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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传说:我的外曾祖母据说是一位太平军头领的后代

 m175 2022-06-03 发布于黑龙江
家门传说:我的外曾祖母据说是一位太平军头领的后代

祖母十五岁那年,是一九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亲邱三奇时年四十岁,被扣上“劣绅”的帽子。“劣绅”这个称谓,是历史给予邱三奇最终的定位,这一点估计是邱三奇万万没有想到的。

那一年,为配合广州国民革命军北阀,共产党人在村庄周遭发起了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打土豪除军阀的口号响彻村野。邱三奇不是土豪,也不是军阀,但被定性为劣绅。农民协会认为他有两大问题,一是包揽词讼,代打官司,结交官府,巧言令色;二是许多盗案似乎与他有关,有“盗贼”之嫌。

关于“盗贼”这一条,我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我们村打渔为生的杨生元老汉曾当着我的面说起过。那天杨老汉在门前树荫下补渔网,他一边补网一边说,你祖母家有钱哩!你祖母的父亲邱三奇是江洋大盗哩!那天我回到家就拿这话题问我父亲,我父亲当时十分反感杨老汉当着我的面丑化我们祖上形象的言论,吼道:哪里什么江洋大盗?

父亲年轻时候做过治保主任,参与调查过村庄周遭许多人的历史。那天父亲对我说,人们都认为我外曾祖父是个大盗,但我外曾祖父自己却从不偷窃。没有任何人任何根据可以证明我外曾祖父参与了某一桩盗窃案。人们说他是大盗,是因为许多盗案他都能知道实情。庄上某户人家的耕牛被盗了,被盗人家便提上礼物来求他,说爷呀,我家耕牛被人牵走了,麻烦您给打探打探。我外曾祖父身材修长,衣着整齐,油光着头发。手捏烟斗快速地递到嘴边,吸烟,吐出,再吸烟。蹙眉,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乡邻,连说好!好!几天后被盗人家打开家门一看,被盗的耕牛已拴在了门前的大树下。不是同伙焉能如此神速地破解案情。

关于我外曾祖父,父亲那天简短说了几句便嘎然而止。我知道我父亲是不大愿意提及我外曾祖父的。我外曾祖父只有我祖母一个孩子,我祖母只生养了我父亲一个儿男,但年轻时候的我父亲曾经十分执拗地拒绝继承我外曾祖父遗留下来的田地房产。我父亲十六岁参加儿童团,十八岁就入了党,他认为我外曾祖父“劣绅”的称号是污点,不能沾边,唯恐影响了前程。

难予评说邱三奇。他是村庄里的一道奇异的风景。早年,他是一个不安分的读书人,后来他是一个读过书的不安分的人。不论时势和我怎样评价他,也不论我父亲年轻时对他有多么强烈的反感,祖母对她的父亲却总是满怀着崇敬。祖母晚年对我们说,她父亲是笔尖能杀人活人的狠角色。祖母又说,她父亲邱三奇因为一个字打赢过一场官司。又因为一场争斗娶下了豪强人家的女子,最后因为一场官司为仇家所害。其人生道路迥异于一般村人……

邱三奇的家,在铁匠沟庄上。

解放前的铁匠沟,是土匪出没最为频繁的地方。

1912年,秋收过后霜降不久,刚刚穿起长袖长衫的季节。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铁匠沟庄上闲聊着的几个人,无意中看到:庄子前的土堤上,出现了不明身份的一伙人。

这伙人骑着马,还挎着枪。

他们不紧不慢,踢踏而来。

而后他们正对着庄子立住脚,面对庄子,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

长堤是东西方向延伸而去的。距离庄子正好是一眼望去可辨男女的距离。堤上有高耸的杨树,堤边有低矮的灌木丛。

这伙人显然是与众不同的:

衣着整齐。甚至可说是亮丽光鲜。

仅此一点,在荒郊村野已很抢眼。何况他们还骑着马,还扛着枪,还逗留于高大绵长的长堤之上。

——长堤时断时续,延绵数里,两旁荆棘荒湖,历来充满神秘色彩。现在出现了骑马扛枪之辈,铁匠沟庄上的老少爷们,便都走出家门,隔着田野荆丛,眺望长堤。

当然他们一眼就看到,那伙骑马挎枪的人中,有一位年轻女子。并且年轻女子是如此那般的年轻、漂亮。隔着一段距离人们也能感受到她青春靓丽的气息。她长脸,长发,身材欣长。身着土花布裙裾,应该是天蓝色的底子,上面绣着鲜艳的花瓣。衣袂飘飘,纯情烂漫。

她骑着一匹枣红色马。

枣红马不肥、不瘦、干净、明快,精神抖擞。使人联想到英俊少年。

她身旁是一位美男子。也是长条形脸庞。长发蓬松,长身板长腿,异常高大的样子。

美男子穿着黑色绸衫,跨着一匹肥硕的白马。

白马、黑衫、高身板的潇洒男子十分抢眼,让人心生敬畏,猜测不已。

枣红马上的女子则更是夺人眼球,让人心生遐想与爱慕。

很显然,这一男一女是这伙人的中心人物。

他们身边还有三位骑在马背上的青年汉子。

青年汉子都身着拷绸对襟衫。其中一位的肩头,似乎是扛着一杆乌黑的“汉阳造”。

——五个神秘的不速之客。

当然,现在来看,一百年之前的这伙子人已没有了任何的神秘之处。因为枣红马上的这位年轻美女,后来成了我的外曾祖母。她姓陈名幺娘。

她身旁骑白马的青年男子,是她的二哥,江湖人称“赛雄信”的陈二“陈二爷”。

民国元年秋季,陈幺娘在她二十三岁左右年纪的时候,以这种夸张的方式,在她后来婆家的村庄亮相了。

陈幺娘,祖母的母亲我的外曾祖母,活过了八十岁,一直活到了解放后的五十年代末。

母亲对我说:

“你祖母的母亲,我见到过,我们都称呼她陈奶奶。长脸长身板。”

母亲又说:

“那年我十八岁,刚来到这个家。陈奶奶和她的独苗女儿,也就是你奶奶生活在一起。”又说:

“我记得那年冬天,陈奶奶一双长袜子底子破没了,我找来一块边角布料把袜底子重新补好,给她穿上,她连声说道:还是新媳妇能干!这下多好,这下多好......”

陈幺娘年轻时骑马挎枪,晚年时穷困潦倒,可见时势变化之大。

那天,陈二对身边随从甲、乙、丙三人说:

“看见没?眼前这片茅草丛生的高坡地带,便是铁匠沟,最复杂难管的一块地方。”

甲说:

“难管才显得我们重要!”

乙说:

“管不了可是要赔钱的!”

丙说:

“赔钱?陪他大年三十晚上坐半夜!”

陈二:

“先收了保费再说。这块地界,历来是强人出没之地,保费翻翻,每户出资四十吊钱。”

幺娘:

“哥,他们会给吗?”

陈二:

“不给?不给的话,他们的损失会更大。没有我陈二照应着,这地界怕是更不得安宁了。”

众人不语。

陈二又道:

“我身为管方,保管一方不被盗,是自治政府认可了的。有国民政府撑腰,名正言顺,你们怕什么?大胆放心地干。”

甲:“我们这就去找他们保甲长。”

陈二:

“晓以利害,不要冲突。”

甲:“怕啥?”

陈二:“不是怕不怕的事!”

幺娘勒紧马头缰绳,探过身子,问陈二:

“哥,你不是说这庄子上有个叫邱三奇的人么?”

陈二:“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愿意跟着出来,是想看人。——人这会看不到,先看他的家吧。——看到没?我们正对着的那户人家,三间瓦房后面两间草房子的小院落,就是邱三奇的家。”

幺娘放眼望去,几间很平常的农家房舍。

甲:“难怪大哥在这儿勒住马头,原来是帮幺妹看人家哩!”

幺娘哈哈一笑,索性放开了嗓门,说:

“甲哥,可别乱说哦!我只是对我哥讲的那人有些好奇而已。这么个乱地方,我才看不上哩!”

乙:“幺妹从小就生活在省城,这地方自然是看不上的!”

丙:“幺妹,要不要我把那姓邱的提溜过来,丢在马前,让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个够呀?”

幺娘嗔怒道:“你去呀!你去呀!不去是小狗。”

陈二:“邱三奇在学堂里,不在庄上。”

丙:“那我就到学堂去找他!幺妹想看他,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造化哩!是不是?幺妹!”

陈二:“别闹了。你以为幺妹是穆桂英呀!抢个杨宗保上山来成亲呀!”

幺娘:“哥......!”

陈二:“哥什么哥,还真去抢亲呀!”

幺娘嗔声嗔气的一声“哥”,含着失望的意思。

陈二:

“再说了,那邱三奇据说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他动不动就要打官司的!”

扛着枪的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耍笔杆子的,能成事?......”

我根据我们家一辈辈传说下来的故事,编写他们的对话。

他们的对话充满了巧取豪夺的匪性,也充满了我们这地界的民风特色。

我们这地界,因为洪水和匪患的原因,培育出了彪悍的民风。人都声宏嗓大,脾气火爆,做事干脆率性,不计后果。要不,著名的辛亥革命怎会在我们省会爆发哩?——一群爆脾气的革命党!

我还想表达的是:陈二、陈么娘是两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形象。不仅因为他们有钱有势力,还因为他们豪放豁达的性格。特别是陈幺娘,从小生活在省会都市,见多识广活泼开朗,非一般村姑可比。

甲、乙、丙三人,也都是实有其人的。他们是如今我们邻村三户人家的先祖。他们那时为匪,所以用化名。而我敢于真名真姓地述说“家丑”——当然也隐含着“美”——实在是豁达家风再现。

那天,甲和乙跳下马,牵马下堤,前往铁匠沟庄上寻找保甲长,传达管方陈二关于加收保护费之事。

为什么要牵马下堤?因为堤下无路。

准确地说是没有大路。

大堤,是这地界唯一的大路,其它的路,大多是一米来宽的田埂。田埂两侧是高过人头的茅草。人在茅草丛里穿行,茅草晃动,尤如蛇行。偶遇水洼,田埂断,则搭木棍为桥。木棍朽,则颤颤巍巍摇晃而过,有如走钢丝绳的杂技表演......

陈二指派甲和乙去庄上洽淡,他坐在白马上,挺了挺身躯。

眼见甲乙二人上了庄户门前的禾场之后,他收回目光,勒转马头,招呼一声幺娘和丙,很豪气地吐出一个“回”字。

马蹄得得,三人三骑,沿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了。

陈二胸有成竹地认为,接下来的保护费问题,应当一如既往,不成问题。花花钞票,会如期如愿地纳入他的口袋腰包。

陈二在村庄周遭收取保护费,算起来大约有了小五年的光景。

这似乎是从大清光绪十年便开始了的一项营生。

陈二,官城垸人氏。少时便在省会城市汉口做小本买卖。

后在繁华闹市开设客栈,曰“悦来客栈”。

从此接交了许多江湖人士。

所交之人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他喜好迎来送往,喜好酒肉相邀,喜好送人钱财。当然也有不少豪强送钱给他。

后来,他回到家乡,扩建院落,招募乡勇,接交州县官僚地方乡绅,干起了“管方”的营生。

所谓“管方”,是专门经管辖区内偷盗之事的一个职务。如今看来,就是以黑治黑。辖区各农户按年缴纳保护费,所保农具、耕牛及其它牲畜财产,一一登记入册,发给牌照。包保不被盗。如若被盗,管方负责追回。追不回,包赔。

陈二一面在省城做生意,一面在家乡做“管方”,担保范围为官城垸、青鹅垸、哦哈垸、云谭垸等地界,也就是如今我们村庄周遭。

匪患猖獗,不少案犯窜至本地,藏匿陈二宅坻。年深月久,衬托得陈二这个人好似随末的单雄信。因此人送绰号“赛雄信”。

这是个可以当面称呼的美名。

又有“七省窝户”之称。这是只能背后议论的恶名。

白道、黑道,他不避不弃,游刃其间。美名恶名,同时流传。

他做“管方”,可谓顺势而为,得心应手。

辛亥革命从武昌起事。清军南下同革命军交战,武汉三镇陷于战火。

武汉长江段上空,炮弹横飞。九省通衢的商业中心汉口,一片火海。大火熊熊,一月方息;毁房十里。

陈二的客栈,未能幸免。

陈二一家,逃回家乡。

逃回家乡的陈二,暂时没有别的门路,使一心一意策划、打点“管方”这一事业来。

再说幺娘,年方二十三,青春貌美,如花似月。

从小跟随二哥陈二,在省城经营客栈。见多识广,性情开朗。开朗是开朗,但在找郎君的问题上却总是捏捏拿拿,总是挑三捡四,总是定不下来。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瞧不上她。虽说那年代婚姻不由自己作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事总有例外。幺娘便是例外。为什么她会是例外,后面会揭晓答案。

总之一晃便到了那年月堪称“大龄”的年纪。幺娘这下也有些心慌了。一颗芳心这忽儿开始正儿八经转移到婚姻大事上来。

情窦初开渴望美好姻缘的幺娘回到家乡便听到了不少关于邱三奇的传言。

说得最多的是关于一场官司中邱三奇的精彩表现。

这些传说,因为讲述者叙述风格的不同而趣味迥异。

有的讲述者言简意赅、轻描淡写,说说梗概便嘎然而止,草草收场。无论你有多大兴致追问,再不多讲一句。听故事的人便悻悻然,意犹未尽,如有所失。

而另一种讲述者则不同。添油加醋大肆宣染,将故事述说得津津有味,宕荡起伏。高潮已过,还不罢休;支支蔓蔓,拉扯不断;从牛胯之下,扯到马胯......听故事的人跟着眉飞色舞,直至淋漓畅快,心满意足。仿佛吃饱喝足,再无需求。

关于邱三奇的各种版本的传言,在荒湖野草的村野流传。这些传言,有如微风,拂过幺娘的耳际;又如清泉,流进幺娘的心田。

传言说的是两大村庄之间,因武力械斗而起的官司。

武力械斗因为“堤”。

说到堤,还是因为水。

这两大村庄,一是云潭垸,一是哦哈垸。

云潭垸是如今我们王岭村十组,哦哈垸是如今我们王岭村五组。

云潭垸居西,哦哈垸居东。

两垸以一条堤坝分隔。

辛亥革命的前一年,也就是1910年的夏季,阴雨连绵不绝。各垸积水深重,排泄不掉,形成内涝,田里庄稼多淹在水里。

云潭垸地势高,决定挖开两垸之间的隔堤泄涝。

如若掘堤,其泄涝之水将漫灌哦哈垸,哦哈垸将会是雪上加霜。因此哦哈人坚决不同意挖堤。

两垸人起初是爆发言辞激烈的争执。

争执不下便各持器械,相拥于堤上。

云潭人不由分说挥锄掘堤,踩锹挖提,哦哈人奋力夺锄、夺锹、夺工具。

肢体接触的推搡瞬间发展为武力冲突。

人越聚越多向长堤靠拢,手上都拿着五花八门的备战器物。

当然也有赤手空拳之人。

赤手空拳之人要么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要么是手脚利索心高气傲平日里练习武术的练家子。

双方庄子上的教书先生也是没有拿器械的。

那阵势,好似一场战争即将爆发。

打斗时间并不太久,可以说打斗的时间很短。

打斗因几个人的头破血流而引起双方长者的警觉。长者们出来喝止了自家庄子上好跳好蹦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相约将问题提交县衙,由县太爷出面解决。

然后两垸人氏各自搀扶头破血流这疼那伤的村人,各疗各伤各自散去。

第二日,两垸人都赶到五十里地外的县城衙门。

云潭垸首先递交一纸诉状。诉状由云潭垸年轻的私塾先生杨矮子起草。

哦哈垸被动应诉,由同样年轻的师塾教师邱三奇领衔应诉。

威威郝郝的县衙大堂有几份神秘。

两垸前来助阵的泥腿子们云集于衙门之外。不相干的看热闹的人也云集衙门之外。

两个庄子上的头面人物,以及两位教书先生,则排闼而入衙内,分两行站立大堂之上。

哦哈人站在东边,云潭人站在西边,好似两垸地理方位格局。

县令,大清最后一届沔阳州县令,端坐几案上首。

身背汉阳造长枪的衙役荷枪实弹分列县令两旁。

惊堂木照例响起,全体肃静。

县令首先开讲,书记官将审案全程记录在案。

县令乃书生出生,书呆子,好作诗。平常说话,抑扬顿挫,仿如四言古诗。

县令:

“各位父老,肃静!肃静!观诸位情绪,义愤填膺。我请诸位,稍安勿燥;听案之前,先说几句。

“各位父老,可否记得?去年和前年,都是灾年;尤其去年之灾情,可谓百年不遇。洪水之时,阴雨连绵;阴雨之日,比哪年都长;足足下了,一月有余。洪水刚退,又生水涝。千里沃野,白水滔滔;千里沃野,颗粒无收。我县民众,饿死不少;真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扶老携幼,四处逃荒;手敲三棒鼓,哼唱渔鼓调;讨米叫化,远走他乡。其苦之甚,历史少见。

“今之情形,大好于前。虽有水涝,局部问题;虽有涝情,可以控制。经历过大灾的人,这算个甚?因此大家,要控制住情绪。将各自道理,陈述于堂上。我和诸位,一起商量。”

县令的一番话,让人们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确实,1908年农历戊申年和1909年农历己酉年,是我们这地界百年来水灾最严重的年份。1909年狂风暴雨持续了一月有余,古河溃口,冲垮垸堤。那年颗粒无收。树皮都被剥食尽了。百姓四处逃荒,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我们小时候,粮食也紧张,吃饭猴急猴急的,吃相凶猛,我母亲便拖长了腔调骂我们:戊申己酉年的人吗?饿牢里出来的吗?戊申己酉年的情形我母亲也没见过,这是一句老辈人传下来的训人的话而已。

原告方主诉人杨矮子先生首先慷慨呈辞。

杨矮子姓杨名翰林,因身材不高而得矮子这个绰号。

他是我们儿时伙伴杨狗子的曾祖父。——从杨狗子这个名字可见,其祖上的诗文风范,到他这辈已荡然无存。

父亲说,他年轻时见到过矮先生,身材其实不算太矮。大约一米六二样子。

1905年是大清最后的科举之年,之后科举制被废除。这一年杨翰林大约一十八岁。他是参加了县里的乡试考中了秀才的。但在县衙大厅县令招见时,可能是没有送礼打点,县令以他身材瘦小有损朝廷形象之由将他劝退。

回到庄上,他便开设蒙馆,也就是开设小学生学堂,当上了私塾先生。

如今他再次跨进县衙大厅,没料到竟是为了村庄的一桩官司。距离考秀才之时,已有了五年之久。

杨翰林开学馆,教书育人,用心敬业。村里人尊敬他也打趣他,背地里都称呼他“矮子先生”。

矮子先生平时无论教学还是与人交谈,腰板总是笔挺挺的;二十郎当年纪总是一脸严正。个矮,却语调铿锵,不见一丝怯懦。这会儿在县衙大堂之上,风彩依旧。

矮子先生道:

“县令大人,您已知道了,今日云潭、哦哈两垸对簿公堂,是因为掘堤排涝而引起。

“云潭垸要排涝,哦哈垸不让排。云潭垸要掘堤,哦哈垸不让掘。

“大人,我认为首先应该搞清楚的一个问题是:堤是谁的堤?

“——是云潭垸的堤?还是哦哈垸的堤?

“如果是云潭垸的堤,云潭人无论筑堤、掘堤,那都是自己的事;如果堤是哦哈垸的,云潭垸要掘堤,应与哦哈垸商议。请问大人,我这说法有没有道理。”

县令:

“按你思路,继续陈述。”

矮子先生:

“如今的问题是,堤属于谁。无人知晓。没有文字记载,也无典籍可考。

“唯一可供推断的,是堤的名字。

“大人,诸位:大家都知道,堤是有名字的,名叫`东堤`。

“堤在我云潭垸之东,又名东堤,可见是我云潭垸之堤。

“试想,哦哈人怎会将他们西边的这道堤叫做`东堤`呢?

“即如此,我掘我堤,理所当然。”

矮子先生话音落,公堂之上仿如真空,异常安静。如果有一棵银针掉到地上,一定可以听到那一丝铮铮的金属声。

但很快,大堂之上便嗡声一片了。

嗡声之中,有个声音朗声叫道:

“我反对!”

县令:

“谁人反对?走上前来!将你意见,陈述上来!”

反对者乃是哦哈垸的私塾先生邱三奇。

邱三奇跨出队列,走到大堂中间。

人们看到了一位身材修长,身着长衫,举止文雅的少年。

邱三奇,时年二十四岁,长杨翰林一岁。

他与杨翰林本是同窗学友,杨翰林当年考中秀才而被劝退,邱三奇也参加了乡试,却末考中。

之后两家人合计商议之后,在云潭、哦哈交界之处设学馆,由两人共同执教。两垸顽童,在同一栋屋子里学习。他们轮换执教,同时也参与家里的春种秋收。几年下来,其乐融融。如今两垸即已反目,他们定当各为各垸,打赢这场已有血案的官司。

邱三奇道:

“县令大人,诸位乡亲,大家知道,我与翰林关系交好,非比一般。但今日在公堂之上,我们会将友情搁置一边,桥归桥路归路,就事论事。

“翰林说,堤叫`东堤`,又在云潭垸之东,因此断定堤为云潭垸之堤。

“那我就有问题要问了:首先,东堤二字,可在什么文案里见到过?何以断定`东堤`是东南西北之东?据我所知,没有任何文字记载。

“再者,云潭垸可有`北堤`、`南堤`、`西堤`?如有,也可反证`东堤`为云潭垸之堤。也没有。

“而我认为,东堤之东,应为冬天之`冬`!这道堤是在某年冬天为哦哈人所筑,故名`冬堤`!”

真空!又是短暂的真空!如果有一颗银针掉落大堂石板地上,定能听见那一丝铮铮金属声。

接着又是一阵嗡嗡。

县令拿起惊堂木,猛拍一下,高声道:

“肃静!肃静!诸位肃静!”

全体肃穆。

邱三奇接着朗声说道:

“因此,杨翰林先生所说东堤乃云潭垸之堤这个说法不成立。

“我的说法是,冬堤乃哦哈垸之堤。

“云潭人要掘堤,有如扒我墙,毁我房,实乃强盗行径!”

有粗野叫骂声从云潭人队列冲口而出;有叫好声从哦哈人队列中脱口喊出。

“肃静!肃静!”县令喊道。

场面回复宁静。

杨翰林随即道:

“邱兄所说,也没凭没据!如今的现实是,云潭垸水涝严重,必须排水泄涝。否则,今年秋季又将是颗粒无收!”

邱三奇道:

“如果掘堤泄涝,所泄之水必漫灌哦哈田园。哦哈本有涝情,必定雪上加霜!难道哦哈人不足虑哉?”

杨翰林:

“依照邱兄的意思,眼下情形如何解决?”

邱三奇:

“云潭地势高,要排涝必须挖开冬堤!这是事实。不挖冬堤,云潭不保!为救云潭,冬堤必挖!”

人群鸦雀无声,面面相觑,听三奇侃侃而谈。

三奇接着道:

“即要救云潭,也要保哦哈。我以为,在掘开冬堤之时,请云潭人帮忙疏通哦哈垸内的主要沟渠,让所泄之水,流进荒湖流进古河!翰林老弟,你认为如何?”

“好!”杨翰林大声叫道。“好主意!邱兄所言真是高见!”

邱三奇又说:

“县令大人,各位长者,以为如何?”

县令道:

“矮子长子,两个呆子;依我脾气,要打板子!大堂之上,藐视老子!——我没开口,方案已定。如此简单,到此何干?好在尔等,有些道理。双方回去,照此办理!头破血流,各有损伤!各治各伤,再勿生伤!退——堂——”

咚!咚!咚!咚!一阵退堂鼓响过之后,县令起身走下堂来,汇同双方长者及主要农人,商讨如何排涝及疏通沟渠之事。

县令的旨意其实就是邱三奇的主意。但经过大堂上一番辨论折腾,经过县令肯定之后,邱三奇的主意已不再是邱三奇的主意了,而是成为具有行政约束力的县令的旨意了。两垸人士必须照此办理。

官司之后,云潭、哦哈两垸人民在互帮互助互商互谅中增进了感情。这年底,获大丰收。

之后不久,在杨翰林与邱三奇的提议下,两垸齐动手,在东堤也就是冬堤之上一处宽阔开朗之处,修建了一座六角竹亭。

竹亭飞檐翘角,题匾挂联,很是雅致美观。

亭子周围裁上了品种各异的树苗。

亭子东西两面的眉额之处分别悬挂着两块额匾。

东面匾额题“冬亭”二字,邱三奇所书,行体;

西面匾额题“东亭”二字,杨翰林手题,隶书。

还有两幅对联也分别题写于东西两面亭柱之上。

一幅对联写道:

柳荫深处鸣禽多

花雨来时游鱼乐

另一幅写道:

心闲临水知鱼乐

晓起入林寻鸟声

对联寓意休闲,可见两垸人士已然和好。

村庄已回复田园牧歌的旧日情调。

站在亭子里向西望,可见堤角下绿树掩映的宽敞平地处,伫立着几间砖瓦房子。那是一座寺庙与一座学馆。

寺庙居左,曰“回龙观”;

学堂在右,名“求知馆”。

杨翰林与邱三奇便是这求知馆中的教书先生。

有一种传言认为,邱三奇杨翰林在县衙大堂之上的呈辞对白,是他们私底下早就编排好秘谋好了的。

他们顺应两垸民众的要求,来到县衙。因势利导,利用县衙庄严的气氛借用县太爷行政的权威,达到两垸和好共御水涝的目的。

有长者说:两垸和好对他们本人也是有直接好处的嘛!

——求知馆的学童本就来自云潭、哦哈两垸,学生每天朝夕相处家长常常不期而遇。正如俗语所言“低头不见抬头见”。两垸争斗,犹如城门失火,必定殃及池鱼。学堂将不得安宁。

种种揣测与传言在不同的嘴巴耳朵间进行。

议论正酣之时,邱三奇杨翰林却越发不置可否,越发不肯多说一字了。

即使有人专程着意向他们求证一些传言的究竟,邱三奇总是哈哈大笑,杨翰林总是微笑不语。就象写文章不必详述的部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一样。

很显然,他们刻意维护着作为教书先生的诚信尊严。

传言不久便趋于平淡。

两垸民众却从此化干戈为玉帛和睦相处了。

冲突中头破了血流了扭了胳膊伤了腿的,也都恢复了健康。

互相之间见了面,哈哈一笑泯了恩仇。

武斗之后反倒显出了格外的平静柔韧格外的豁达宽容。

好似英雄惜英雄,又如豪杰敬豪杰,碰头见面时相敬如宾了。

女子陈幺娘对于邱三奇杨翰林却从此充满了好奇充满了好感。虽然她对这两位教书先生只是听说过而从没见识过。

最拨人心弦的是这二位教书先生与自己年龄相仿且都没有婚配。

想到这一点,幺娘心中便有小鹿乱撞了。

她曾向陈二打听过铁匠沟的地理方位,甚至开诚布公地说想去见一见求知馆里的那两位年轻有为的先生。

有几次闲在家中百无聊赖之时甚至打算只身前往东堤探秘求知馆,一睹乡野书生的风彩。

但遍布乡野的茅丛小路,最终让她望而怯步。

陈二从妹子幺娘的言语表情中敏锐而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些少男少女爱慕的情愫,便对幺娘说:

“明天去铁匠沟收保费,带你去见识见识那两个年轻的夫子。”

陈二万没料到的是,收取铁匠沟保费之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遭到了极为强烈的反对。

那天,甲、乙牵马下堤,来到铁匠沟庄上传达陈二的主意,每户的保费由往年的二十吊増至四十吊。不久,甲、乙便策马返回。

回到寨子,甲、乙翻身下马,便直奔陈宅议事大厅,寻陈二禀报在铁匠沟的遭遇。

所谓寨子,也叫“陈宅”。是与一般农舍很有些不同的一处宅院。

不同之处可概括为四个字:深宅大院。

——四合院的建筑格局,前厅后堂左右两厢房。

天井里栽种着树木花草。院子外,竹林环绕。深秋了,竹叶渐黄,竹杆墨绿。

整座院子远离庄户人家。靠近大堤。牵马上堤,便可驰骋东西。

院子里养着十几名家丁。经常可见到家丁们在竹林深处或在大堤草地上演练武艺,在清晨或傍晚的时光里。

简单点说,保费翻翻一事在铁匠沟碰了壁。

反对者首先是愤慨,对保费超出往年一倍表示愤慨;

继而发展为彻底抵制。

有村人认为改朝换代了民国了不须要保护了,应该彻底废除“管方”这一以恶制恶的治安防治制度。......

陈二坐在议事厅太师椅上静听甲和乙唾沫横飞的陈述。

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时而愤慨时而激昂;时而转述村民过激的语句时而阐述自己的观点。

陈二比较冷静。

后来他冷冷地说:

“你们动作一下,让他们知道我们的重要。”

第二天,铁匠沟庄上一户人家的一头耕牛被人盗走了。

耕牛是拴在农舍后头牛棚里的。农户早上起来时,但见牛棚空空,不见了牛。

被盗的时间当然是在深夜。

清晨,村民们四处寻找,议论纷纷。

他们首先想到的人便是陈二。

想到陈二基于两点:

第一是报案;第二,怀疑是陈二一伙所为。——甲和乙收保费不成刚被轰走,便发生被盗案情,自然让人产生联想。

邱三奇说:“找陈二去,要牛!”

杨翰林说:“我与你同去!现在就走!”

陈二宅子在官城垸。沿着铁匠沟庄子前的大堤向东,再向北。约十里路。

邱、杨徒步前往。

中午之前来到陈宅。

宅前有两个家丁把门。

邱三奇上前,对家丁说:

“劳烦通报一声,铁匠沟教师邱三奇有案情汇报管方先生。”

家丁一:“随我来!”

邱、杨一高一矮尾随家丁步入陈宅。进入“议事大厅”。

家丁说声“二位稍等”,便闪到后院。不一会陈二到来。

“哪位前来报案?”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陈二排闼而入。

......

这便是陈二、邱、杨的首次见面。

互报姓名之后,陈二请二位客座上坐下,他自己坐在那把高大的太师椅上。

宾主分明。

家丁上茶。

陈二请邱、杨品茗。

陈二道:“这是天堂苏州的极品碧萝春,二位品一品,看看味道如何?”

陈二的礼让与雅兴,大大出乎邱、杨的意外了。邱、杨都有点错愕的意思。

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听闻过对方的故事而从未谋面的。坐下品茗,从茶叶谈到苏杭,从苏杭谈到火烧汉口。从某次生意谈到时势,从清末那位县太爷谈到杨翰林中秀才之事......

突然,陈二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起身说:

“二位稍坐,我到后院去去就来。”

陈二跨过院子正中隔墙的圆门,进到后院。

这是娘、幺娘、陈二一家居住的院子。

见幺娘穿着武术练功服,显然是晨练之后刚回家。陈二忙道:

“幺妹,过来!过来!”

幺娘:“哥,么子事?”

陈二道:

“巧得很!巧得很!你猜谁个登门了?”

幺娘:“哪个?”

陈二:

“你心中的两位白马王子!”

幺娘:“说什么嘞?听不懂!”

陈二:

“你就装吧!你不是想见那两个书呆子吗?不请自到了!”

幺娘:“你是说邱、杨?”

陈二:“那还有谁?”

幺娘:“在哪呢?”

陈二:

“大厅喝茶哩!估计是为保费和失踪耕牛之事。你过去听听呗!”......

陈二说完这些,又折身来到自己的卧室,拿上两包茶叶,回到前厅来。

陈二跨进“议事大厅”便说:

“这是两包碧萝春茶,二位回的时候带上!”

邱:“这怎么好?”

杨:“管方先生客气了!谢啦!谢啦!”.....

那天三人好似一见如故。品名茶,谈往事。有说不完的趣事道不完的话题。陈二年长,三十来岁;邱、杨年少,年方二十四、五且尚未婚配。即便如此,陈二却礼数有加。他尊从两位读书人的审美习惯,温文尔雅。态度极其谦和柔韧。陈二身材修长,仪表堂堂。本就是传奇人物本事了得,再来个见多识广底气十足之后的温雅谦和,那气势气质,早已将两位年轻稚嫩的愤青教书匠征服。从邱、杨二位不错眼珠兴味十足同陈二交谈的画面可想而知,他二位正十分享受着同陈二的会面。古话怎么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一点不假。

家丁不时进得厅来,给陈二茶几上的那把造型别致吸人眼球的紫砂翘嘴茶壶添热水。陈二则不时起身,手捧紫砂壶,先给邱、杨盖碗里续茶,回到座位,再给自己添加。连着喝了好几碗茶,热门话题大致聊尽之后,话题进入正题。

杨翰林:

“管方先生:真是`求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闲谈`。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但我们今天前来拜访,实话实说是带着问题而来的。一为保费,二为被盗的耕牛!”

邱三奇简述了一遍耕牛被盗之事。

陈二敛容沉呤,道:

“那就谈一谈你们的看法吧!”

——家乡人将陈二定性为匪,我如此优雅地描述陈二,也许难服众乡亲。

邱三奇道:

“管方先生,我们还是先说说被盗耕牛的事吧!”

陈二忙道:

“邱、杨二位老师,请等一等。待我唤我妹进来,同你们商谈。我妹同你二位年纪不相上下,你们能说服她,我便依照你们的意见行事,怎样?”

没等邱、杨表态,陈二即冲大厅门口大叫起来:

“幺妹,进来!”

幺娘早就坐在大厅外窗下一张竹椅上,静听屋子里三个男人的对话。听到陈二叫唤,她站起身来,整整衣衫,大大方方地迈过大厅门槛,进到大厅正中来。

幺娘显然洗了把脸,油光了头发,换上了一件大摆的长裙。

见幺娘进来,陈二介绍道:

“这是我幺妹,大名幺娘。这是邱老师、杨老师。么妹,你同他们先谈一谈。”

邱、杨见一美眉进来,瞠目结舌。精神也为之一振。

幺娘在邱、杨对面椅子上坐下,道:

“邱先生、杨先生,刚才二位所说,我在外面都已听清——请二位原谅,议事厅里的谈话,我可以在厅外廊檐下坐着旁听的。——我认为要谈事情,应先谈保费之事,而不应先谈失踪耕牛之事。”

杨翰林:“为何?”

幺娘:

“道理很简单呀!我哥收了保费,才对你们负有责任呀!保费谈不好,你们的财产我哥可以不负责的呀!”

邱三奇:

“妹妹,不要忘了,这头牛是交了保费发了牌照的。被盗了,管方先生是有责任追回的。追不回来,是要负责赔偿的。”

幺娘:

“邱先生吧!久仰久仰!”幺娘说话,象江湖人士。“你说的不错,这头牛是交了保费的,但所交的是民国前的保费;这头牛是发了牌照的,所发牌照已一年多了,已然过期了。过了期的牌照,可以不必负责了吧!”

邱三奇:

“但现在的情况是,庄上人都认为耕牛被盗之事是管方先生手下人所为。管方先生没有管理好手下人,理应负责吧!”

幺娘:

“邱先生说话可要有根据哟!请问是我哥手下的哪位弟兄牵走了牛?又是哪位人家看见是我哥手下牵走了牛?”

邱三奇:

“管方先生手下先一天在铁匠沟同我庄上人发生争执被轰走,第二天我庄上的耕牛就被盗了。这也太巧合太离奇了吧!现在全庄子的老少爷们都十分固执地认为,牛是被你们陈家寨子的人牵走了。陈家寨子成了头号嫌疑对象。”

幺娘:

“嫌疑归嫌疑。难道说仅仅因为嫌疑,我们就要赔你们一头牛?”

邱三奇:

“我认为,在这件事上,陈先生应该正面迎对,否则对陈先生的名声不利。”

幺娘:“你们续交保费,一切便顺理成章了呀!”

杨翰林:

“那保费为何翻了一翻呢?”

陈二:

“杨老师,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如今旧庭刚被推翻,民国伊始,社会动荡。我在江湖虽说朋友众多,但朋友多,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呀!有钱才好办事呀!我知道,人们当面叫我`赛雄信`,背地里又称我为`七省窝户`,我不广交朋友,怎能保护一方?加收保费,实在是有苦衷啊!”

邱、杨一时无语。

陈二见场面尴尬,忙提高声调,说道:

“来!来!来!二位先生小弟,喝茶!喝茶!”

陈二毕竟老道。一是坚持己见不动摇,二是不愠不怒。出现僵局他便插科打诨,缓和气氛。

邱三奇、杨翰林跨出陈二宅院便开始了下一步行动的秘谋。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不用厉害手段,这头耕牛怕是找不回来了。决定找两垸长者,聚集农人,武力攻打陈家寨子。这同他们两年前息事宁人的作派是截然不同的。两年前他们成功化解了两个庄子刀兵相见的矛盾。如今他们却打算耸恿两个庄子的人拿起刀枪,同陈二干上一场。

一个晚上的功夫,队伍便被组织了起来。

黎明,天蒙蒙亮,队伍出发。

百十号农人,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

多为冷兵器:渔叉、梭标、镰刀、冲担、木棍之类。

激动人心的是有五、六杆火铳。

那时打猎的人多,他们连夜拜访猎户,借来火铳和火药。

一行人踏踏杂杂,沿大堤一路过来。

临近官城垸,可以望见陈家寨子影影绰绰的竹林树丛时,他们开始怒吼呐喊。

火铳朝天鸣放出沉重的轰鸣。

我当然知道,这种架势说明他们只想大造声势,以势压人,不战而让陈二曲服。而不是想袭击陈家寨子,更没打算捣毁陈宅。

但同样是这架势,又确实能让人感到极大的震慑。——黑压压的一片人,孔武有力的沉静面孔,手持利器,愤怒狂吼,火铳喷射,火药在黎明的微光中开花,销烟弥漫......

火药味十足。

邱三奇、杨翰林怕收不住场,穿梭于队伍中,嘱咐执火铳者,说:

“火铳只能朝天鸣放,不可真伤了人!”

队伍最后在距离陈二宅院约百米的庄稼地里停下脚步。

陈家寨子已然大乱。

家丁上墙,十几杆汉阳造架立墙头。枪口指向了墙外的队伍。

吼叫怒骂中双方连续朝天鸣枪。队伍鸣鸟枪,家丁鸣汉阳造,但都是枪杆朝天,不敢对着人开火。

长者一走出人群,伸出手臂举过头顶。他背后的人群随即停止了鸣枪停止了吼叫。陈家寨子墙头上的汉阳造也随之停止鸣放。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长者一高声说道:

“有请管方先生出来说话!”

这时,陈宅的大门吱地一声打开,走出了女流之辈陈幺娘。

陈幺娘叫喊道:

“邱三奇,你给我出来。”

邱三奇:“为什么只叫我?”

陈幺娘:“还有杨翰林。你两个扎在人堆里干什么?”

邱三奇:“妹子,你让开,叫你哥上前说话。”

陈幺娘:“我哥睡大觉哩!他懒得理你!”

邱三奇:“你看后面。”

幺娘扭头一看,见陈二伫立在身后。

陈二上前,朗声叫道:

“诸位乡亲!诸位长辈!闹这么大场面,所为何事呀?来来来,进屋喝茶。有什么误会,喝了茶再说,误不了事!”

陈二说罢,转身进入大门。

陈家寨墙头上一个家丁嚷道:

“推举几名头面人物进来议事!”

人群一阵骚动,但马上平静。大家推举出两位长者三位主要农人以及邱、杨二位教书先生,这七人大踏步迈进陈宅。

议事厅里乱哄哄,但随即宁静。

陈二:“诸位请坐,看茶!”

两家丁进来,一个捧着一摞碗,一个提着一壶茶。将碗排列在茶案上,一碗一碗续满茶。

陈二:“各位前辈,老少爷们,远道而来,来的都是客,喝茶!喝茶!”

说完,陈二随手端起一碗茶,偿一口,水温合适,仰起脖子,将那碗茶一饮而尽。

家丁将茶碗递到各位手中。

农人一:“我们不是来喝茶的!”

陈二:“诸位前来,是为了那头失踪的牛吧!”

长者一:“正为此事!”

陈二:“那大伙有何高见?”

农人一嚷道:“我们的高见是,你今天必须交出那头牛,否则会闹得难看!”

农人二:“牛是你手下所偷,你必须负责!”

陈二:“诸位,先冷静,喝茶!”

陈二提起茶壶,续满一碗,端起来,一饮而尽。

陈二:“大家安静,听我一说,如何?”

长者一便严肃地说:“安静!安静!且听管方先生如何说。”

陈二:“各位长辈,各位乡邻,我知道,现在大家已经认定了一点:牛是我陈二手下牵走了。理由是,他们前一天同大家发生了争执,第二天,牛即被盗了。但是,有谁亲眼见到盗牛之人了吗?又请问,是我手下的哪位弟兄盗走了你们的牛?没有人证吧!也没有物证!——大家可以随便查看,我陈家寨子根本没有一丝半点牛的气息!没凭没据,仅凭猜测,就断定牛是我陈家寨子所盗。大张旗鼓,兵临城下,枪炮轰鸣,打死了人打伤了人,可不是玩儿的呀!”

长者一:“那依你之见,我们撤回去?牛不要啦?”

农人一:“不赔牛,斗到底!”

陈二:“诸位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哩!即然众乡邻认为,我陈家寨子是最大的嫌疑对象,那么,这头失踪之牛,我负责追回。三日之内,物归原主。三日之内找不到,包赔。为什么呢?我是管方嘛!包管一方不被盗嘛!”

大厅里异常平静。

陈二又说:“各位长辈各位兄弟,牛的事就这么说定了,这头牛,我负责到底。大家觉得如何?”

陈二接着说:“说到保费,现在时势不太平,盗贼猖獗。如果大家觉得用得着我陈二,还需要利用我的江湖关系确保大家的财产安全的话,保费按以往规矩办,每户二十文,怎么样?”

幺娘插话道:“如果不交保费,以后被盗之事,我哥可就不负责了!”

长者一:“既然管方先生快人快语,我认为可以考虑。”

农人一:“找回耕牛,我们继续认你做管方,按老规矩办!”

陈二:“诸位以为如何?”

长者二:“我看可以。”

长者一:“可以。”

陈二大声道:“好!即然大家继续认我这个管方,我当全力以赴,保一方平安。同时我提议,今后各垸各户财产登记造册以及牌照发放之事,由邱三奇、杨翰林两位先生协助负责办理,如何?毕竟耍笔杆子的事,一般人也干不来嘛。”

长者:“我们正有此意。”

邱三奇:“责无旁贷!”

杨翰林:“愿为效劳。”

长者一:“那就留邱、杨两位教师同管方先生草拟协议,我们散去。”

长者二:“问题已解决,可以走了。告辞。”

至此,议事厅里的氛围才达到和谐舒心。众人随即起身告辞。

“陈老弟,今日之事,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得罪!得罪!”

陈二:“一场误会!也是幸会!没这场误会,怎与诸位幸会哟!”

事情很快得到了解决。

是火铳和汉阳造在薄雾晨光里交相扣出的火药味,让陈二异常清醒地感觉到了事态的严肃性。他觉得必须打起精神审时度势非常精准地使用自已的语言以及表情,慎重对待了。陈宅门外,持枪拿棒跃跃欲试嗷嗷怪叫的农夫们闹得正欢,早已给门里的谈判够成了明显的一边倒的压力。压力当然是压向陈二压向陈家寨子的。一句话说得不好一个表情表达错误,都可能导致整个局面猝然失控。而当粗脚大手的农人们闹腾起来闯进院子,捣毁了这座宅院也是极有可能的。当然,不说捣毁,即便是掀个桌子踢个凳子摔个碟子,也会颜面撕破不好收场。别说保费的买卖难再续,即便是别的营生,日后也将难为。人在江湖混,全靠一张脸面嘛!好不容易混出一张大脸来,怎能不加珍惜?陈二在极短的时间生想到了这些道理,心里便有了处事的基调,于是便使劲招呼大伙喝茶压火,把局面扭转过来。

随即便是一段草莽儿女的情爱故事。

陈二要求三奇、翰林负责登记几个庄子上的财产物品,负责发放被保物品牌照,三奇、翰林时时出入陈家寨子,幺娘也渴盼着他们的到来。

众所周知,我外曾祖父一辈子只有一个特别要好的朋友那便是杨矮子先生。但在那个时期他们却因为同时喜欢上了幺娘,遭遇到了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个棘手的问题——友谊与爱情的对立。我知道他们最终是极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的。但问题确实客观地发生过。问题出在么娘身上。她对三奇、翰林是同样的好感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有说有笑同样的关怀备致。一双大眼赤裸裸地看三奇也赤裸裸地看翰林。她送给三奇一双绣着花的鞋垫子,也送给翰林一双。她不偏不倚地对待这两个男人很难让谁产生略胜一筹的感觉。也让这两个青年男人难于决断取舍。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无疑是快乐惬意的。大多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练习骑马练习武术。教练自然是幺娘。场地是陈家寨子及其周边。

幺娘自幼生活在省城武汉,曾在江边公园跟随一位尼姑师太学习过几年拳脚功夫。跟随尼姑师太习武是她二哥陈二的主意和安排。陈二当年对年岁尚小的她说:“我们家的人,无论男女,都必须会点拳脚功夫的。”她当时就问过“为什么?”陈二只说日后相告。当然后来她便渐渐明白了,是因为她们祖上某位先人有着不可告人的特殊身份的缘故。而当某一天她明白了那位祖上的特别的身份之后,她突然感觉到了师傅尼姑师太的神秘。有一次她就听到陈二和尼姑师太坐在江边柳树荫下谈论着“反清复明”的话题。那时可还是清廷统治的时期哩!也正因为这些家庭秘事,幺娘的婚姻大事便一拖再拖不敢轻易许人。如今好了,清廷已被革命党人推翻了,不须她们操心反清复明之事了,她也不必因为家祖的隐情而心存悸惮了。重要的是年龄也不小了。乡村的女子十七、八便已谈婚论嫁,她已二十三岁了呀!而今,老天爷一下子把两位让她心仪让她动情的“王子”推到她的面前,她怎能不芳心萌动母性温柔?

骑马奔驰是三人的共同爱好。陈家寨子的马厩房里有好几匹健硕的骏马。这几匹骏马显然不是我们这地界的马种。我们这里的马多矮小疲沓,就象我们这地界疲于农事的农人一样,大多矮小呆滞,不堪负荷的样子。陈家的几匹高头大马据说是蒙古马种,强壮有力,盛气凌人。仿如吃饱了喝足了养精蓄锐的青壮汉子。

学骑马的细节不必赘述。村里人常可见到两男一女骑乘三匹大马驰骋长堤的情景。马在胯下,手提缰绳,感受着旷野多情的柔风,三个青年人谈笑风声心胸豁达。而当三奇、翰林马技醇熟了之后,他两人时常纵马回到哦哈云潭两垸。庄上的人也就都知晓了他们同赛雄信管方先生非同一般的友好关系了。当然,他们得处理好学馆里的教学事谊。玩耍的时间多安排在课余以及学生们休息的时日。有时候,他们两人都拾掇得干干净净,相邀一同前往陈宅,一路谈笑,十分惬意。

陈幺娘与邱三奇、杨翰林动辄骑马郊游,谈笑风声,显然引起了“赛雄信”陈二些许的忧虑。有一天,陈二唤幺娘来议事厅,兄妹之间低声细语,作了一次促膝的长谈。陈二说:

“邱三奇、杨翰林这一对朋友怕是迟早要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了。”

幺娘问:“为什么呀?”

“因为你!”

“因为我?”

“我看得出来,他二人都喜欢你。——你别不好意思。我也看得出来,你也喜欢他们。——你也别难为情。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希望你的终身大事称心如意。其实,不久前,我提议他二人做我的助手,协理管方事谊,就是希望他们常来我们家,同你有机会接触了解。但自古以来,如意郎君只能是一人而不会是两人。——你别打岔,听我说完。简单地说,对他二人,你必须区别对待。”

陈二呷一口茶,接着说:

“你中意谁便对谁好多一点,亲近多一点。让一个进一步让另一个退一步。一个是恋情注定另一个只能是友情。必须让这两份感情明明白白清清爽爽......你对他们一样的好,会把事情搞糟的。这两个好兄弟会因为你而成为情感之敌的......”

“同时,我们家不可告人的家史,择婿之时要试探着提及。前几年,我们祖上`反清复明`的历史让你心存芥蒂,不敢随意找婆家;如今,清廷已亡,`反清复明`已不是死罪,但祖上造反,连累多少人人头落地,为防仇家报复,祖上历史,仍需保密。交友要看准,择婿须谨慎哟!”

陈二深谋远虑的一番话,让幺娘立马沉静了下来。

幺娘说,其实这两位年轻的教书先生她都是中意的。邱三奇略显活泼泼辣,而杨翰林稍现老成持重;邱话多,爱反驳,好强词夺理;杨相对安静,喜忍让他人。当然还有身材长相的差别。三奇身板高挑,人称“长子”;翰林矮一个头,绰号“矮子先生”。幺娘说:“其实我蛮喜欢翰林沉稳的性子的......”

陈二却说:“翰林中规中矩的性子,怕是难于接受我们家复杂的江湖背景。 你也知道,哥哥我暗地里可是加入了洪门的。省城教你武功的尼姑师太便是我们香堂的堂主。作为我的妹婿,这些隐情迟早都会知晓的。杨翰林传统的性格,恐难真心接受。他可是考中过清廷秀才的人呀!”

自从与哥一席话,幺娘胜读十年书。对待那两位年轻未婚的教书先生便有了些许的分别。有那么两次,她主动地邀约三奇单独出游。一次是两人骑马沿大堤来到五十里地外的县城,观看了县衙跪拜了城皇庙里的菩萨,游逛了历史悠久的古街,下馆子吃饱喝足之后有说有笑骑马而回。而另一次是乘船去了一趟三百公里之外的省城。

从古河埠头登上大木船顺流而下,用了将近一天的光阴到达省城。上了岸,邱三奇对于省城之大由衷慨叹!

三奇对幺娘说:“家乡父老大多一辈子没走出村庄周遭,绝想不到,几百里地外,有如此繁华的闹市!”

幺娘领着三奇这逛那看的,两个人都是十分的兴奋好奇。三奇第一次走进大都市兴奋好奇可想而知,幺娘的兴奋好奇在于她引领着好奇的三奇。

浪漫之夜随之降临。

幺娘说:“可惜了我家的`悦来客栈`,在去年秋季的那场战火中被烧了个精光。今晚上,我们只得另找一家客栈投宿了。”

是幺娘主动提及找客栈开房间投宿的。幺娘自幼在省城打理客栈,对客栈这一行当了如指掌。

幺娘对客栈小二说:“开一个房间,但必须是有两张床的......”

回过头幺娘小声对三奇说:“开一间房便宜些。各睡各的床,可要本分些哟!邱老师!”

三奇顿时脸夹绯红,但也是一阵窃喜。他随即说道:

“妹子,放心!放心!”

那个晚上,邱三奇第一次听说了陈苦鸹子这个历史人物。讲述者当然是陈幺娘。

那个晚上,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在黑暗中她们低声交谈着。也就是在这个神秘而多情的夜晚,幺娘主动向邱三奇告之了关于她们家祖上多年来密不能宣的一个天大的隐情。

幺娘说:“我们是`反清复明`太平军首领陈苦鸹子隐蔽的后人。”

幺娘于是向邱三奇细述了陈苦鸹子这个历史人物的故事。

幺娘的叙说,我研究整理之后概述如下:

1851年开始的太平天国起义如火如荼,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史书上说,太平天国运动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1853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建立天朝,颁布著名的《天朝田亩制度》。太平天国运动达到鼎盛。——当然,幺娘不可能讲述这些内容,这是我所知道的历史知识。1853年有一股太平军由广西北进游窜到了湖北境内,窜到了茅草荒湖的我们这地界。不少渔民、柴民纷纷声援太平军入境。我们州县东部渔民陈苦鸹子、贾六牙、薛八斤等闹出了颇有声势的动静。他们公然打出“杀贪官、迎太平”的杏黄大旗,揭杆起义,一呼百应。啸聚起上千人的庞大队伍。他们以荒湖茅草为依托,来回纵横州县境内。从1853年到1855年,坚持斗争达三年之久,大小战斗不下百次,杀死以守备王芳为代表的五品以上官员十多人。朝廷惊呼为“巨匪”。1855年朝廷派重兵弹压。最后的决定性的战斗就在我们村铁匠沟地界展开。陈苦鸹子率部据守铁匠沟荒野高地,高比人头的茅草荆丛犹如天然的防御屏障。起义军招集了据说三百多位铁匠打造磨砺兵器,积极准备御敌。这就是我开篇所说的,“红红的炉火映照着整个铁匠沟的天空,映照着挥舞铁锤的浑圆的胳膊和那些碳黑的脸。叮叮当当的击打声此起彼伏,紧奏密集忙碌严肃......”

铁匠沟北,与铁匠沟一河之隔是一片集市,名“缎场”。缎场街沿河而建,店铺林立,生意兴旺。清廷剿匪大军开进缎场驻扎,准备与河对岸起义军决一死战。领兵将军问:“此街何名?”

一乡绅回答:“此地名叫缎场。”

将军问:“为何叫这名字?”

乡绅答:“因几家卖绸缎的店铺而得名,已有百余年历史了。”

将年沉吟片刻之后说:“缎场,断肠也!此地名晦气,不吉,当改。”

又道:“改作`得胜场`如何?”

乡绅们齐声说:“不可吧!不可吧!地名已有年头,街市远近闻名,不可擅改吧!”

将军说:“怎不能改?难道你们没听说过`情尽桥`改作`折柳桥`,`林宗亭`改作`垫中亭`,`浩然亭`改为`盂亭`的典故吗?自古以来,许多名胜之地因时因势而变更名称的例子多啦!今大军到此,为剿贼寇,改一改村野集市之名,以助军威,有何不可的呢?”于是,缎场更名为得胜场。

最后的决战以清军大获全胜而陈苦鸹子的惨败而告结束。

作为主战场的铁匠沟地带,茅草几被夷平。陈苦鸹子身首异处……

没曾想,半个世纪后,清迋覆没的第二年,居然冒出来一支自称是陈苦鸹子之后的人家。

三奇说:难怪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大脚。原来你们是一门反朝廷的人士。

幺娘说:我哥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让我跟随尼姑师太习武练拳,大概也是为着反朝廷而准备......

三奇对于幺娘讲述的这段家族史表示出了极大的好奇,不仅愿意接受这段历史而且愿意继续保守秘密。两人越说越亲越说越近,终于相拥于一张床上,私定了终身。

从省城回到官城垸陈宅,幺娘又说:我带你去一处隐密的地方。

三奇问:什么地方?

幺娘说:你跟着就是了。

幺娘拉着三奇,回避家丁及家人,蹑手蹑脚,来到陈宅后院。

幺娘打开后院一间独立的小房,轻轻推开门,对三奇说:

“进去!上香,磕头!”

三奇小心跨进屋子。迎面看见正中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人物肖相画。画上人物铁盔铁甲,神态安祥镇定。

幺娘说:“这便是我祖——太平大将军陈苦鸹子大人。”

三奇见到画中英雄,四目相对,受到极大震撼。连忙燃蜡焚香。而后跪伏在香案前的蒲团上,虔诚地叩首,再叩首。

三奇、幺娘逛省城之事,三奇向翰林说了个大概。毫无疑问,翰林心中有如踢翻了一坛陈年老醋,酸涩不是滋味。但自此以后,三人关系变得明晰,友情恋情的问题得到了十分明朗的解决。翰林不愧为“先生”,他迅速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十分坦然地面对三奇、幺娘。三奇幺娘则提出为他牵线搭桥介绍邻村姑娘的话题。翰林却说,家中父母已拜托媒婆,上了青鹅垸一户人家说合,不日便会下聘礼正式提亲了。一段友谊,便这样平安着陆,维持了一辈子。

1912年的岁末,云潭垸的教书先生杨翰林、哦哈垸的教书先生邱三奇,先后举办结婚庆典。杨翰林娶下了一个乡村美女,名叫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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