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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女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哑女

多年以后我回到老家,来四楞堡山上看广化寺的庙会。

最近才知晓,我年少时张望过的山神庙里,供奉着据说是南北朝时期的石雕像;我站在半山腰仰望过的山岗,居然是宋朝的烽火台;那半截高墙(我们经常骑在上面看戏),乃是宋人夯筑;逃课上来遥望远方的土台子(已经夷为平地),原来就是传说中的墩台。

这些石雕土夯的古董遗迹顶着岁月的雨雪留存了下来,在那里承载着千年的历史。而那乾隆时期四门八窗的白衣菩萨殿和飞檐斗拱的戏楼,还有高祖父监工修建的庙宇,以及五六十年代我父亲读过书的文昌宫,就像历史长河腾起的泡沫一样,永远从这黄土地上消失了。据庙官大哥讲,破四旧时,有一部分椽檩搬到山脚下建了永新学校——那时候南边沟门那儿有永新乡建制——供方圆几代人读书识字。到现在,新建的教学楼,也成了鸟雀蚊虫的家园。校园里,操场上,墙头和渠沟,野草正以猛兽的架势,侵占吞并着我们几代学生的青春脚印。

不知道我们这小地方的前朝故事,会不会藏在史书的某行文字里,就像一粒小米藏在大海里。当一个王朝的战事波及到这里,狼烟烽火里那些将军士兵身后的母亲妻子,三寸金莲是如何承受着生命之重的。我想白衣菩萨肯定有一本账,唯有她看得清楚,记得明白。于是在踏进寺庙的第一时间,我便买了檀香黄裱,叩首祭拜,希望她能给我神界的启迪。可是她庄严神圣,兀自在莲花台上沉默着。

我伸出手去,没有触摸到历史跳动的脉搏,那就用心看戏吧,在今晚的《哑女告状》里,去品尝当年祖母看这出戏时,滚落在我额头上那滴滴眼泪的咸涩滋味。四十年过去,那泪珠已经由额头渗入心头,和着秦声苦音把我变成当年的祖母了。

那夜的星辰下,睡梦里,祖母的眼泪一次一次打醒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祖母流泪。戏场外,祖屋里,其他任何时候只要她抱起我,脸上都是人间四月天!而当时我只看见一个呆头呆脑的傻哥哥背着个小姐姐走一会跑一会,哇哩哇啦地唱着,忽然两个人跌一跤,爬起来,呆哥哥呆呆的不言不语,小姐姐继续没完没了地唱。开始觉得好玩又好笑,但终于厌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那时候,祖母偶尔给我提起往事——缠足前淘气玩耍,也常爬树翻墙掏鸟窝;年轻时躲土匪用锅煤抹黑脸,瑟缩地贴着埂子,马蹄扬起尘土从身边跑过;前夫家筑墙时担土挣到虚脱,有次被婆婆赶到大雨里罚站;这里那里的送子娘娘求遍,愿望一次次落空;抱着邻居家孩子赶集回去,新人找上家门,她哭着不愿离开;死人堆里气若游丝睡了三天……祖母讲的时候,语气舒缓,表情平静,无知又愚笨的我,体会不到那风轻云淡背后翻滚着的江河?作为她最疼爱的唯一孙女,这些年我一直以我的快乐抹杀着她满肚子的泪水,以我的幸福度量着她深藏着的苦难。

这次回来,我忽然特别想听她再讲一讲狐狸妈妈的故事;忽然想听她再唱一唱通渭小曲儿;忽然想知道她为什么被一个哑女所感动……可是祖母却已经安然躺在黄土里,和菩萨山神,石雕墩台一样,不再与我这个木头孙女诉说过往。偶尔梦中相见,她也不发一言,连死别时微弱的一声乳名,也不再呼唤。

我这才似乎从被她宠爱的港湾里苏醒过来,开始剥洋葱一样寻找祖母苦难的核心所在。一边剥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忏悔。

民国24年,祖母出生在四楞堡东边一个小村落,禁缠足的政策还没吹到我们这闭塞的小山村,而时代那个妈妈落后愚昧,毫无主见,她伸出双手哄骗祖母,女儿呀,来吧,缠吧,不然嫁不出去啊。年幼的祖母禁不住恐吓诱骗,正在发育的双脚在声声惨叫里被裹上了缠脚布,从此没有能力掏鸟窝去了。当掌上珠小姐在灯光下站到戏台上,那么温良端正,我仿佛看到被缠了足的祖母,她孤独地立在秋风中,望着树叶纷纷飘落,望着核桃一天天成熟,只能在那里伤心落泪,——她翻墙的本领被早早剥夺了。

后来时代那个妈妈终于醒悟过来了,又说,女儿呀,别缠了,缠了嫁不出去了。可是已经迟了,祖母的脚已经不能正常发育,成不了男人欣赏的金莲银莲铁莲,也长不成完全解放的大脚丫了。十四五岁,祖母谨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骑上小毛驴,两只尴尬的解放脚踩着驴镫,从东边的山沟出来,过了安逸河,嫁到南边山沟里的一户人家。那时候,三寸金莲的婆婆在家里极有权威,她可以把儿媳赶到雨里罚站,又可以让解放脚的儿媳去挑土筑墙。而祖母心灵的裹脚布密密麻麻写着三从四德,低着眉,顺着眼,柴不够了上山砍柴,饭不够了饿着肚子。看着戏台上温柔敦厚的上珠小姐被继母逼着改嫁,被掐,被哄骗侮辱——女人摧残起女人来,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仿佛看到祖母年少时所受的苦难,不由泪湿眼底。

然而,命运那个小娼妇不但没有同情心,反而给祖母积着雪的生活加了一层霜。十年过去了,祖母拖着解放脚,娘家和婆家的子孙宫求了无数次,还是求不来一个可以解救她脱离苦海的孩子(三圣母有了沉香才得以走出华山)。饥荒又像没长眼睛的讨饭婆,掐着祖母的脖子不放,差点带祖母去了另一个世界。好不容易从那讨饭婆手下逃生出来,从那后山背后飞来一只斑鸠,生生逼着祖母离开了安身之所。

想我那祖母,流着眼泪乞求婆婆留她一席之地时,也遭到了拒绝。于是,风雪地里,祖母又走出南边那条沟,过了安逸河,进了东边那条沟,回到了娘家。

我从《背妹》一折戏里,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祖母当年的血泪和苦难。当锣鼓敲打着脚步的艰辛,管弦扯拉弹拨出心灵的创痛时,那跌不再是童年我看到的跌,那唱也不是当年的呜哩哇啦。一字一句,一唱一叹,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利剑,直刺心尖。原来祖母的眼泪在看《哑女告状》时,全都掉在戏场里,渗进尘土里了。

同父异母的掌赛珠鸠占鹊巢,冒充上珠嫁给状元陈光祖。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保全自己的爱情,这只红腿鹰隼拔下金簪,正好刺中了上珠小姐的哑穴——命运那个小娼妇刺准了祖母的哑穴——然而,上珠小姐有老掌忠解开哑穴,还有呆哥替她喝了毒酒。而祖母的命运里没有可以解哑穴的忠厚老家院,她创造生命的土壤,永远失去了孕育种子的能力。

当上珠小姐喊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冤枉——”时,我知道她替众多的祖母喊出了心中的巨痛。我身边这位祖母,她已经捂着脸,整个身子在颤抖了。我也默默流着泪,直到《哑女告状》落下帷幕。

后来,祖母又从她们那个小山沟里出来,嫁到西边我们家,然而命运那个小娼妇还追着不放,她又夺去了她的双亲,祖母又托着个未成年的小弟弟,在二十口的大家庭,她的心灵无疑戴上了沉重的枷锁。所幸有大掌柜爷爷护着,二祖母和六祖母能和她和平相处,日子有所好转,哑穴却再也没能解开。

等祖母媳妇熬成了婆,儿媳们完全解放的双脚踩着大地,心灵的裹脚布也撕去了一角。她们可以翻山越岭担麦子、可以扛着犁铧去耕地,于是祖母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敲一敲土块,锄一锄杂草,早已不如她们那三寸金莲的婆婆有权威。但是,她也不能呆在家里,割麦时割麦,打场时打场。

等我来到这个世上,她便把所有的爱倾注在我身上,然而爱我快半生,到她离世,我却没真真切切体会过她——那怕一次——的苦楚。更可恨的是,最后几年祖母听力不好,但每次去看望她,她就会凑过来挨近我,微笑着看我。而我却故意疏远她……如今,我有好多话要给她说,嘴巴一张却吐不出来一个字,只有悔恨的眼泪流个不停。

如今戏场里也是有了牛仔短裙和汉服美女,山风张扬着她们的青春,尘土上印着矫健的脚印。可是,“杨肥”的时代过去,“燕瘦”的时尚又开始使新一代女性疯狂减肥,变态削骨。封建王朝摧残妇女的裹脚布好不容易撕碎了,现代时尚女子一边嘲笑着高祖母,一边捡拾起碎布贴到眼皮上,裹到胸脯上。

戏场里遇到初中同学,她毕业后到新疆打工,十年前纹了眉割双眼皮隆了胸也隆了鼻,终于嫁了意中人。结婚后生女儿时大出血切了子宫,二胎政策放开两年后,她的丈夫带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回来,怀里抱着个男孩,他给她说,四十岁后才明白,必须要个男孩子……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珠泪滚滚掉下来。

曲终了,人散了,被扭断十指的上珠小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剧作家不再深究。和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以大登殿告终;张梅英受尽磨难,玉兰扇坠万古流传一样。给女人一个巧克力含在嘴里,以后的苦荞茶怎么品尝,围城里的你慢慢品尝去吧。

来到后台看演员。民国的戏楼连着现代的流动戏台,现代戏台上表演,民国戏楼上卸妆,扮演哑女的女演员,她从远方颠沛流离来到四楞堡山上,双腿裹起来扮演呆哥,上身扮演上珠小姐,唱到苦处珠泪滚滚而下,她在哭她还是哭上珠小姐,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小心翼翼上去和她并肩合了影,挥手下了戏楼。

等踩起的尘土落下,围绕着四棱堡的村庄安静下来,留了一弯残月挂在天际。嫦娥抱着玉兔,悲悯地望着哑女人。即便奔到月球,她还要受天鹏元帅的调戏。天鹏元帅打到凡间成了猪八戒,照样背着媳妇乐滋滋,着急了还要和丈母娘成亲。而嫦娥凭栏立在广寒宫里,抱着玉兔望着吴刚没完没了地砍桂树。茫茫宇宙里,广寒仙子也无一言。

忽然刮来一阵风,落了一阵雨,莫非祖母也来看戏了?

2021.5.26

王芳 || 寺影·堡迹


四棱堡庙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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