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天边的月亮--乡情紫云--于以敏

 乡情紫云 2022-06-02 发布于贵州

乡情紫云(2021.第26期,总第253期)

于以敏

本科文化,2012年加入贵州省作家协会,曾在鲁迅文学院第十二期小说创作班学习,有散文、小说散见省内外报刊。

天边的月亮

那晚的月亮像一枚发霉了的药片悬在天边。
我们兄妹几个围坐在火塘边,眼睛都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火塘里,每个人的喉结都在一上一下地滑动着,我们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口水下咽时如一坨石头滚入深渊时发出的极为空洞的哐——哐的响声。今晚、那埋伏在灰烬里的鸡蛋一般大小的几个红薯,是我们一家人的晚饭。灰烬里的红薯不时发出噗哧的一两声响,让我们兄妹都在凭借各自的经验去努力猜测和判断红薯已烤到什么程度。我们那患有哮喘病的爹斜躺在靠墙边的一张木床上。今晚,爹仿佛也嗅到了红薯散发出的香味,那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比平常要显得更加剧烈,仿佛一把生锈的锯片在一上一下地切割着我们大家已饥肠辘辘的神经。娘就着油灯在纳鞋底,但娘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将被针扎了的指头放进嘴里去吮一下,平常娘的针线活总是一针一线的做得有条不紊,今晚娘是怎么啦?这些微的疑虑在我的脑壳里梢纵即逝。我没有去多想,因为即便是在这已有不少人家早就断炊的日子里,娘都从未在我们的面前表现过惊慌失措的神情。每天她都能变戏法似的让我们一家人去填饱肚皮,什么蕨菜粉和麦肤做的蕨粑啦、榆树叶焖荞面等……,总之,娘凭借着她的聪慧和心灵手巧总能帮助我们一家人度过难关。

终于,火塘里的红薯被我最小的妹妹迫不及待地拔拉了出来。待我们连皮也舍不得剥掉就狼吞虎咽地吃完,娘却没像往常一样问我们吃饱了没有,其实她也知道那少得可怜的几个红薯还不够我们兄妹几个垫底,娘甚至看也没看我那最小的妹妹将她那粘着一点薯泥的小手指,放进嘴里贪婪去舔的样子。我想这些天娘可能已是黔驴技穷了,要不她是不会这样置若罔闻视而不见的。娘放下手中的鞋底就急着催我们兄妹上床睡觉。我有些不解,娘今晚为何催我们睡得这么早?后来又想,可能是她劳累了一天的缘故。我装作顺从的样子迅速爬上床去,不多会便假装也发出极均匀的鼾声。捱到半夜,我悄悄的爬起来,把头伸向已破损的窗棂。窗外的月亮己爬到我家屋后面的山顶,此时月亮正长着长长的绿毛。我们睡的床靠着窗户,在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观察那外面的月亮。己能根据月亮的位置判断出夜晚的时辰,已快到午夜12点了,离我今晚行动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穿好衣服下床,蹑手蹑脚地摸到娘房间门前,听到里面传出细微均匀的鼾声。我放心地找到油布和蓑衣,轻轻地掩上门向夜色中走去。

初秋的夜晚已略带些许的凉意,我一路小跑着赶到生产队的那间小屋时,里面已影影绰绰看到几个人影在晃动,我叔也在里面。今晚这份看秋的任务也是叔在队长那儿给我争取来的,叔是我们这个生产队的记分员,在队长的面前还是能说上点话的。但这事是瞒着我娘的,叔也知道,这事如果让我娘晓得,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因为再过两天我就要到公社去参加升初中的考试了。娘虽一字不识,却把我读书看作是家里的头等大事,看成是一家人的希望。因为我从末留级过,成绩也在班上名列前茅。她常逢人便说,看,我家的山伢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家里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的。队里的人都看见,我娘在说这番话时,嗓门忒大,腰也比平常挺得直直的。

我走进屋子,心里吃了一惊,队长的小舅子会狗也在,并且担任我们今晚看秋组的组长。梳着分头、细眯眼,生着一对大板牙的他为人极不地道。看秋这几年,他也不知糟踏过多少妇女,女社员们平时一碰到他都躲得远远的。见人都到齐后,金狗就分配各个小组的看秋地段,队里为防止监守自盗,把看秋的人每两人分在一组。最后,我有幸与叔分在一组,负责东边山头的那片红薯地。金狗和另一个社员负责西边长得茂盛的玉米地,但最后临出发时,他又改变主意,把跟他一起的社员支到另一组去了。他的意图非常明显,今晚不知是哪一位女社员又要落到他手里了。

一路上我与叔边走边唠,我问他队里为什么每年一到这个时节就要安排人看秋啊?叔踢了我一脚说,“你野卵读书读成书呆子了?”见我一副真不明白的样子,叔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每年的这个时节正是一年青黄不接时候,也是最难熬的日子,全生产队多数的人家早已断了粮。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谁都想捞进口里,实在饿得没法子的人家,地里的玉米才开始打黄头就盯上了。每天一到黎明时,通向庄稼地的各个路口就有不少背着背篓的人影在晃动,一些假借上山掏猪草或砍柴的女人就可能有问题,那里面或许会藏着苞谷、红薯、瓜菜豆角等。这样下去还没等到收成的时候,恐怕偷也得偷完,到那时社员们分什么?所以队里每年才安排看秋的任务。晚上看秋的人是壮劳力的按出一个工算。你小野卵还是我当叔的在队长那儿磨破了嘴皮他才答应的,但你只是按半个工算。一晚上半个工?在那时折合四分钱呢!那时我们全家挣一分钱都不容易哦!四分钱能够我买一支笔或一个本子了。我兴奋得有些合不拢嘴,我终于能为家里挣上钱,替娘分担一点负担了。我有些讨好地从后面扯了扯叔的衣角说,“还是叔对咱家好啊!”叔又长叹了口气:我是见你娘也不容易啊,自从你爹不能下地十活后,一大家子的,就全靠你娘一人里里外外的……

天边的月亮一头扎进乌云里时,我和叔来到了东边山头的那片红薯地。今年的红薯长势喜人,薯藤生得枝枝蔓蔓的。紧挨着红薯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高粱地,叔在靠近路口的地方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后对我说,今晚咱叔俩就守在这儿。立了秋,秋庄稼一到晚上就上了露水。叔找了几丛低矮些的高粱压平,在上面铺上油布,然后再铺上我们各自带来的蓑衣,有四周茂密的高粱遮挡着,这儿就成了我们今晚看秋歇息的小床。“我去四周转转,你小子要是真困了就先歇着,反正这看秋的活有叔一人就够了,肚子饿了就摸几个红薯啃了垫垫底,只是千万别吃坏了肚子,你小子再过两天可不是就要参加考试了?”我明白叔的良苦用心。其实叔捎上我,只是为了让我凑个人头,好让我家在秋后能多分上点粮食啊!

叔的身影消失在茂密的高粱丛里后,我摸了几个大红薯仰躺在油布上啃了起来。这秋里的庄稼也真是日怪,一沾上了夜晚的露水后,就拼了命似的去往熟里蹿。天空中那粒发霉的月亮依然还长着长长的绿毛,我想,今晚这朦朦胧陇的夜色一定会成为那些偷秋人梦寐以求的好时机,因为她们能就着夜色挑选那饱满成熟的玉米和红薯。我有些懊悔刚才怎么忘了问叔,今晚若是真碰上那偷秋的人该怎么办呢?在我们这个生产队早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抓到那些敢于偷秋的,只有两条路可供她们选择。一条是处以数倍的罚款(扣工分),并由队里出面(费用由偷秋人负责)请公社电影队的人来为大家放上一场电影;另一条是将赃物挂在脖子并写上罪行罪名的牌子,在村里游上三五天。按理说惩罚已够严厉的了,但饥饿仍迫使一些人去铤而走险。我虽不清楚叔的想法,但我相信叔也是善良的人。假如真碰上偷秋的,我们最多是把她们吓走,把她们的行为杜绝在萌芽状态。早些时,我还在心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今晚千万不能打瞌睡一定要坚持到天亮,叔看见了再在队长面前给我美言几句,队长一高兴,兴许还让我多看上几晚呢!我就还可以为家里挣上更多的钱。或许我是真的困了,这样想着想着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边的月亮快要沉进黑漆漆的山峦时,我在睡梦中被叔急促地攘醒:“山伢,快醒醒,你娘出事了。”我一激灵翻身爬起:“我……我娘……出啥事了?”叔捶首顿足近乎惊慌失措语无论次地说:“我去晚了些,你……你娘……偷秋时被金狗碰上了”。我的头嗡的一声,眼睛发黑:“那我娘呢?”你娘已被叔悄悄地送回家了。还没等叔说完,我就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家跑去。

娘将头紧紧地理在双膝上蹲坐在火塘边,双肩在急遽的颤抖着。娘那少了一个指头,被破布片胡乱包扎着的左手早已血迹斑斑,已凝固而变得黑褐色的血让人触目惊心。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娘的面前,不停地摇着娘的双膝嚎啕着:“娘,你这是为什么啊?”然而娘仿佛老僧入定似的任凭我摇着一动不动。许久,娘才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眼哽咽着对我说:“伢儿,你不要怪娘啊!娘是真的没法子……”从娘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委。原来这几天,娘一直都在想着,我去几十里外的公社参加考试时,让我带些什么吃的才管用啊!还带红薯?娘心里非常清楚,要赶几十里的山路,红薯不经事。再说我已吃了几天的红薯,吃多了也怕到时肚子坏事,影响了我这次考试哦!要是有点玉米面烙几张饼带上多好。要是有玉米面娘能做成金黄金黄香喷喷的饼,可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上哪去找玉米面啊?这些天,娘的心里一直在矛盾着斗争着,去偷一回秋的念头一次次地涌上娘的脑子里,又被娘一次次压了下去。那金黄金黄香喷喷的饼如一条蠕动着的毛毛虫一样在娘的心头爬来爬去。

天边的月亮爬到了西面的山坡,此时那天边的月亮在娘的眼里多像一张圆圆的饼啊!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娘终于横下心来?决定去冒一回险。娘在背篓里放了一把麦镰悄悄溜出了家门,顺着山间的小路径直爬上西边的那片玉米地。这片玉米地比其他地方的要播种得早些,再有个十天半月的就完全成熟了。但娘刚一进玉米地就被看秋的金狗发现了。金狗却没有惊动娘,他想来个人赃俱获抓娘的现行,把事情做实做牢。娘也不是贪婪的人,她认真挑了几个能够烙上几张饼的玉米就住手了。娘在背篓的底部先放上一层猪草,再放上那几个玉米,最后又掩盖上一层猪草。娘的一举一动金狗全看在眼里,他仿佛一个极有经验的猎人一样,耐心地等待着捕获猎物的最佳时机。就在娘弯下腰去准备背起背篓时,背篓被人从后面死死地扯住了,娘惊恐地掉过脸去,看到了一张她极不情愿看到的嘴脸。要在往昔这张嘴脸若是摆在娘的面前时,娘定会怒目圆睁啐上一口的。背篓里的东西被全翻倒在地,在铁证如山的面前,娘红着脸声音象蚊子一样嗫嘘着,但最终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黑着脸一言不发的金狗蹲下身去将那几个玉米拿在手里把玩着,一副猫戏老鼠的得意神情。他知道娘是不会确切的说是不敢逃走的,若娘那样,他一声高呼,四周看秋的人立刻会围拢来。
过了许久,金狗仍然忘记情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米,仿佛已忘记了娘的存在。他是在有意慢慢折磨着猎物紧张的神经,同时也在给猎物一个思考的时间。这也是他以往对付偷秋人惯用的伎俩,并曾屡试不爽。他清楚队里的每个女社员都非常明白那两条规定,在抓到偷秋人时他一般不会去再重复。而此时娘的心里也在紧张地思考着:“该怎么办呢?”那规定里的任何一条对娘来说都是致命的。若选择第一条路,那么我们家在秋收结束分粮时,将会少分到不少粮食,这对于我们这个已很贫困的家来说,无异于是雪土加霜。走第二条路?娘随即摇了摇头,那等于是在队里宣布家里出了个贼,一家人从此在队里再也抬不起头来,孩子们今后还怎么做人?
见火候差不多了,金狗终于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玉米,站起身来沉着脸逼视着娘。娘的身子一直在不停的哆嗦着,长期缺乏营养而显得青灰包的脸,在天边那长满长长绿毛的月光映衬下更加显得晦暗不明。见娘仍没有向自己求饶说情的意思,金狗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决定先开导开导娘:“伢他娘,都怪你今晚运气不好,我也是没得办法才领了这份差事哦!我想这事若真要扯到队上去,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到那时对谁的脸上都挂不住啊!不过,只要你应允了我,在我这里还是可以通融的,今晚的事就只有天知地知。”娘仿佛没在听金狗在说些么,仍面无表情低着头死死地瞅着地上的那堆猪草,此时的她可能是多么希望眼前的猪草能幻化成可以遁身的一个地缝。
当那天边的月亮再一次被一片乌云遮住时,玉米地里突然间变得更加昏暗起来。娘仍在呆楞着,第一次偷秋的她没有任何可供借鉴的经验,以致于金狗前面所开导的话她还真的没听懂。眼看天就快亮了,金狗已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倘若天一亮被那进山的人发现,那他今晚的所有心思将白费了。
“不能再等了”,这样决定后,金狗猛地一把从后面将娘紧紧抱在,并很快把她摁倒在地,这一突然的变故让娘有些猝不及防。娘本就是个因循守旧的女人,也是在她的人生经历中历来是把女人的贞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并曾一度把她的这种思想灌输到我姐姐的身上,以致于我那已情窦初开的姐就从没敢拿正眼去瞅村里的小伙子们。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拼死挣扎,反抗着山一样压在身上的金狗。像今晚这种情况,在金狗以往对付偷秋女人的经历中,还是第一回碰到,以往那些偷秋的女人即便是有一点挣扎,但也不过是扭捏作态装装样子罢了,到最后还不是半推半就地依了他。娘的拼死反抗更加激起早已欲火中烧的金狗的征服念头,两人在地上不断撕扯着翻滚着,玉米地被弄得哗哗作响……
娘已力不能支,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过去了。倏地,娘的手触到地上的麦镰,闪着寒光的麦镰使娘的心头一凛,“是啊,也只有这样了……”娘一咬牙毅然举起麦镰对着自己的指头狠狠地划了下去,“哧嚓”一声,血丝溅了金狗一脸。鲜红的血在娘的手臂上淋漓着,金狗惊呆了。“啊——”他惊恐地大叫一声,抱头蹿出了玉米地……

天边的月亮完全沉进了远方的山峦,娘也结束了断断续续的叙述。此时,窗外一缕灿烂的阳光正映照着娘平静安详的脸。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