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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导报》对话 | 书法家必须写好古典诗词吗?

 黄俊俭书法 2022-06-08 发布于河南

《书法导报》对话 

董水荣

李志宏

陈宇

此次“对话”,我们邀请了青年学者董水荣、陈宇、李志宏,就读者关注的“书法家必须要写好古典诗词吗”?这一话题展开对话,也欢迎广大读者参与到我们的对话中来。

黄俊俭(主持人):中国古典诗词是中华文化史上的艺术瑰宝,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髓,历史源远流长。孔子在《论语》中曾做出“诗言志”“不学诗,无以言”的论断。及至现代,书法界特别强调书法家的国学修养,尤其是古典诗词创作,有些书法展赛甚至要求自作诗词,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会写古典诗词,就不能称之为“书法家”。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书法家必须要写好古典诗词吗?

董水荣:强化当代书法家的文化修养,强化国学修养,都是针对当代书法家文化修养薄弱的问题。书法无疑是根植于整个国学土壤中,古典诗词又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与传统文化的精髓。古典诗词就被理所当然地列入书法家必修范围之内。进一步要求在书法展赛中自作诗词,由此认为不会写古典诗词,不能称之为“书法家”。看上去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透过这一现象,我发现却是相反的结果。

诗词是生命的学问,通过诗词来勘探和论证自身生命的路径,表达精神志向,它也遵循学问的一般法则。什么是学问?清代的戴震,把学问分为义理、考证、辞章,并将三者融会贯通起来。清代姚鼐也持这个观点。只有通,才不会偏向于单薄,三者之间内在发生联系,才能走向深厚。戴震认为,学问有本末,“夫以艺为末,以道为本”。打通三者之关系,才能真正得其“文心”。若将诗词纳入到辞章来看,那应该是“文心”的表达,如失去其他方面的支撑,那也是“失心”的表达。也就是说,诗词背后是综合的学问修养,或是独特的人生体验。

当代书法家写的那些古典诗词,却成了精神健壮的反证。我们讲究古典格律,却不关注人格的义理与精神的大道。当代的古典诗词与精神无关,鲜有真正有见地的精神义理、心得。没有整体的“文心”修养,精神终究是孱弱、残缺的。中国文化传统中,“尊德性”本是首要的议题,诗以言志,强调“德性之知”,才能接续和应用中国自身的学术资源。当下的古典诗词尽管符合古人格律,但也只是一般的“打油诗”,哪有“德行之见”?当代写古典诗词的书法家,没有几位写出了像样的古典诗词,常常因为诗意陈腐,了无意趣,让人一下子洞见生命的索然无味,甚至让人反胃。我们很难在当代的古典诗词里,看到唐朝的郁勃的生命力,以及对世界的想象力。书法家拼命地向外展示那三脚猫的古典功夫,用古典装文雅,我所看到的只是书法家文化自卑的表现。现代模拟古典诗词,因为不在同一文化语境的频道上,为了调适平仄格律,为了寻声觅韵,不得不在外在的“常识”上下苦功夫。

黄俊俭:刚才,水荣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当代写古典诗词的书法家,没有几位写出了像样的古典诗词,常常因为诗意陈腐,了无意趣,让人一下子洞见生命的索然无味,甚至让人反胃。水荣对当代书法家的古典诗词水平持否定的态度,人们常讲,缺什么吆喝什么,但文化素养的提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今天喊一嗓子,明天目标就实现了。

李志宏:“书法家一定要会创作古典诗词”的论调是一种文化情怀的绑架,书法家首先是一位艺术家,需要具备独特的艺术创作思维,打破常规而又不逾规矩,通过艺术作品表现自我和社会之间的微妙关系。我认为,对书法家是否要学习古典诗词,并不能过分苛求,但由于书法家的创作需要借助汉字,因此提高文化修养是十分必要的,沙孟海在《致刘江信札》写道:“作为专业书法家……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做基础,或文学,或哲学,或是史章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学问是终身之事。”在各种学问之中,与书法家最为密切的是文字学,书法家应该熟悉文字源流和演变,古为今用,才谈得上创作。比如,以甲骨文文字创作书法作品,一味集字造字是行不通的,要知常明变,熟知字的本义、引申义和假借义,古今异文,其隔阂莫过于假借,如“国”字以“或”代替,“皮”作波、披、破,“莫”作摩、磨、谟等,又有同形异字的类型,如谛、禘借用“帝”,帝与旁又有同形异字。再如,以小篆书体创作书法作品,不学《说文解字》,就很容易出现生拼硬凑的不良现象,以至整篇错漏百出,贻笑大方。在行草书创作上,也有因为不明文字演变,出现了大量繁简字错用的情况。要想从源头上杜绝这种现象,就必须具备深厚的文字学知识,否则,创作者就算名声再大,造诣再高,也难免捉襟见肘,为有识者所不屑。

书法家未必要精通古典诗词,但必定要有一定的文字学知识,不必要成为古文家,但不能不在文字学上下苦功夫,朱复戡以《说文解字》为依据,指出了王羲之《兰亭集序》的若干错别字,一一进行考证纠正,他在《致弟子侯学书信札》中写道:“王羲之是书法家,非古文家书法家,不通说文,亦可怪也。”东晋的王羲之都有可能写错字和用错字,更何况是当代书法家?我认为,书法家的创作也需要一个过程,从草创到成熟,直至人书俱老,由于不通文字学知识而写错字是可以原谅的,最不能原谅的是夜郎自大,一错再错,以至无可救药。至于粗心大意,胡乱书写的错别字则应该谴责,这已经是创作态度的问题了。

黄俊俭:志宏也亮明了自己的观点。志宏认为,书法家未必要精通古典诗词,在此方面,不必对书法家过分苛求。但是,书法家一定要具备文字学知识。我们换个角度想一下,如果书法家被别人要求补这个补那个,书法家就可能变得缩头缩脚,也许书法家会变得更加“完美”,但可能会被废掉艺术创造力。

 宇:书法为中华文明创造了独特的文化形态,其传承由古及今,从个性化的文本到书文一体的文本,艺文兼备,使其具有纯正经典的东方意蕴,其思想依据儒释道的人生哲学,表情达意、文以载道,历时数千年,期间更是充满着自我思想思辨和相互的理论争辩,呈现真切的生活感受和深刻的价值追寻。所谓“体道艺之合,究圣哲之蕴”,便是陶铸自身性情,提升人文精神,据此,作为书法家身份的文人,如能得益于以古典诗词、楹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浸润,借笔墨敞开心扉、表达思想、直抒情怀,这是由技——艺——道的必然过程,倘若真能以传承、传播书法艺术、提升人文精神为文化复兴之大任,古典诗词、楹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同笔墨技巧修为一样,一定都是书家案头的必修课。

遗憾的是,当代书法呈现出繁荣背后人文精神的不足制约了书法的可持续发展,无论是创作者、欣赏者还是研究者,对书法的评判标准多停留在笔墨技巧、形式构成的表象中,并由于认识固化、审美趋同、追逐时风、揣摩评委等,以名利追求不断期望入展、获奖,不在意自身修为不够而盲目跟风,没有主见,人云亦云。当这种趋同成为主流,强大到人人都去追逐,并以此作为标准的时候,扭转是何其困难。在名利与快餐文化的冲击侵蚀下,书法人的自我救赎迫在眉睫,书法人文精神的养成,必须抛弃速成的追逐,这不仅是对书法“内美”的重拾,更是时代责任。趋同意味着平坦、平庸。转变意味着艰辛,需要“甘面壁读十年书”的突围与勇气,当代书法审美趋同的大背景下,实则也给了践行者以重建的机遇与挑战。

我们都有这样的警醒,曾经走进展厅,满眼皆是“抄”,书法家成了“抄书匠”的代名词。当然,也曾有一些书法家意识到自身素养的不足尝试自作诗词、楹联,也因对于基本方法与规律的片面理解,问题百出,抄也难,不抄也难,从而陷入创作的两难境地,这种畸形的艺术产品为书法发展蒙上难以拂拭的尘霾。书法家对传统人文学养的严重不足带来的创作“贫血症”,是许多当代书法家面临的窘境。书法家流于工匠一途,文人特质扫地,充斥着时代的无奈与悲哀。

好在近些年来,无论是中国书协,还是西泠印社,或者地方各部门,通过各种层面的文艺家读书班、书法家国学修养研修班等实实在在的方式,来倡导书法家队伍人文素养的回归,举办各级书法篆刻专业展赛,通过明确提倡自作诗文,并以现场文化考核,用诗词、楹联、题跋、论书等方式来评估书者的学问和修养,无疑在人文精神、文化学养普遍缺失的今天,给予书法继续前行的理想与希望。“艺文兼备”正是这一时代强音的有力呐喊,以呼唤原创,树立包容、自由、多元的学术风气,以期书艺神韵与文本体裁相得益彰,书法人只有通过自我教育,不断弥补自身人文学养的缺陷。审美境界提高了,笔墨境界才会高。

黄俊俭:陈宇从作为书法家身份的文人的角度,提纲挈领地阐释了书法家如能得益于以古典诗词、楹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浸润,借笔墨敞开心扉、表达思想、直抒情怀。那么,古典诗词、楹联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同笔墨技巧修为一样,一定都是书家案头的必修课。
 
(未完待续)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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