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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记(中)胡正刚

 储氏藏书 2022-06-08 发布于湖北

猪食子

村里的一位农户养殖了一头能繁母猪,他常年酗酒成癖,一喝酒醉得就不省人事,连自己吃的饭都懒得煮,家里的猪也跟着他饥一顿饱一顿。工作队每次到他家入户,都要提醒他不要忘记喂猪。母猪怀胎数月,生养了一窝小猪,产后的母猪身体虚弱,需要及时喂食,猪食也要比平日精细营养,才能保证奶水充足。刚出生的小猪也需要细心照管,如果母猪奶水不足,还要煮米汤或者泡奶粉给它们喝。这位农户可能根本没意识到母猪生产这回事,照例每天喝得神志不清。母猪在圈里嗷嗷叫了一夜,在极端的饥饿和烦躁刺激之下,将小猪一一咬死,并吃了其中的两只。几天后,这头母猪也因为产后照顾不周而生病死去。这件事给我的内心造成了巨大震颤,虽然死的是猪,但我仍然觉得这是一件惨绝人寰的事。

赌徒

罗万来村委会找到我,开口向我借一百块钱时,胡子拉碴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挤满了疲倦,布满血丝的双眼闪烁着兴奋和焦急的光芒——他刚赌了一个通宵。尽管他一再诚恳地表示下午就可以还钱,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他的要求。

几年前,聚饮和赌博,是村里男人主要的娱乐方式,特别是春节期间,外出务工的人大多回乡了,兜里有点闲钱,人们酒足饭饱之后,喜欢到牌桌上大肆挥霍。村里人还习惯将每一场红白喜事都演变成一个狂欢的赌场,忙完正事,人们就吆五喝六摆开桌子,搬出麻将纸牌彻夜豪赌。

赌博像一场瘟疫,正在乡间流传,奇怪的是,感染上这瘟疫的人,不但不忌讳,反而会大肆宣扬,仿佛不参与赌博,是一件丢人至极的事情,久之,人们对父子兄弟在赌桌上对赌,甚至反目成仇的事件也渐渐习以为常。男人们见面问候时,不再谈收成和雨水,而是开口问:昨晚赢了多少?

每一位赌徒都知道赌博是套路,如果不及时抽身,赌到最后,必输无疑。赌博团伙的组织者都是些人精,他们策略详尽,分工严密,赌徒是他们的猎物,一旦被盯住,很少有人能轻易脱身。他们会认真研究猎物的家底、性格,装作不经意接近猎物,想办法带他到赌场。他们放长线钓大鱼,一开始,赌徒有输有赢,甚至赢面居多。钱财得失太快,赌徒的性格和對金钱的概念发生了变化,赢的想赢更多,输的想翻本,久而久之,赌注越来越高,团伙开始收网,榨干赌徒的钱财后,高利贷贩子适时出现。一个赌徒的结局,往往是倾家荡产之后,身负巨额高利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也不在少数。

每一位输掉的赌徒,都相信自己能在以后的某一次赌博中一雪前耻,大赢特赢,所差的只是一点手气而已。身在赌场时,他们也曾暗暗发誓,赢了这一把或者扳回本就戒赌,但没有一个人真的离开赌桌。

在乡村,赌博几乎成了一夜暴富的代名词,激励着人们把种庄稼和务工所得的钱毫不犹豫地押上赌桌。村里流传着一个真假难以验证的故事,一位民间赌神,赌技出神入化,从来没有失手过,他有一句口头禅“小赌发家致富,大赌修身养性”。他用赌博赢得的钱娶了媳妇,盖了新房,建盖新房时,他到县城买钢筋,身上钱没带够,他不慌不忙地让帮忙的人继续把钢筋装车,他转身去了县城里一家麻将室。钢筋刚装好车,他就回来了,包里装着刚赢来的厚厚一沓钱。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经不起推敲的故事,流传到现在,主人翁的名字早已失传,但村里人一直确信不疑。“小赌发家致富,大赌修身养性”这句话也成了很多人心中的人生信条,尽管它毫无逻辑性,赌徒们也不知道修身养性的具体含义,只是直观地觉得这个词形容的是一场赢得盆满钵溢的豪赌。像每一位登山者都期盼登顶珠峰一样,每一位乡间赌徒都奢望一场豪赌之后,包里装满红艳艳的钱币。可惜的是,这种情形在村子里还没有出现过,更多时候,他们手里抓着牌,心里却在想着找谁才能借到钱继续赌,或者盘算着卖猪鸡粮食,把买化肥的日子尽量往后拖,以筹集赌资。

赌博会引发各种各样的治安案件,一直是公安机关的重点治理对象,遇到没有头绪的偷盗案件,对当地有案底的赌博人员进行排查,一般都能寻到线索。接到举报赌博的线索,警方会到现场抓赌,对赌徒进行罚款或拘留,对开设赌场者则施以重罚。在声势浩大的“扫黑除恶”中,聚赌之风被有效遏制,公开赌博的现象几乎没有了,社会风气为之一清。几个月前,当地电视台报道了一件新闻,几位赌徒技痒难耐,聚集到深山里一间废弃已久的田房赌博,被派出所抓了个正着,人赃俱获。以前,这是算不上新闻的,如今能上新闻,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对赌博的打击力度之大。

如今,赌博已经很少见了,关于赌博的事,大多只存在于人们的叙述中,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罗万曾对我讲过一件十多年前的旧事,村里的一个赌徒,在倾家荡产、弹尽粮绝之后,抛家弃子,净身出户,说服和他对赌的人,允许他把自己当作赌注赌最后一把。结果令人咋舌,他自己把自己给输了出去,输给了一个大他十多岁的外地寡妇,跟着她去了外地生活。罗万谈起这件事,虽然可怜赌徒的老父和幼子,但同时也折服于他的勇气和豪情。在追求一夜暴富无望后,罗万每次输到眼红,都会在心中与那个把自己输出去的赌徒暗暗较劲,甚至隐隐期望自己也能如此痛快而决绝地输一场。

表情

陈信是一位聋哑人,听不到任何声音,也不会说话,是一位残疾人。他吃苦耐劳,干活愿意下苦力,学了一身架模的好手艺,帮人干活时,每天的工价在200元以上,冬季盖房子的人家多,工价可以涨到300元。对于一位农民而言,他的收入水平已经不算低。收成不好的年份,土地少的人家种一季小春,收获的庄稼也就能卖四五百元钱。因为手艺精湛,收入稳定,在适婚年龄,陈信娶了一个健康勤快的媳妇,在乡村,这无疑是一个奇迹。

为规范管理,政府为残疾人士都办理了残疾人证,这是他们领取补助、纳入低保、享受相关优惠政策的重要依据。陈信是聋哑人,残疾程度深,被划为一级残疾。在扶贫系统中,一二级重度残疾被默认为弱劳动力或无劳动力,务工收入不能高,或者不能有务工收入。入户调查时,陈信对自己的务工收入毫不隐讳,每次都如实填告知。录入他的务工收入时,系统总是无法通过审核,我们只能在备注里添加了情况说明。

陈信干活踏实,没有抽烟喝酒的嗜好,但家里的生活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他好赌,而且输多赢少,在他的影响下,儿子也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聚赌违反社会治安法规,派出所收到举报后会到场处理,陈信的儿子因多次参与赌博,曾被公安机关拘留过15天。即便如此,陈信的赌瘾也丝毫没有减弱。

疫情初期,正逢正月,在外务工的人大多都回乡过年了,是一年四季赌风最胜的时期。担心人群聚集有交叉感染的风险,村干部和驻村工作队员每天都走村入户巡查,疏散聚集人群。听到哪户人家有打麻将的声音,我们就敲门而入,劝导他们不要聚集,各回各家。对于赌博,村委会没有查处的权利,只能劝散而已。到陈信村里走村入户,我第一次见到陈信玩牌,我们走进房间时,他和伙伴们正在玩一种“炸金花”的纸牌游戏。其他人见到我们,马上丢下纸牌,起身离开牌桌,陈信背对着门,没有发现我们进来。

由于无法说话,也听不见声音,聋哑人与人交流时,主要靠打手势,脸上的表情比一般人要丰富得多。见到同伴们离开牌桌,他一只手握着自己的牌挥动,另一只手打手势让他们回来,口中咿喔连连,满脸焦急和疑惑。一位同伴用手轻轻指了指我们,陈信转过头,看到我们,脸上的表情混杂了焦急、疑惑、惊慌、羞愧和不知所措……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样丰富生动的表情,它真切而鲜活,又带着诡异和怪诞,我之前似乎在电影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哪部电影的名字。

失语者

一天入户走访时,在村里遇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他问我:“国家给困难群众发钱买肉吃,我什么时候来村委会领钱?”

在乡村生活久了,我已经熟知农民的长相、神情和说话的口吻、语调。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阳光、尘土、风霜已经嵌入他们的身体和脸庞,那是一种洗不掉的生命底色。人的相貌各不相同,但通过他们的外貌和口音,我还是能认出他们和土地紧密相连的命运。这个男人的神色和村民一般无二,他衣着寒酸,满脸落魄,但却说着一口流利顺畅的粤语,腔调和香港电影里的一模一样,他的外观和问题都让我一头雾水。我只能用普通话答复:“村里目前还没有接到这个通知。”

男人回答:“好的,钱到了村上,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来领。”

回到村委会,和村干部聊起这个事情,他们告诉我那个男人叫陈春。他有看《新闻联播》的习惯,每天下午19点,会雷打不动地坐到电视机前,国家一有什么大政方针,他都会第一时间知道,然后到村里问落实情况。我找来最近的报纸,发现前两天的新闻里确实提到一句,大意是:疫情期间,为保障困难群众的生活,要加强帮扶措施。这条新闻到了陈春这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国家要给困难人群发钱买肉。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村里人说话,天生带着一种幽默感,当他们严肃地讨论一件事时,这件事往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当他们拿某件事开玩笑时,常常另有所指,不是在说正事,就是在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描述一件事情时,他们喜欢用一些语义相反的词语,以期达到一种幽默的效果,初到村时,这种表述方式让我如坠云雾。

刚到村里,还没有见过陈春,我就从村干部的描述中对他有了初步印象。在村干部口中,陈春是一个“飞檐走壁的人才,上过十多年大學”。未见其人,先闻其名,一个小村子能出这样的人,让我对他肃然起敬。

一天,陈春来村里办事,他用一口粤语向村里提要求:帮他报销廉租房的水电费。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村里反映情况,要求解决各种困难:宅基地指标、低保名额、临时救助、调解、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提要求的群众大多态度诚恳,在诉说自己的困难时,言辞卑微而恳切,有时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泪。陈春的要求,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住在廉租房、连水电费都无力承担的陈春,就是村民口中那个“飞檐走壁的人才,上过十多年大学”的人?真是让人惊疑不定。后来与村民交往多了,我才发现当地人喜欢说一些幽默的反话,用当地谚语形容,就是“锄头倒着挖”,“飞檐走壁”的意思是从事违法活动,“人才”的意思是擅长做坏事,“上大学”的意思是“劳动改造”。

在村民心中,陈春是一个传奇人物。少年时期的他脑子活泛,聪明伶俐,下棋时,每走一步,已经谋划好后面五六步。二十多年前,陈春在外省一家小工厂当会计,他塑造了一个木讷沉闷的形象,某天,陈春借着出差,卷走了工厂保险箱里的十多万元存款。对大部分人而言,那年代的十多万,是一笔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巨大数目。工厂向公安机关报了警,警察来调查时才发现,他留的姓名、身份证号等个人信息全是假的,警方按照陈春留的家庭地址去实地调查,被告知查无此人。

这件事几乎成了悬案,厂长是个性格一根筋的人,那笔钱是工厂的命脉。钱被卷走后,工厂关门倒闭,厂长离开家乡,满世界找陈春。厂长心细如发,通过回忆之前与陈春交往的细节,他根据陈春的方言大致判断出他的家乡。厂长来到陈春的家乡,以打零工谋生活,平时细心留意本地人的方言,刻意模仿“陈春”两个字的发言。一两年后,他已经能说一口标准的当地方言。

厂长推测陈春有案在身,近几年不会再回家乡,于是在陈春家乡周边的县城流动,一边打工一边寻找陈春。每天收工后,他就到广场、劳务市场、车站等人群聚集的区域找寻陈春的身影。他隐没在茫茫人海里,时不时对着人群用陈春家乡的方言大喊一声:陈春。当听众回过头,他就从他们的表情和反应中搜寻自己在寻找的人。

厂长知道“陈春”是一个假名,他的呼唤指向空无,没有具体的对象,如同把一粒石子扔进一面湖水。寻找陈春已经成了厂长的生活支柱,常年在外奔波,没有时间照管家庭,他的妻子与他离了婚,他也从衣食无忧的生活中撤离,沉到生活底部,变成了一名风餐露宿的流浪汉。生活的苦难没有击倒他,反而激发了他的意志力和斗志,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分心。

离开工厂后,陈春改头换面,如同换了一个人,他用尽全力剔除个体生命中的“旧我”,耗尽精力塑造一个“新我”。陈春深知方言容易暴露自己,那几年香港电视剧和电影正火,他突发奇想,照着影视剧中的人物努力学习粤语,并为自己虚构了一个精确到村的新户籍地,办了假身份证。久而久之,他原先的本地口音消失了,每次与别人交谈,对方都以为他来自南部的某个沿海地区。

通过私下打听,陈春知晓了厂长抛家别业,满世界寻找自己的消息,这让他如坠冰窟,每天都生活在惊惧不安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被野兽盯住的猎物,更让他绝望的是,他是这头野兽唯一感兴趣的猎物。虽然凭空得了一笔横财,但陈春忙于逃亡,活得如惊弓之鸟,没有享受过金钱带来的快乐。他不敢回家乡,常年在异乡的城镇流动,一有风吹草动就赶往另一个地方。

陈春在现实生活中逃亡,连在梦中也在逃亡,厂长一次次进入他的梦境中抓捕他。一次次从梦中惊醒,陈春染上了说梦话的习惯,他担心在睡梦中暴露自己,每天入睡前,他在枕头边放置一台录音机,录下自己的梦话。白天起床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放录音,如果录音机中只有鼾声,他就抱着劫后余生的心情,开始新一天的逃亡;如果录音机中传出他带着本地方言的梦话,他就惴惴不安,一整天不敢出门。

陈春还患上了幻听,走在街头时,耳朵里不时会听到别人喊他的名字——陈春流浪多年,使用过好几个名字,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已经不确信自己到底叫什么。每次听到别人叫他,那声音都如同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炸开。他停住脚步茫然四顾,有时身边有人,但他们各走各的路,并没有人留意他;有时身边是一片旷野,一个人也没有,但那声音如此真切,不像是来自虚空。

时光不会倒流,事情已经做下,那笔钱也快耗尽了,陈春已经没有回头路。每次出门,他都觉得厂长就在附近,这种感觉真切而强烈。一块巨大的石头始终悬在他的心头,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路人的身影似曾相识,惊惧之下,他要么拔腿就往偏僻处跑,一直跑到虚脱才停下来;要么直接瘫软在地,回过神来后惊出一身冷汗,挣扎半天才能爬起来。陈春有预感,在未来的人生旅途中,猎物与追捕它的野兽一定会相遇。

那笔钱耗尽后,陈春成了一个流浪汉。一天黄昏,他在街头游走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呼唤:陈春。那声音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口音,陈春拿不准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出于习惯,也出于一丝丝好奇,他习惯性地回过头。陈春看到一个流浪汉,衣服肮脏,凌乱油腻的长发黑白相间,一双木然的眼睛牢牢盯着自己。陈春认出了这个流浪汉,他就是那头追踪自己的野兽,那家工厂的厂长。厂长的模样和梦中出现的不一样,但陈春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当一生都在逃避的危险真正到来时,陈春的内心反而涌起一阵奇异的安宁,他没有逃跑,也没有瘫软在地。他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语言突然之间成了他的障碍,他的嘴角嗫喏了几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厂长也愣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找寻了十多年的敌人突然出现,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如果陈春开口解释,他就把满腔怒火倾泻在他身上;如果陈春逃走,即使跑到吐血,他也要抓到他。

两个流浪汉在街头沉默了一阵,陈春主动到最近的派出所投案。目送陈春走进入派出所,厂长离开县城,之后下落不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陈春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后,他回到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父母去世多年,兄长早已另立门户,如今年近花甲,已当了爷爷。兄长对弟弟年轻时的胡作非为十分痛心,对他没有承担赡养父母义务心怀怨恨,不认这个弟弟。家中的老房子早已经不在了,他只有半间厢房,土墙坍塌,房梁朽坏,门窗不见踪影,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荒草從院子里一直长到屋内。陈春在二楼清扫出一片可以放一张草席的空地,把铺盖铺开,住了进去。这是一间四面通透的房子,夜里睡觉时,月光透过屋顶照到床上;刮风时,穿堂风毫无阻碍地灌进屋子;下雨时,屋子里四处漏水,陈春在床上方挂一块塑料布,挡住漏下的雨水,照样睡得鼾声震天。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音讯全无,村民已经习惯了陈春的消失,他突然返回村子,像是一片稻田里长出了一株稗草,显眼而突兀。陈春也发现自己无法融入村民中,早年逃亡时,为了隐藏身份,他刻意剔除自己的方言。回到村子后,他想重新回到方言的语境中,但徒劳无果,他只会说一口粤语,显得荒诞而滑稽,他一开口,人们就发笑,久而久之,他不再主动开口说话,性格也越来越沉默。村民用方言喊他的名字,他会情绪失控,恼怒异常,比手画脚与村民理论,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陈春认为,自己之所以坐牢,就是因为厂长用家乡方言喊了他一声,而他出于好奇回应了他,这让他暴露了自己。这事在他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留下了无法治愈的后遗症。

陈春靠在县城周边打零工为生,贫穷的生命是坚韧的,如同一粒野草的种子,只要有一点丁阳光、雨水、泥土,就能在立锥之地上生根发芽。有一天,他在县城帮盖房子的人家砌墙,脚手架离地面有三四米高,一位路过的村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陈春回过头,茫然地四下观看,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摆,扑通一声摔下了脚手架。在这次事故中,陈春的一只手和一只脚骨折,休养了近一年,他的伤才痊愈。自此以后,他不敢再做爬上爬下的建筑活,也没有力气做其他重活,生计愈发艰难。

脱贫攻坚工作开始后,陈春主动要求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他是独人独户生活的“一人户”,按照政策要求,“一人户”无法纳入建档户,只能以其他方式对他进行帮扶:纳入低保、临时救助、民政救济……能否纳入建档立卡户是区别困难群众与一般群众的分界线,如果能纳入,会获得住房、医疗、教育、基本生活等全方位帮扶。村里的一户建档立卡户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共同生活,女方与陈春年龄相仿,一位村干部曾有意撮合他俩结合,组建新家庭,这样既能解决实际困难,两人还能相互扶持,搭伙过日子。在入户时,村干部用开玩笑的口吻分别咨询两人的意见,话才出口半句,就被婉拒了,女方嫌弃男方漂游浪荡,坐过牢;男方看不惯女方灰头土脸,没见过世面。撮合陈春婚事的事情不了了之,我理解村干部的初衷,危房不能住人,但依照现有的政策,陈春的问题根本无法解决。

我们到陈春家里走访,他的房子让人触目惊心,我们清楚,一阵狂风、一夜暴雨就会让它坍塌。上二楼时,踩在那架木制楼梯上,感觉到楼梯在轻微摇晃,我上楼梯到一半,一楼的一位村干部也踏上了楼梯,承载了两个成年人的重量,楼梯摇晃的幅度大了起来,连二楼的木制楼板都在震颤,往下簌簌落灰,我急忙轻声提醒他快退回去——我尽量压低声音,担心声音大了会增加楼梯的承重。村干部愣了一下,刚转过身,他脚下的木质踏板就断裂了,他朝下摔了下去,一楼的人抢上几步扶住他,才没有摔伤。

雨季很快就要到来,陈春的住房问题火烧眉毛,必须解决。这间危房已没有翻修的必要,拆除重建的话,政府补助三万元,但陈春飘荡多年,毫无积蓄,无力承担建房费用的缺口。各级部门反复合议、协调,陈春搬进了县城的廉租房。这个家基本没有什么家具,他把铺盖卷成一团架在肩上,走下楼梯,顺手拎起放置在一楼的一口锅和几只碗,轻飘飘地走出了家门。廉租房空荡荡的,村里给他买了几件必需的家具,又拆了村会议室的窗帘给他装上,屋子才有了一点家的模样。

陈春搬完家一个多月后,当地进入了雨季。一个暴雨之夜,我被雨声吵醒,睡意全无,披衣起床,在孤灯下读《钱注杜诗》。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村干部陈叔,时间是凌晨三点多。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每次深夜接到工作电话,基本都是村里发生了突发事件。陈叔的声音焦急不已,混杂着唰唰唰的雨声,语音模糊不清,他重复了两三遍,我才大致听明白:陈春的老房子垮塌了,他白天来过村里,他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挂了电话,我急忙披上雨衣,啟动摩托车,在倾盆大雨中赶去陈春的老屋。

陈叔和几位村民已经守候在雨中,手电筒的光穿过夜幕和密集的雨丝,照在老屋的废墟上。一位村干部已经赶去县城的廉租房,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说,陈春的房门敲不开,他找物管打开了门,陈春没在房间。我们的心瞬间凉了半截,陈叔又拨通了陈春的电话,雨稍微小了些,废墟中传来一阵微弱的手机铃声。我和陈叔扔掉雨伞,走到废墟边缘,铃声清晰了一些,能听出是王杰的《英雄泪》。漫天大雨冲刷着人间,剧烈的雨声中,这首沧桑的歌让我们心头一阵阵发凉。

四海为家的飘荡生涯,塑造了陈春随遇而安的性格,对他而言,哪里能摆放一卷铺盖,哪里就是他的家。他对村中这所废墟般的房子没有多少感情,搬进城后,他就很少进村,只和我们通过几次电话,内容都是他从新闻中看到国家又出台了帮扶贫困人群的措施,让村里发钱的时候一定要通知他。陈春白天来过村中,手机又在废墟中,我们的第一反应是陈春也在废墟里,生死未卜。

我们对着废墟大声喊陈春的名字,回应我们的,只有无尽的雨声。村支书打电话向镇里的挂钩领导汇报了情况,请他联系消防队和急救车。陈叔又叫来几位村民,大家就着手电筒的光,冒雨清理废墟。破碎的土块、瓦片、房梁和椽子吸饱了雨水,变得沉甸甸的,身上的汗刚流出,就被雨水冲走,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大的杂物清理出来了,没有发现陈春,让我们暂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坐在旁边的房屋下歇息,每个人都是满身泥水,雨越下越小,天渐渐亮了。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口耳相传间,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哄动,我们朝喧腾处望去,看到陈春出现在围观的人群中,他脸上带着一种惊异、好奇的神色,与其他围观者别无二致。

人群渐渐散去后,陈春告诉我们,前一天,他幼时的一位玩伴在河里捉到一桶小鱼,约他到家里喝酒。陈春到了村子,顺路到老房子看一眼,不小心把手机落在了屋里。陈春在伙伴家吃完饭,正要回城,天空下起了雨,他就在伙伴家的沙发上过了一夜。天亮后,他回老房子拿手机,没想到房子已经塌了。陈叔把废墟里刨出的手机递给陈春,他接过来,用衣襟擦了擦,试着按了一下按键,看到手机还能用,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苦熬

陈顺今年40多岁,与苍老残疾的母亲相依为命。正当壮年的他,本应是家中的顶梁柱,但因长期饮酒,已经基本失去劳动力,生活还得靠母亲照顾。老人家已经80多岁,常年的艰辛劳作,让她的腰深深弯了下去,如同一只虾子,与人交谈时,需要尽力仰起头,对方才能看到她的脸。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上下台阶都十分吃力,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在颐养天年,但她还得为儿子操心。

到陈顺家入户走访时,许多次他都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凌乱的床上无法动弹。陈顺个子高,体格健壮,不喝酒的时候,他思路清晰,说话也有逻辑,语音清亮,但一喝酒,整个人就变成了一滩烂泥。我们没少苦口婆心劝导他戒酒,清醒时,他每次都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再喝酒,语气坚定诚挚,一开始听他说戒酒,我被他的态度感染,十分宽慰,村干部却苦笑着对我直摇头。

纳入建档立卡户以前,陈顺家的住房是一座破旧的土木结构房屋,因年久失修,已经成为危房。政府为他家建盖了砖混结构住房,将母子俩纳入低保,为陈顺安排了乡村公益性岗位,加上其他帮扶措施,一家人的基本生计能够得到维持。

陈顺家有一亩多水田和一片山地,水田长期抛荒或者转给别人耕种,山地由于疏于打理,虽然种了果树,但很少挂果。农民与土地的关联,不只是耕种与收获的单向对应,通过实实在在的劳作,一个人能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树立起生活的信心——这也正是母亲对陈顺的期望,有各项扶持措施兜底,母子俩的生活不成问题,但她希望儿子能成为一个勤于耕作,能直面困境、承担责任的人。为儿子喝酒的事,她偷偷哭过无数次,与我们交流时,常常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睛。

不喝酒时,陈顺是一个心怀善意的人,中秋前的一天,他带着一小袋板栗来到村委会,说是山地里收的,才摘下来,送给我们尝尝鲜,今年刚挂果,果实小,明年会长得大些。我们要付他钱,他着急起来,挣红了脸,连连摆手,放下袋子,急匆匆走出了村委会。我剥开一枚板栗,果实虽然小,但颗粒饱满,甘甜鲜脆,看得出来,陈顺用心挑选过。

有一天到陈顺家入户时,难得他没有喝酒,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母亲剥蚕豆,陈顺劈柴,两人不时交谈几句,气氛融洽而温馨。母亲的目光看向儿子时,一张苍老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洋溢着幸福和宽慰。在其他人家,这样寻常的场景每天都在发生,而在陈顺家,却显得稀缺而珍贵。这短暂的幸福时光,是老人的人生支柱,支撑着她继续在人世苦熬。

孤独者

生活如同季节,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不同的是,时序变迁有规律,生活的变故却毫无逻辑可言。

陈平一家原本生活平顺,家里种着地,儿子儿媳在大理市务工,小孙女在村里的小学读书,虽然妻子身体有病,但儿子每个月都给家里带钱,负担不重,他家的家境在村里算是小康。儿辈孝顺,每个月都回家看望父母和孩子,母亲六十岁生日时,儿子邀约亲朋友人,在家筹办宴席,为母亲祝寿。儿子不爱喝酒,平日几乎滴酒不沾,那天开心,就喝了两杯,送走客人后,一家人关门休息。第二天,儿子却再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前一天还在为母亲祝寿,第二天就筹办儿子的葬礼,剧烈的变故,让一家人如坠冰窟,又不得不接受现实。儿子是家中的顶梁柱,他去世后,这个家庭支离破碎,母亲把儿子去世的原因归结为自己祝寿,整天沉浸在自责悲伤的情绪中,水米难进,之前趋于平稳的病情持续恶化。死者的妻子年龄不算大,考虑到未来的路还长,离开这个家庭另谋出路。幼小的女儿原本性格开朗活泼,爱闹爱笑,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敏感怯懦,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陈平内心的悲痛并不比妻子和孙女少,但生活还得继续,只能咬紧牙关硬撑。

儿子生前体恤父母的辛劳,把家里的田地都承包了出去,陈平和妻子每天只需要接送孩子上下学,做做家务,闲暇时就和村里的老人打打牌,日子过得安逸而闲适。儿子去世后,陈平重新开始耪田种地,家中还养了一头母牛。儿子生前所在的公司赔付了一笔钱,他的同事们也凑了一些,他们与两位老人协商,刨除丧葬费后,这笔钱存起来,作为小姑娘的教育基金,由同事们保管,定期为小姑娘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直到她完成学业,不足的部分由同事们补上。儿子去世后,孙女成了两位老人最大的牵挂,考虑到自己和妻子已经年老,儿子的同事们又都是厚道人,陈平和妻子同意了这个建议。孙女年龄小,遭遇了这次家庭变故,提前懂事起来,把时间都投入到学习中,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几名,让两位悲伤的老人有了慰藉和希望。

每个人和每个家庭都处在变化中,扶贫对象有动态管理机制,贫困人口有进有退。家庭遭遇变故后,陈平一家纳入“边缘易致贫户”,申报了返贫致贫保险,申请了困难救助,定期入户走访和心理疏导也纳入了帮扶措施。每次到他家入户,我们刚要说点什么,陈平的妻子就开始流泪不止,口中喃喃自语:如果儿子还活着就好了……我们的到来,勾起了她心中的伤痛。村干部曹姐心肠软,一看到她流泪,自己也红了眼睛。陈平内心的悲痛并不比妻子少,但他是家里的支柱,只得克制情绪,咬紧牙关,为妻子和孙女撑起一片天空。他强忍悲痛,故作平静的表情和眼神,让人不忍直视。在具体的灾痛面前,鼓励和劝导的话显得那么轻飘和不合时宜。每次去陈家走访,我们坐一会儿,拉拉家常就离开了。

只要一闲下来,陈平的心就会被巨大的悲痛填满,只有在劳作中,丧子之痛才能缓和淡忘一些。他每天天一亮就下地打理庄稼,播种、施肥、锄草、收获……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做得很慢很慢。做完田里的农活,他就到山上放牛,一直到日头偏西时才回家,把牛关进圈里,去学校接孙女放学。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森林防火期,我和村里的林管员进山巡逻,走到一片松林时,看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一座坟前,旁边的树上拴着一頭牛,老人背对着我们,身子一起一伏,不时抬起手擦一下眼睛——他正在偷偷哭泣。我走近几步,看清他是陈平,我向林管员轻轻挥挥手,示意不要走近老人。我们轻手轻脚转身离开,身后,春风拂过山岗,松林发出阵阵涛声,盖住了老人的呜咽声。

胡正刚  1986年生,云南姚安人。著有诗集《问自己》、非虚构《丛林里的北回归线》,参加过《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曾获2015年度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2019年4月至2021年5月,在巍山县南山村任驻村扶贫工作队员。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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