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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海不是海(纪事散文)

 新用户4822sJuW 2022-06-03 发布于河北

1977年沙河县业余作者与文化馆老师们合影(本文作者前二排右四)

纪事散文:

长海不是海

作者:沙彤

长海不是海,是我年轻时结识的一位文友。

那时,我在一个偏远小山村教书。大约1978年,我创作的一篇河南坠子(鼓词《梨花飘香》)发表在省级刊物上。随后在几个地区文联办的文学期刊和《河北文学》上陆续发表了一些豆腐块诗歌。现在看起来绝对微不足道,但在当时那个文学创作群体不算庞大,创作氛围也不算浓郁的小县里我就成了文学业余作者中的新秀。

一次,县文化馆举办业余作者培训班,到文化馆报到的第一天,负责文艺辅导的侯老师将一位中等个儿,面皮白净的小伙子带到我们业余作者住宿的房间,面对着我说:“长海,他就叫冀彤军。

长海用狡黠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紧紧攥住我的手,表情夸张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冀彤军?果然名不虚传!”听了长海这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和侯老师以及在场的几位文友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从此,我所在的那个县的文友中就传开一句歇后语“长海见到冀彤军——果然名不虚传”。当然,我与长海的关系也从此热络起来。

长海仅念过初中,文字功底差。此后数年间一直没见他发表过什么作品。我呢,经过一番努力,终于离开乡村学校,调进县文化馆担任了文艺创作辅导员。这段时间,因为交通和通讯不便,我与长海并没有多少联系。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我在文化馆编写一篇表演唱脚本,一位身穿廉价西装,颈系暗红色领带的人兴冲冲闯进我办公室。我认出是长海,又惊又喜,急忙站起身说“长海,多年不见,稀客呀。”

长海满面春风,说:“冀老师,明天中午我请客,特意来邀你。

“你请客?在哪儿发财了?”我知道长海家在农村,日子过得不宽裕,但当时满大街的人都在喊“时间就是金钱”,一些有眼光、胆儿又大的人干企业或商业的确发了财,因此,我这样问他。

“我在贸易街西头开(方言,省略了“张”字)了一家长海酒店,这几天忙着应酬工商、税务、食检、治安……没有顾得上邀请文友,明天我专门为文友们安排一桌。”长海说话的口气和表情显得自豪而扬眉吐气。

说句心里话,我为长海能在改革大潮中有一番作为而感到由衷欣喜,于是满口答应:“好,我一定去,还通知了谁?

长海兴奋得满面红光,说:“就咱几个说得来的文友,有×主任、×局长,还有……”

长海提名的几个人,除我一人利用文学这块敲门砖“敲”进了县文化馆,其他几位有的“敲”进某办公室当了主任,有的“敲”进某机关担任了科长或局长……在长海眼里,包括我在内这几个人,看得出都是他自以为在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次日应邀赴宴。几位升任主任或局长的文友特意带了夫人、孩子……人多了,原先备妥的一张桌子坐不开,长海手忙脚乱添了一桌。但我明显看出,长海之前准备的酒菜并没有将文友的夫人和孩子列入计划……我突然明白,为创办这家酒店,长海一定倾尽家中积蓄,眼下刚开张,肯定没有多少赢利。为此,我隐隐的有点于心不忍,但在这种场合我不可能多讲什么,就心安理得吃了长海一顿酒宴。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长海的那次盛情款待还是问心有愧的。当时我月薪不足60元,老婆在农村种地,有三个孩子(二胎是双胞胎),尽管我身为文化馆文艺创作辅导员,却没有用公家钱请客吃饭的权力。为此,就再没有去过长海酒店。

长海似乎比我心胸宽阔得多,他不仅没有因为我未去酒店嫌弃我,反而在一天晚上再次来到文化馆,邀我到他酒店去坐坐。

我自然不肯去,问长海:“那次去你酒店的主任、局长后来到你酒店消费过吗

长海满不在乎,说:“冀老师,你咋问这个?文友们带亲戚朋友到我酒店吃顿饭是看得起我,我再让他们破费,还够朋友吗!

“长海,别在我面前说这个。讲实话,他们几个有权力的人到你酒店自掏过腰包吗?”我秉性迂腐,凡事爱较真,为此活了快一辈子了也没能交上几个真正够得上拿命相换的朋友。

长海拗不过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冀老师,我进城开酒店半年多了,就你一人没再去过我酒店,他们几个不只去一次了,多次还带了不相干的人,你想,我能抹开面子收钱吗?”

“长海呀长海,你家中有老婆孩子,全家人要吃要喝,你离乡背井进城开酒店为的是什么?常言说亲是亲,财是财,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我说。

长海苦笑一下,说:“冀老师,咱俩今天不谈这个了,晚上我闲着没事儿,就是想邀你再到我酒店叙叙旧。

我下意识问:“这次还邀了谁?

长海说:“就你一人。”

我长舒一口气,说:“既然如此,你就别走了,我屋里正好有瓶儿老白干,我到五香肉铺弄点猪下水和半斤花生米,今晚在我这儿玩会儿。

见我执意不去酒店,长海也就不再坚持。这天晚上,我和长海喝了个不亦乐乎。

次日,我到贸易街买东西,看见长海酒店卷帘闸门上了锁,上面贴了张“转让”字条。问旁边开玩具店的老板。玩具店老板说:“长海这人忒实在,不会做生意,每天有那么多朋友到他这儿不是白吃白喝,就是打欠条……”

长海进城开酒店犹如昙花一现,自此杳无音讯。

1978年沙河县业余作者培训班学员合影(本文作者中排右三

再一次见到长海已经是多年后的事了。那天,我到邢台办事,坐公交车返回途中上来三四个人。我认出其中有长海。

“长海!”我惊喜地喊。

长海认出了我,表情有点尴尬,咧嘴一笑,说:“是冀老师呀,你去哪儿来?”

“我去了趟邢台,你到哪去?”我问。

这时,有人下车腾出两个座位,长海让我坐在靠窗位子,他挨我坐下,嘴巴贴近我耳朵说:“今天冯村庙会,我们几个赶会去。”

我抬眼看看与长海同时上车的几个年轻人,哪个也不像赶庙会买卖东西的样子,况且当时社会上正盛传“××片有一个专门抢劫公交车的犯罪团伙”的小道消息,我不由地警觉起来,问:“长海,你们几个人合伙干那事儿?

长海显然明白了我的所指,摇着头说:“冀老师,我没干那事儿,干的是这……”他撸起袖子,手腕露出一块镍币大小的磁铁片儿。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玩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长海四处张望一下,确定无人注意,压低嗓门说:“我们几个到庙会上玩'三八’

“'三八’,什么叫'三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听说“三八”这个名词,就好奇地问。

长海说“冀老师,这是一种押骰子把戏儿。玩(长海称赌博为玩)时,下注人先拿赌资放在地面,将一只骰子放进碗中摇晃,满意后将碗和骰子同时扣向地面,预测一个与碗下所扣骰子点数相加等于“三”或者“八”的数字(注:下注人只允许选“三”和“八”两个数字中的一个)。最后,由庄家揭碗验证。下注人所说的数字与扣在碗下的骰子点数相加等于其预测的“三”或“八”时,下注人赢;否则,庄家会将下注人放在地面的钱收走

我听得有点茫然,问:“既然下注人自己操作,一只骰子又只有六个面和一至六个点,下注人赢钱机率极大,你们几个人忙乎一天,能赢钱吗

长海“扑哧”笑了,再次亮亮腕上磁铁片,说:“冀老师,看来你写文章行,干这个就是门外汉了。看见这块磁铁了吧,我预先在骰子的一面楔入磁铁,揭碗瞬间,全凭庄家眼明手快,只要瞅准骰子点数与下注人预测数相加等于“三”或者“八”,庄家手腕轻微一抖,碗下扣着的骰子必然翻个儿……”

“哦,原来如此。但我还是闹不明白,照你所说,一个人当庄家不就行了,何必去三四个人呢?”我问。

“庙会上一个人当庄家,两个人放风,瞅见工商或治安人员来了,吹口哨报信儿,庄家立即收摊。另选一人当'敲杆’(黑话,指诱人上当受骗者)蹲在庄家身旁假装下注,庄家会让'敲杆’赢钱,引诱陌生人上钩……”长海瞟我一眼,话锋一转说,“冀老师,你今后赶庙会,看见有人玩这个,千万嫑上当呀!

望着长海对我无比信赖的表情,我说:“长海,你家里不是种着地吗?咱就不能干点别的?

长海长叹一声,说:“家里分了几亩地,但收获的庄稼除了能填饱肚子,粜粮所得还不够交水电化肥农药费哩,我也曾到建筑队打过工,老板拖欠工钱,我家老婆有病,闺女要上学……”

听了长海断断续续的倾诉,我原本想劝他不再干这种骗人勾当的话涌到嘴边,终因感觉没有多少说服力,而没有开口。

这次与长海分手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在长海陷入如此窘的境况下,我感觉自己应该尽一位朋友之谊,总不能让昔日对我崇拜有加的文友如此堕落下去。恰巧,那年在“一切向钱看”的大潮裹挟下,各地电视台、报纸、文学期刊纷纷创办了收费性质的“报告文学专集”“广告赞助平台”等。我混这个圈子多年,多少认识几个这方面的人,于是想动员长海为媒体拉些赞助搞点创收,虽说挣不了大块银子,但与玩骗“三八”相比,应该算是一笔正当收入。就在我还未来得及把这个想法告诉长海时,正赶上公安部“严打”统一行动,我所在的县那年共抓获犯罪嫌疑人数十名,其中多人依法判了死刑。《布告》上公布的死刑犯名单中就有长海家乡一带多次拦截公交车并闹出人命的惯犯。

我心头猛然一惊,被抓捕的犯罪嫌疑人中有我的文友长海吗?我赶紧打电话到长海住的村子,幸好,长海在家,并接了我的电话。于是我把为广告商拉赞助的事讲了,长海听后着实兴奋了几天,且马上付诸行动。

那天,他把电话打到文化馆,让我去他村子一趟,说有一位小企业主希望在媒体上吹一吹。他说,他在当地的名声不受打听,而我在县里有影响,去一趟就行。我去了,那次为广告商拉赞助的事未办成,但长海仍然十分高兴。恰巧附近有个村子过庙会,长海非得拉我去看庙会。我当即吓了一跳,问:“长海,你想拉我当敲杆玩'三八’?”

1980年作者(后排中)与老师(前排左数)张从海、张济民、王洪涛、方培和、王三秋、侯正儒、胡运增(后排左二)及文友们合影

长海呲牙笑了,说:“冀老师,看把你吓得?自从你给我说了为广告商拉赞助一事后,我就洗手不'三八’了。”说完,拽着我挤进庙会。

庙会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了保护我不被挤倒,长海大步走在前边,双手推着赶会的人,不住声地喊:“冀老师来了,快快让路,快快让路……”偶遇一位曾经与他合伙玩“三八”的人,长海自豪地说:“知道我身边的人是谁吗?他就是我经常跟你们说过的冀老师,是俺冀老师……”

长海口中的冀老师好像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说白了,我不就是小县城文化馆一位文艺创作辅导员吗!是感激,是惭愧,还是悲哀……我眼睛里顿时流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泪水……

那次与长海分别不到一年,再打听时,知情人说“长海死了……”

2022年3月清明写于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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