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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诗人杜涯:为什么今生我会在这个世界上疼痛

 置身于宁静 2022-06-03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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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杜涯

8月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揭晓了七个奖项的34部(篇)获奖作品,河南诗人杜涯以诗集《落日与朝霞》获得诗歌奖,成为获此殊荣的第四个河南诗人,其他三位是杨晓民、李老乡和马新朝,杨晓民凭借诗集《羞涩》在第二届获奖,李老乡的诗集《野诗全集》和马新朝的《幻河》均在第三届获奖。某种意义上说,四位诗人有一些相同的特质:本分、不张扬、深沉的抒写。

1968年杜涯出生在河南省许昌县的一个乡村。儿时母亲经常给她念诵歌谣和经传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杜涯对诗歌的韵律感。12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创作了人生的第一首诗《歌唱春天》,虽然稚嫩,但从此与诗歌结下难解之缘。

16岁她考取许昌卫生学校,学习闲暇,有了更多的时间读诗写诗,临近毕业,很多同学忙于寻找就业岗位,杜涯却每天在自己家豆角地的大棚里读诗歌,戴望舒、卞之琳等现代派诗人就在那时走进了她的世界,为一直在诗歌创作道路上苦苦摸索的她打开了一扇窗。


毕业后,杜涯被分配到许昌县人民医院。在医院工作期间,一有闲暇就写诗。她最大的爱好是走进大自然,这也为她后来的创作定下了基调。在医院工作10年之后,杜涯最终选择了离开许昌,先到郑州后到北京,做杂志编辑。期间一直坚持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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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涯在接受采访时说,在北京的时候,生活压力非常大,生存的严酷使她不能把主要的精力用在读书和写作上。

“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对我来讲,有两个层面的意思。第一个层面是现实意义上的身体的还乡。而精神意义上的还乡,则是另一个层面的意思了。我觉得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精神的故乡。我要找到它,然后,回到它那里。诗歌,是雪山顶上的那一片纯粹和明亮,为了那一片纯粹和明亮,有的人可以放弃现实生活中的一切。我就是这样的人。”——杜涯


2007年年底,她回到许昌,每天的生活很简单,上午写作,下午散步,不与外界来往,几乎与世隔绝。但她感觉活得很充实。

近年来,她出版有诗集《风用它明亮的翅膀》(1998年)、杜涯诗选》(2008年)、《落日与朝霞》(2016年)。   另出版有长篇小说《夜芳华》(2011年)   。先后获“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称号、“刘丽安诗歌奖”、《诗探索》年度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杜涯的诗有着历尽沧桑之后对生命的洞彻、感悟,有自在地对待一切的意味,表现得清冽冷静,构成了她的诗美空间。 她的诗歌多以树木、河流、季节、花卉、星云等为写作对象,被文艺评论家谢冕誉为“在大自然的律动中敏感到属于生命和时间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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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冕:

杜涯的诗是难以言说的。 那一切女性的温柔缝蜷都不属于她 , 尽管她也是 女性 。我想说 , 杜涯的诗很深刻 , 却又怕这 “ 粗暴 ” 的评语 “ 伤害 ” 了她 。 因为她的诗甚少关涉我们熟知的那些世态人 情 。 她的多情与柔软是别样的 , 那就是在大自然的律动中敏感到属于生命和时间的哀愁 , 那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旷世的哀愁 。相形之下 , 如今遍地可见的 “ 欢乐 ” , 一 下子都失去了分量 。初读杜涯 ( 当日她还在一所寂无人知的县医院里 ) , 便被 “ 肖山北部山上的栗树林 ” 的疼痛和无望所感动 。那里有一种如今被人们普遍 遗忘的 、对自由诗来说是异常可贵的旋律 。                                                             

叶橹:

杜涯的这些诗 , 在我的阅读经验里似乎唤起 了某种 “ 陈旧 ” 的回忆 。它们有那么一点艾青早年那种出于内心感受的“ 节律感 ” , 也有一 点何其芳《预 言》时期的朦胧飘忽感 , 还具备戴望舒诗中的淡淡的忧郁和对美的追求 。杜涯的诗最能打动我的 , 并不是 她 的“ 女性视角 ” , 而 是她对诗的本质的亲近和深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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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的精神,以及生活的银河系 

杜涯

   在一篇文章中,林贤治先生将我称为“哀歌型的诗人”;诗人周伟驰也在论述文章中说我的诗歌“大多数诗都显得悲苦”。悲伤、忧郁、沉郁,这大约是我以前的诗歌给人的较典型的印象。

   这种悲伤、忧郁是内在达于外在的反映。而这种内在的悲伤、忧郁,并非来自于某一件具体的事情,也并非来自于一朝一夕。它的形成有诸多方面的原因:从小到大,我在成长过程中所经历所目睹的自己家庭和周围人群的困苦、磨难;自己幼年时所见所闻、并从母亲念诵的悲伤歌经中得到印证的人世的凄凉、无常;自然界的盛衰、凋谢所带给我的消逝、消亡的强烈感受;我因家庭经济原因,不能上高中考大学而产生的严重幻灭感;我的父亲因肺癌晚期而过早去世所给我带来的无法弥补的创痛;在整个青春时期,我在现实和生活中的困苦、艰难、挣扎、无助、无望……除了这些外部的因素,还有我内心深藏的与生俱来的某些东西:我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如何回去的迢远的“故乡”;一种始终在内心隐隐流动着的如河流、如落日的无法消除、无法治愈的疼痛;已经明白某些东西在人世上并不存在,却仍执着寻找的苍凉和苍茫……

  2008年,我从北京回到了河南许昌。此后的几年,我几乎每天都到郊外散步,到大自然里去漫游,或穿行在一些村落之间。在宁静与散漫里,世间诸人群的生活不经意间被我目览和捕捉:在郊区或在远乡里,一些人在盖房,一些人在婚嫁,一些人家添了孩子,于是热热闹闹地办酒席、放烟花;早春,一个农人把两只粪桶担到村外菜田,并沿着菜垄仔细地倾倒;从春天到秋天,农人们都在田野上劳作,忙碌而又满足;而每到年节日,人们便奔走在城乡或乡间大路上,购货物,走亲戚,一脸笑意,空气中似乎也飘荡着一种芬芳,而在城中,市场喧嚣,广场上人群涌动,似乎为了配合、渲染这种融融气氛,碧桃花、紫叶李、桐花、紫楝花也在城乡的各个角落里绚烂绽放,在这风雨与四季轮替的人世上,人们是多么不倦地相依相爱,不倦地生活!

  这其中的许多人,他们并不富裕,日子也并不顺利,甚至常在寂默里过得艰辛而又无助,但他们仍在婚丧、嫁娶、过节、市买、赶年会、走亲戚,过得认真、热闹、积极。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韧、坚实?一天我站在郊区河堤上,望着身边的城市、远处的村落和大路上往来穿梭的一些人,我忽然看到了一种东西:人类的精神。这种人类的精神的内核是生命,是生存的渴望与顽强,它的本质是正直和正义,是对未来、希望、光明、美好的执着追求和向往。这种人类的精神是积极的、明亮的、昂扬向上的,像朝霞一样壮丽,像星辰一样永恒闪烁。正是这种积极的、昂扬向上的人类的精神,使得人们虽经历一次次的苦难、战争、巨大自然灾害等,却仍在大地上,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代生存下来,世代衍续,生生不息。

  在这种观察和感受里,我逐渐获得了力量,心境也开始出现转化。当然,对于我这种不现实的、眼光向上的人,更多的还有来自于对远方更广阔里的事物的眺望,来自于远方辽阔里的永久教育,以及对于星空、浩瀚世界和“创造者”的向往和伫望、和来自于那里的永久光明的召唤、引领……

  然后,正像近几年我部分诗歌中所呈现的,我开始逐渐走出悲伤、沉郁,并朝向明亮、昂扬,朝向生活的银河系……

   杜涯的诗   

无限


我曾经去过一些地方
我见过青螺一样的岛屿
东海上如同银色玻璃的月光,后来我
看到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茫茫流淌
我曾走在春暮的豫西山中,山民磨镰、浇麦
蹲在门前,端着海碗,傻傻地望我
我看到油桐花在他们的庭院中
在山坡上正静静飘落
在秦岭,我看到无名的花开了
又落了。我站在繁花下,想它们
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情
才来到这寂寞人间
我也曾走在数条江河边,两岸村落林立
人民种植,收割,吃饭,生病,老去
河水流去了,他们留下来,做梦,叹息
后来我去到了高原,看到了永不化的雪峰
原始森林在不远处绵延、沉默
我感到心中的泪水开始滴落
那一天我坐在雪峰下,望着天空湛蓝
不知道为什么会去到遥远的雪山
就像以往的岁月中不知道为什么
会去到其他地方
我记得有一年我坐在太行山上
晚风起了,夕阳开始沉落
连绵的群山在薄霭中渐渐隐去
我看到了西天闪耀的星光,接着在我头顶
满天的无边的繁星开始永恒闪烁

秋天的树林

我将走近那片树林,那片秋天的树林

此时正枝叶绚烂,光华而又浓郁

从远处看,它层林尽染,氤氲迤逦

沉默、安静、忧郁,但却从容、庄严

一条足够远的小路通向它,曲折和幽寂

更显出了树林在远处的无限神秘

它只为很少的一部分人存在

而现在,我是唯一走向它的人

我知道自己的寂微:面对世界我无助无依

但走向那片树林,我有更诚实的原因:

走近那片树林,我就会知道我的来处,我会知道:

为什么今生我会在世界上疼痛,疼痛如夕阳

我伫望树林上面的辽阔、忧伤的光亮

我看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

我将寻找到那个不疼痛的地方

那永逝不回的源流、温暖、星光

而前世和今生都深藏在那里

走进树林,我就能找到逝去的时光

每当我呼唤,它会应答我

当我孤独,它会将我丰厚地环绕

它会带我离开,在衰朽之前

在死神的眼睛冷冷注视我之前

神圣的树林,它总是在辽远处朦胧闪烁

像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彼在、星座

我知道,走到那里还有太远的路程

这条曲折、幽寂的小路也许要耗尽我余生的光阴

但我义无反顾:走近它我就能找到还乡路

走近那片树林,我就无限地靠近了你

我将回到我们的不朽之乡,回到天籁

我将回到那永远不再疼痛的地方

我终将会回到我们的本原,回到无限

回到光华、不朽、无邪的时间、创造的霞光

现在,那片树林正在辽远处绚烂、明亮

我将走向它,不再等待、迟疑、彷徨

我踏上了幽寂小路,伴随我的是坚实、可靠的风

它时而环绕在我四周,时而,它又在前路上回荡


这些天

这些天,绿鸟的叫声异常清亮
嘀呖咕噜嘟——
它们在园子的东南配合着麻雀

紫叶李无声开在小区路上,昨天
我走过时它们落下了第一批花瓣
不比往年少,但也不比往年更多

捡垃圾的人游鱼一样穿梭
脏的双手伸进更脏的垃圾箱,我总是
留意他们从春天的垃圾箱里捡出了什么

我没有伤春:窗外,小叶杨一天天垂下浓荫
花池中,西府海棠的花团高过了灌木
它几乎迷住了一个对春天不在意的少年

然而我仍是迷惑:对于生活,对于紫叶李
就像捡垃圾的人把手伸进春天
抓住了破棉絮、废报纸,和骤然的虚无

偏远

每年春天,山毛榉都会在那里生长
所有的事物再次被染亮,纯粹
除了浓绿,那里还有柿楸花的白
柞树花的黄和杜鹃花的红
四月,它们寂静地开了,映照着坡面
映照着溪涧,谷地,高冈。这一切
都是臆想:它开或落,它生长之地
几乎不会被人看到,不为谁知晓
我曾数次去过那里,那生长之地
除了寂静的盛开,我还看到了人类
三两个,四五个,或者仅有一人
在山腰的小院进出,劳碌,翻晒柿饼
或独自担着水桶、山果,走下坡谷
有时会有某个人出现在远处的山道上
很快地,被周围的群山、绿树、寂静湮没
只有风吹山林的声音,只有群山的寂然
让人怀疑刚刚的所见:是否影像,是否闪电
我想到了一些词语:穷乡,僻壤,深山
我想说的是:偏远
那是从前,那盛开,那劳作,那沉默
曾让我痛苦,对世间悲观
让我审视,怀疑:生命,以及造物
我是否足够勇敢,相向,深入,承载
我曾想过:留在那生长之地
我曾多次想过:请让我告别现在
告别我的浮泛,名声,语言
告别修辞,事物的准确或谬误
以及风,回忆,老年,遗忘
去到那生长之地
陪着无名,陪着万物的无言
寂默,无闻,顺应造物
让一切都是天然,接受,都是湮没,平静
一切也更不知,更深入,更偏远
在我的浮想里,我多次这样做着
重复着告别和到达。至今
我仍在这样做:放弃,重复,告别,到达
透过距离,透过时间的长臂
我看到了那生长之地,在那里
有一件事情自始至终存在着,呈现并清晰:
四月,鲜花会怒放在四周的群山
蓬勃,洋洒,轰轰烈烈
到了冬天,雪会落在那里
像它落在别处:它落在偏远里
那生长之地,它会成为天堂,梦想
时间的起止,万物的归宿
或者邮址,地名
天然的庄严的城池,肃穆的城邦
或者就是——它本来就是:
世界的中央

空旷

记得在过去的岁月,正月里
我总是一个人去到城外的田野,只因
无法融入满城的欢乐,新年的人群
是的,我承认,我是个黯淡的人
心里没有光明,也不能给别人
带去温暖,或光亮,像冬夜的烛光
我总是踽踽独行,怀着灰暗的思想
在落雪的日子里穿过郊外的雪原
在正月里去到阒无人迹的田野
那时没有候鸟,树木也都还没有开花
只有初绿的麦苗,和晴朗的天空
一整天,我都会坐在田野上
听着远处村庄里传来的隐隐狗吠、人声
听着来自蔚蓝天堂的隐秘声音
听着风从田野上阵阵刮过
吹过世代的寂静

现在仍是这样:二月已轰轰烈烈
翻过了山冈,春天的大路上走着新人
春天的河堤上刮过薄尘,柳树摇荡
在眼前,在远方,城镇开始了新生活
新的秩序排列人间的日夜
生活,它近在身旁,却又远隔千里
每日,我只是坐在窗前
看着地上的树木和淡白阳光
远处的河沿上不时走过一个或两个人
一阵尘烟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让人想起一些逝去的春天岁月
时间的长河带走了爱、温暖、欢乐
是的,每日,我穿过寂静的园子
心中怀着旧伤、彷徨、对旧日时光的留恋
听见风从头顶的树木上呼呼吹过
听见四周树木的微微摇动
几片去年的枯叶擦过树干,掉落地上
发出了春天惟一的声响

桉树林

它的道路在红土地上延伸青春
细叶上晃动阳光、蓝天和南方的空气

起风后,光明和梦想会成为真实
遇见它的人会在上午说:大海……

戴斗笠的农妇从林边走过,匆忙看了它
一眼:生活的坚实、依靠,甘蔗的蜜

它的年华、激情,它的土地不会老去——
当人世上的一切都衰老、死亡:连同星辰

难忘美丽的桉树林,那是在海南,整整两天
我穿行于它空灵、飘动和延伸的梦

我曾说:桉树林,请记录我的春天岁月
记录那所有曾经来过又离去的:那存在和消逝

并给我三天明媚、透彻、辽阔
给我两天南方的气温,南方的土地……

采石场

在夏日,山谷里生长着沙枣、矮槐
溪水漫过浅浅的卵石,流向
无名的远方。若是上午,一些羊儿
会踏乱野花,来小溪边照镜子,它们的
最终目的是给小溪一个长长的热吻
一些人会蹲在小溪边,洗一把脸上的热汗
他们总被远处的山坡吸引,那里
生长着山榉和毛栗树,夏日的风不时
吹过,使它们发出轰然的喧响
幽暗的,明亮的,有着
列维坦或康斯泰勃尔油画的风格
但那些人不会想到这些,他们必须
回到高处的采石场,和在那里更多的
坐在石头上歇息的人汇合
很快,碎石机重新启动,发出轰鸣
粉碎的石块被链条带往高处,跌落在
碎石堆上:一座尖尖的小山又增高了一拃
它们很快就会被工人们装进卡车,带往山外
一个平原上的水泥厂是目的地,在那里
它们达到了灰色的极致:经过加工,它们
成为了对人类有用的水泥
而碎石机链条上,另一些更碎的粉尘不跌落:
它们只是飘散,并被风带往山坡、山谷——
以灰尘的形式,它们留在了原地,然后是
无声无息地消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
采石工人拒绝这种矫情和浪漫,他们学习身边
山头的沉默,放炮,崩山,撬掘,粉碎,装载
挖掘机,碎石机,钢钎,铁锤——这世界用
自己的硬,粉碎他们的软。无论如何
轰鸣的碎石声中他们没有了多日前
找不到活干的恐慌、无助、暗淡
——劳动,永远使人心安
他们灰头土脸,挥汗如雨,心中有着
各自的小算盘:房子,化肥,学杂费,提留款
现在是八月,他们还可以挥汗再干半年
直至寒风吹,雪花落,群山换了素衣
工人们衣衫褴褛,拿了铁锹,坐上卡车离去
随后撤离的是挖掘机、碎石机、传送机
被挖去的山体,像一个巨人身上的灰疤
但很快就被白白的雪覆盖,被覆盖的
还有山谷,小溪,山坡,山榉和毛栗树林
喧闹了一年的采石场,现在静下来了
仿佛敌人已撤去的不被记录的战场
只有静:本来的,巨大的,蔓延的
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否我的命运不够

是否我的命运不够——
青杨树林在堤上绵延树阴
以及黄野花的夏天,脆弱与无名
树影里,几只羔羊屈下前蹄,跪伏着
   吃草
是否我的救赎不够?

或者我也随着逝水流走
一条河流,孤独,黑暗
远处行走的孩子,水面空余的阳光
对岸上的海市蜃楼招手:
再见,生活——
再见——

但我是站在堤上,在世代
树阴里,当夏天降下,树影
暗下来,我是羔羊中的一个
站立着前蹄吃草——是啊,我的
清醒,怀疑,偏离
青艾一寸寸的荫凉
它不够

(赠海男)

叙述

我该到哪里去寻找诗情
就像从前,偶尔经过一个村庄
陶醉于它阳光下的宁静
或者误入一片树林,向前走着
身不由己,脚下枯叶微响:它来自往年
现在我仍是身不由己,置身于人群和高楼
或者说,我终于置身于祖国的心脏
祖国,我热爱它,我从小受的是这样的教育
尽管车流常在心脏拥堵,像一个人
患了心肌梗塞
有树,但没有树林
有河流但水泥河岸上种满家花
人们散步,牵着各式各样昂贵的小狗
养狗,是一种有闲和高贵的生活
是品位的象征,就像我们小时候看电影
英国贵妇人戴宽沿帽,身后跟着卷毛小狗
终于,高贵和有闲来在了我们的生活中
据报上说,法院中着新装的大法官
又在审理一起狗之间的伤害案
当然,狗,也是生命,权益需要维护
佛经上也说:一切众生皆平等
无论如何,我该庆幸在有生之年
见到了衣食无忧
年轻人去听歌剧,谈论叙事曲、威尔第
勋伯格和贝尔格的表现主义
被马列主义养大的老人们现在开始养老
在长凳上下棋或闲谈,准备度过幸福晚年
每到一些节日便集体进行歌咏活动
中年人仍是中流之砥,他们谈论先进性教育
对国家文件的熟悉胜过小地方的县长
而在更小的地方,我的乡亲仍在为
买一件廉价的上衣而犹豫
考虑到农业和孩子的学费,不敢有疾
他们不知道歌剧、英国别墅和贵妇人的狗
他们总是赶不上列车,拖着祖国前进的后腿
他们鼓励后代远走高飞,背离故乡
譬如像我,而我现在惟一的安慰
是窗外的几棵杨树
它们正被季节换上黄装
并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慷慨地
将黄叶哗哗地赠给大地

椿树

有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
在树影里修理镰刀
头顶的树冠高耸,更接近云雀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蹲着
抽着秋天的烟叶,剧烈地咳嗽
树叶也配合着凋谢
有一年黄鹂在树上叫着空灵
麦田在村外已成为黄金
有一年,明月光临台阶
神仙自天庭传来福音
我站在门口喊“大”,心里藏着桐花
又一年你坐在树影里
心里开始生长病痛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你身着
蓝袄,被放进树下的棺木
木楔子咚咚砸进棺盖:它们共有四个
又一年,我站在门口,看见
椿树下的寂静,世界的空茫
相信:死亡,它是一个妖精

岁末诗

又一年的光芒从窗外呼啸着远去了
我仍对时光怀着无言的忧伤
在清晨疼痛,夜晚彷徨
我深居楼房,却想着远处冰冻
的河面,和天晴后树林那边的雪原
我偶尔出门,只是为了看一看山冈
看一看冬天的黄昏:刮了一天的风
最终会停息在向晚的树林
有时我会在一个工地停下来
看那些寒伧的农民在风中瑟缩
想象他们在故乡的田野、房屋、年岁
有时我坐在窗前看夕阳沉落
因它的滚滚远去而心怀黯然
岁月,却不因我对它的关注
而改变什么:生命终是
如东风无常,人间却有拟造的欢乐
就像现在,那些农民领到了一年
的工钱,在工棚中收拾着肮脏的铺盖
邻居们在楼下热烈谈起过年的白菜
粉条、孩子的寒假,而收废品的人
从楼道里收走了今年最后一车废品
寒风中的吆喝声渐行渐远
我坐在窗前,看阳光在树枝间细碎、冰凉
听见风吹过屋旁的树林
地上,陈年的枯叶翻卷

入冬的生活(一)

J,有什么是重要的?
季节的本意是要人间平静
有人却仍在为煤业弯腰
有人在为农业咳喘
(为了另一些人在冬天腹饱身暖)
有人在垃圾堆里翻捡一天的生活
身不由己被梦想醉倒

天空整日碧蓝,大风呼啸着
吹过其下的事物
我思索农业、生活、餐饭
我的左心却固执地想着
远山的牡丹 

入冬的生活(二)

我祝福田野上的麦苗、刨地鼠、灰耳兔
J,向沉默的农业表达问候
我本是地道的农民后裔
曾在六月割麦,在九月摘棉
三月提着水桶村边浇园
在深秋我念起天下落木,念起清晨
的白霜——当它一年年
落在沟坎和含墒的土地上

现在是这样:大风正吹过对面
的山梁,不久将会有雪落在
那里——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而雪中狐狸出没,月亮落在深山
J,这在我们的意料之外

一个名字:花好月圆

那时,我们举首即看见牡丹
年画里的明月出东墙,照亮了堂屋
那时我们园上看果,田里赶雀
母亲在厨房摘芹菜,煮半锅红薯
我奔跑出门,看见立冬的白霜
挂在南园的树上,而东南方一片
白亮,邻家女人抱柴,呼出白气一团
后来落雪了,父亲在雪中回来
说起年景、麦苗、地墒
我们在雪中滚爬,撞翻了
柴垛。堂屋中,火盆轻燃,壁上
贴一年画:一轮圆月和几株盛开牡丹
它的名字是一种美好:
“花好月圆”——我要说那时
温暖曾经来到人间
譬如天晴了,雪从树上一团团跌落
大地白亮得刺眼,屋檐下不停“滴答”
我们欢呼出门,一下子
停住:天空的碧蓝让我们惊诧
到了正月,阳光变得淡白
我们步行去舅父家,路上走着
赶春会的人,我抬眼:河堤上春冷
犹在,千万条柳丝已经垂下
三月,姑姑串亲戚走来
带来冰糖、核桃、红枣
我们跑出门,发现桃花在南园
开了三千朵,蜂蝶嗡嗡飞舞
柳絮不顾一切扑在墙上
春天曾经让人无法忍耐
这是一种奢侈——后来父亲被
埋葬在河堤的西侧,我们
的姑姑在几里外,那里
土上的野蒿年年长得很高
隔年,桃树被砍,蜂蝶不来
柳絮空自飞过三百家
“花好月圆”,三十年只留下了
一个名字——我要说人间三春
不常,岁年消逝得太快
“花好……月圆”,我念出这个名字
根须回到土里,花朵回到树上,春光
回到了名叫朱寺的村庄:我幼小,一身
碎花衣服,在五月的阳光中站立
仰首,苦楝花开了,树木摇啊摇
那时我未长大,南山未老

在夏日,山谷里生长着沙枣、矮槐
溪水漫过浅浅的卵石,流向
无名的远方。若是上午,一些羊儿
会踏乱野花,来小溪边照镜子,它们的
最终目的是给小溪一个长长的热吻
一些人会蹲在小溪边,洗一把脸上的热汗
他们总被远处的山坡吸引,那里
生长着山榉和毛栗树,夏日的风不时
吹过,使它们发出轰然的喧响
幽暗的,明亮的,有着
列维坦或康斯泰勃尔油画的风格
但那些人不会想到这些,他们必须
回到高处的采石场,和在那里更多的
坐在石头上歇息的人汇合
很快,碎石机重新启动,发出轰鸣
粉碎的石块被链条带往高处,跌落在
碎石堆上:一座尖尖的小山又增高了一拃
它们很快就会被工人们装进卡车,带往山外
一个平原上的水泥厂是目的地,在那里
它们达到了灰色的极致:经过加工,它们
成为了对人类有用的水泥
而碎石机链条上,另一些更碎的粉尘不跌落:
它们只是飘散,并被风带往山坡、山谷——
以灰尘的形式,它们留在了原地,然后是
无声无息地消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
采石工人拒绝这种矫情和浪漫,他们学习身边
山头的沉默,放炮,崩山,撬掘,粉碎,装载
挖掘机,碎石机,钢钎,铁锤——这世界用
自己的硬,粉碎他们的软。无论如何
轰鸣的碎石声中他们没有了多日前
找不到活干的恐慌、无助、暗淡
——劳动,永远使人心安
他们灰头土脸,挥汗如雨,心中有着
各自的小算盘:房子,化肥,学杂费,提留款
现在是八月,他们还可以挥汗再干半年
直至寒风吹,雪花落,群山换了素衣
工人们衣衫褴褛,拿了铁锹,坐上卡车离去
随后撤离的是挖掘机、碎石机、传送机
被挖去的山体,像一个巨人身上的灰疤
但很快就被白白的雪覆盖,被覆盖的
还有山谷,小溪,山坡,山榉和毛栗树林
喧闹了一年的采石场,现在静下来了
仿佛敌人已撤去的不被记录的战场
只有静:本来的,巨大的,蔓延的
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什么事也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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