医生简单处理了一下，爷爷心疼地瞅着马蹄印，嗨，我家有个女包爷了。 一周后，我的伤口愈合，发现圈里只剩下骒马，问妈妈，说马儿去了大草原，我问谁给它割草，妈妈说，草原上有吃不完的活草。我失落地望着形单影只的骒马。以前它们在一起脖子交互着为对方啃痒痒，而现在，骒马正蹭着门框擦着它的脖子。我暗自祝福骟马能像孙悟空放牧的天马，奔腾在大草原。 我知道有这一天。我还记得放马时，骒马温顺地吃着嫩草，而骟马经常极目眺望着远山，我第一次发现，马儿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远方的神往。我还记得，耕地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骟马，在小憩的功夫，眼睛老是爱望向远方，望着望着就仰起头对着远方长嘶，漂亮的鬃毛在风中飘扬。 现在，骟马带着它的梦想走了，临走的时候，它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迹。 梦醒了 但奇怪的是，骟马走后骒马的精神一下子垮掉了，整天怅怅地望着远方的远方，望着望着，就有透亮的露珠顺着长长的脸滚下来。 一天夜里在睡梦中听到爷爷奶奶偷偷地说，骟马可能已经送到屠宰场，过不了几天就装成罐头了。我哭着要去找马儿，伤口一阵疼痛，血又渗出来，湿漉漉和着眼泪往下流。那一夜，我梦见胃里还装着我的草的马儿，带着流血的伤口跑回了家，骒马舔着骟马的伤口，他们又互相为对方啃痒痒。 天亮了，我的梦也醒了。我还为骒马割草，还牵着它去河滩上吃草喝水，但骒马从没挣脱缰绳拉着我跑，也没狂奔到山顶眺望远方；我也没有心思再唱歌、跳舞和做游戏。
马儿驮着我的梦 直到有一天，和骟马一样毛色的小马驹出生，骒马舔着小马驹，混浊的眼睛亮了许多。 我为小马驹割最嫩最嫩的草，为它梳身上的毛。马圈里有了笑声和生机。 我会带它们娘儿到割了庄稼的田地里吃草。小马驹的样子越来越像走了的骟马，性子也一天天烈起来。 有一天，在我为小马梳毛时，也不知道碰到他那块痒处了，他腾起小蹄子给我一脚，我抱着肚子喘不过气来。没几天，小马驹也不见了，父母数着一叠厚厚的票子，准备着卖化肥，存银行。 骒马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怅怅地望着远方的远方。将它长长的头从柴门里伸了出来，流着混浊的泪。 我的童年结束时，骒马再也没有怀过孕，我再也没有看到它的眼睛里有过亮光。 后来我出嫁了，再后来我们要搬家，骒马也被贩子带走。 无论三匹马去了哪里，它们总是驮着我的童年我的梦，他们把它带到了远方的远方。 ——原文发表于2009年《散文》第6期，有删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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