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文/ 大圣 疫情改变了这个世界,也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有些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比如一年一度的高考。 决定命运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对于广大考生,咱也帮不上啥忙,透道题吧,今年必考,信不信由你。 文综试卷的一道填空题:“唐宋散文八大家”分别是哪八位?一个空0.5分,一共4分。 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能答出来: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都是享誉文坛的大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送分题吗? 说过多少次了,同学们答题一定要认真、认真再认真,越是简单的题越要认真检查,再好好看看,是不是漏写了一位? 对,曾巩,很容易被遗忘的一个人。 想当年,我就是因为忘记了这个名字,以0.5分之差与北大失之交臂。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开着挖掘机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每每想到此人,仍耿耿于怀。 我实在想不明白,人家那7位,不论文章还是诗词,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为后世留下好多金句名言,只要你初中毕业,多少都能整两句出来。我就问一句,你曾巩到底写过啥?为什么老子一句也想不起来? 知名度如此之低,存在感如此之差,凭什么位列“唐宋八大家”?是托关系走后门了,还是拿他来凑数的?曾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跟所有的成功人士一样,曾巩自幼聪颖好学,12岁就做模拟高考作文《六论》,“援笔而成,辞甚伟。”而且记忆力超强,史料中说他“生而警敏,不类童子。读书数万言,脱口辄诵。”是当地有名的神童。 曾巩18岁随父亲进京,20岁进入国家最高学府太学学习,因成绩优异,得到文坛领袖欧阳修老师的赏识,收为门下弟子,并结识了王安石、范仲淹等一众青年才俊。 学而优则仕,科举几乎是每个读书人的必由之路,曾巩也不例外,满怀信心参加高考,没想到,居然落榜了。 没关系,成功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复读一年再考,曾巩再次落榜。 小曾的才学没问题,文章写得呱呱叫,连已经考上进士的王安石同学都夸赞:“曾子文章众无有,水之江汉星之斗。” 既然那么有才学,为什么连续落榜? 怎么说呢,曾巩平素以古文、策论见长,诗赋稍弱,对科举应试来说,知识不够全面,多少有点儿偏科。 再加上临场发挥不好,不得不承认,一考定终身也有弊端,有些人资质平庸,但特别擅长考试,天生就是考试型人才;有些社会公认的才子,才华横溢,一上考场就晕菜,没办法。 一个高干子弟,又是欧阳修的学生,打个招呼,让有关部门通融一下,给开个后门儿不行吗? 不行。我们知道,宋朝的科举试卷跟现在一样,考生姓名是密封的,不像唐朝,一目了然,王局长家公子跟门卫王大爷的儿子,在阅卷人眼里怎么可能一视同仁?人情分照顾分在所难免,所以社会上才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说法。 武则天执政时期,曾改革科举制度,密封考生姓名,但遇到很大阻力,反对声一片,事情明摆着,老子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当然是交到自己家孩子手里才放心啊对不对。改革最终半途而废。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要重点表扬一下我大宋朝,不但坚持考生姓名“弥封”制度,而且为了避免阅卷人利用笔迹辨别,还设置了“誊录院”,安排专人把考生试卷重新抄写一遍再发给阅卷人,彻底杜绝了科举营私舞弊现象。 也正是因为如此,得意门生曾巩屡试不第,欧阳修老师也束手无策,他一方面质问有关部门:“有司所操,果良法焉?”意思是,连曾巩这样的人才都考不上,你们的考题和评分标准真的科学吗? 另一方面,也只能一次次鼓励曾巩:“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看好你哟,加油!”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边高考连续失利,那边父亲突然被查,虽然躲过了牢狱之灾,但被免去了朝内外一切职务,回到家乡不久,便去世了。 重大变故之后,家庭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曾巩的肩上。 曾巩一共有4个弟弟,9个妹妹,全家人就靠父亲一个人养活,父亲一走,曾家立刻陷入困境,曾巩只得暂时放下学业,离开京城,回归故里,全力照顾一家人的生活。 在这期间,曾巩写了一首名为《读书》的五言诗,这可能是史上最长的自传体读书诗,全篇124句,620字,记录了自己落榜后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吾性虽嗜学,年少不自强。 所至未及门,安能望其堂? 荏苒岁云暮,家事已独当。 经营食众口,四方走遑遑。 一身如飞云,遇风任飘扬。 山川浩无涯,险怪靡不尝。 落日号虎豹,吾未停车箱。 波涛动蛟龙,吾方进舟航。 所勤半天下,所济一毫芒。 ...... 由于家庭的拖累,再加上科举连年失利,曾巩的个人问题也耽误了,之前父亲在任的时候,上门提亲的恨不得踏破门槛,全村最漂亮的姑娘小丽动不动就跑来送秋波。 如今,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落榜生成了大龄剩男,无人问津,小丽嫁给了村里一个叫王建国的养猪专业户,曾巩伤心欲绝,直到32岁才结婚。 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在悠长命运中的晨昏,曾巩常望着远方出神,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他一遍遍问自己,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务农没有前途,种地永无出头之日,家族复兴的唯一希望,只有读书,只有科举。 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不论地里农活儿多忙,曾巩也始终没有放弃学习,不但自己不放弃,连同自己的兄弟妹夫也一并督促。 村里别的男人,比如王建国,喝酒打牌吹牛逼,大槐树底下一坐,东家长西家短七个碟子八个碗,一天到晚净扯些个有的没的。这种无聊的活动,曾家子弟从不参与,坚守书香门第本色,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公元1057年,也就是宋仁宗嘉佑二年,已经38岁的曾巩带着弟弟、妹夫等一大家子人一同进京赶考。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时来运转,如有神助,不但曾巩进士及第,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妹夫王无咎、王彦深,曾家一共6人同科登上进士榜,轰动京城,一时传为佳话。 此后,曾家一发不可收拾,据后人统计,曾氏家族在77年内,共出了19位进士,升学率之高,震古烁今。 那一年,像曾巩这样家族组团赶考,又一起考中的不止他们一家,四川眉州有个叫苏洵的老先生,带着两个儿子来应考,也是双双金榜题名,后来在社会上混得也不错,一个叫苏轼,一个叫苏辙,父子合称“三苏”,同时入选“唐宋散文八大家”,享誉文坛。 关于这次考试,社会上流传一种说法,说这次主持会试的是欧阳修,在考题设置上,他坚持以古文、策论为主,诗赋为辅的总方针,而这正是曾巩的长项。 当时欧阳老师对一篇初评为第一的策论十分欣赏,认为写得有理有据,文采飞扬,看文风,像是自己的学生曾巩所写,为了避嫌,欧阳修有意把此文降为第二,后来才发现搞错了,这篇策论的作者是苏轼。 是命运的安排也好,是存心的捉弄也好,这一切已不再重要,进士及第后的曾巩不久便踏入仕途,开始了人生新的一页。 他起初担任太平州司法参军,后任馆阁校勘、集贤校理兼判官告院,在京9年,一直从事古籍整理工作。 公元1069年,好友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大力推行新政,史称“王安石变法”。曾巩对此有些异议,多次提出不同意见,但王安石一意孤行,不予采纳。 这种情况,关系就不太好处了,曾巩经过深思熟虑,主动请求离京,外放地方为官,远离新旧党争的政治漩涡。 临行前,曾巩给王安石留诗一首: 日暮驱马去,停镳叩君门。 颇谙肺腑尽,不闻可否言。 淡尔非外乐,恬然忘世喧。 况值秋节应,清风荡歊烦。 徘徊望星汉,更复坐前轩。 曾巩离京先任越州通判,后知齐、襄、洪、福、明、亳诸州,任地方长官12年,廉洁奉公,勤于政事,兴教劝学,颇受当地群众好评。 直到晚年,曾巩才重回京城,担任史官修撰,掌管五朝史事,官至四品中书舍人。 曾巩仕途平淡,在任期间,既没有王安石飞黄腾达主持变法的经历,也没有苏轼数次被贬颠沛流离的波折,总体来看,波澜不惊,政绩平平。 而令他跻身“唐宋八大家”,青史留名的,当然是他的文学成就。 曾巩是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和宋代新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 自南北朝以来,文坛骈文盛行,这其中当然不乏佳作,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讨武曌檄》等,但总体而言,骈文过份讲求声律、辞藻、对偶和典故,内容空洞,华而不实。 唐代韩愈最早掀起古文运动,大力提倡先秦两汉散文,推崇儒家文学,文坛风气焕然一新。 唐朝末年,古文运动日趋衰落,雕章琢句的浮靡文风死灰复燃。北宋欧阳修再次举起古文运动的大旗,主张“文以明道”,对诗文创作进行革新。 曾巩、王安石和苏氏父子三人都是古文运动的积极追随者,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优秀散文。 特别是曾巩的散文,集司马迁、韩愈两家之长,古雅本正,温厚典雅,章法严谨,长于说理,为时人及后辈所师范。其作品《醒心亭记》《游山记》《道山亭记》《墨池记》《越州赵公救灾记》《唐论》《寄欧阳舍人书》等等,在文坛颇受好评。 说了一大堆,一个也没听说过是吧?这不怪你,怪就怪曾巩的文章一篇也没有被选入课本。 韩愈的《师说》、柳宗元的《黔之驴》、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苏洵的《六国论》、苏轼的《石钟山记》之所以广为流传,写得好是一方面,最主要原因是被教育部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有的还要求背诵,自然脍炙人口。 以现在的眼光看,曾巩的散文确实有些冷门,但在当时,却非常火爆,业内评价也特别高。 欧阳修曾写诗称赞曾巩: 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 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 夸他是鸟中的大鹏,与众不同。 苏轼也附和道: 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 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 夸他是欧阳老师众多学生中最厉害的一个。 理学大家朱熹对曾巩更是推崇备至,说:“予读曾氏书,未尝不掩卷废书而叹,何世之知公浅也。”认为曾巩是孟子以来最厉害的作文高手,文章规范端正,可以作为后人学习的范本。 《宋史》中则这样评价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 总之,好评如潮。 当然,最终奠定曾巩文坛地位,并为今天的人们所认知的重要推手,是明万历年间的茅坤,他编纂的《唐宋八大家文钞》,首次将曾巩与文坛巨匠韩愈、欧阳修等七人并列,“唐宋八大家”的称号,从此叫响,流传至今。 曾巩以散文见长,但其实诗词写的也很好,现存诗400余首,其诗风格质朴,格调超逸,字句清新,含义深刻。 比如下面这首《咏柳》: 柳树已经被历代诗人写过一百遍了,不太容易出新,但曾巩借柳树影射现实,构思巧妙,新颖独特,令人叹服。 还有这首《西楼》: 每一次难过的时候,就独自看一看大海,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我听见海浪的声音,站在城市的最中央,我想起眼泪的决心,你说愿意的那天起。寥寥数语,作者大海般开阔的胸襟和万丈豪情跃然纸上,堪称宋诗中的精品佳作。 唯一遗憾的是,曾巩的诗和散文一样,没有任何一篇被收入教材。 不过这也正常,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正如曾巩《圣贤》诗所写: 公元1083年,曾巩因病去世,享年64岁,谥号:文定。 世人总觉得曾巩这一生过得不够精彩,一手好牌,打得不咋地。 混仕途,有欧阳修、王安石这样的大人物提携,本该青云直上,却不思进取,安于现状,临死前才照顾性提拔到正四品; 混文坛,文章被一众文坛大咖高度评价,并跻身“唐宋八大家”之列,但后世的名气最小,地位最低,存在感最差,以至经常被人遗忘; 混社会,不光职位低名气小,而且还穷,没钱也没女人,同样是文人,你看人家苏轼,妻妾成群,烟花柳巷,吃喝嫖赌,何等的风流潇洒,你看你,在文艺圈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绯闻都没有。 许多人为曾巩鸣不平,比如同村的王建国,是曾巩的超级粉丝,写信给曾巩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曾老师在我们心中永远是天下第一,是江西之魂,是南丰之星,是全村骄傲,我们永远支持你! 曾巩很感动,做《戏书》诗一首明志: 呐,做人呢,最重要是开心,有些事呢,是不能强求的,荣华富贵,财富声名,这些不过是过眼云烟,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之后,曾巩提笔给王建国写了一封回信,全文如下: 收到回信,王建国虽然看不懂,但大受震撼,没想到人家曾老师这么大人物,还能在百忙中抽时间,亲笔给自己回信,这是多大的荣耀啊。 至于信上写的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曾老师的真迹,是曾老师富贵不忘家乡,不忘乡亲,故土情深,永葆农民本色的最好见证。 建国如获至宝,精心收藏,叮嘱家人,不论未来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不惜一切代价,保存好这封信,作为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 星移斗转,日月更迭。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个人的命运尚且微不足道,更何况一纸书信。最终,这封信从王家失传,流落到了民间。 公元2009年11月22日,北京保利夜场拍卖会上,曾巩的这封信(也叫《局事帖》),惊现江湖,并拍出了1.08亿元的天价,一举打破了国内书法拍卖成交价最高纪录。 2016年5月15日,在中国嘉德春季拍卖会上,曾巩传世孤本《局事帖》再次易手,以2.07亿元成交。信上124个字,平均一个字167万,被业内称为“史上最贵的一封信”。 据说,这位一掷千金的土豪买主,正是北宋时期江西南丰著名农民企业家、养猪专业户王建国的后代,现任华谊兄弟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名叫王中军。 - End - │编 辑:小 丽 │图 片:檀 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