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人侠客心，谁说读书人就应该整天呆在家里，寻章摘句，白首穷经呢，文人一样也可以有一片豪情壮志啊，要不然的话，李白也不会写下《侠客行》，说什么“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说文人不懂剑，文人也一样可以跨马佩剑走平川；谁说诗人不识剑，诗人也一样能够“醉里挑灯看剑”；谁说骚客不爱剑，骚客也一样可以夜半拭剑，斜指苍天星斗寒。侠客只知报私仇，如何懂剑；屠夫但晓解牛犊，休谈识剑；雄夫无奈叹苍穹，怎算爱剑，如此说来，或许，还真的只有文人，才是宝剑真正的知音呢，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也只有饱读诗书，精通文史之人，才能够写得出最感人至深，最豪气冲天的武侠小说。说实话，当我读完步非烟的《修罗道》的时候，第一感觉便是，这不是一部普通的武侠小说，这本书所拥有的，不仅仅只是炫目的武功，离奇的情节，书中最令我惊叹不已的，乃是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深深的文化底蕴。《修罗道》，乃一部才子之书也。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这个故事的话，其实就是：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杀手集团是如何起内讧，相互诛杀的故事。没错，这世上的武侠小说，大抵都不能免俗，由于题材所限，所写的内容无非是一些江湖仇杀，门派较量，绿林恩仇之类的内容。既然题材受限，那自然就要看那写书之人的功力究竟如何了，作者究竟是胸无点墨，还是学富五车，这决定了一部武侠小说的精彩程度和文化深度。 而步非烟的《修罗道》，恰恰就是一部有文化内涵的小说。杀手，这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人物，可是，和唐传奇小说同名的杀手，这个世上恐怕就不多见了吧。在《修罗道》中，十二名“传奇”杀手，他们都是从传奇小说中走出来的，南柯太守、裴航、任氏、霍小玉、谢小娥、昆仑奴、柳毅、红线、聂隐娘、红娘（出自《莺莺传》）、王仙客（出自《无双传》）、荥阳公子（出自《李娃传》），最后，再加上“传奇”的主人，《非烟传》中的步非烟，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唐传奇小说中的人物，在作者的笔下，被赋予了新的定义。他们拥有各自不同的武功特长，拥有一张与自己所代表的传奇故事有关的刺青，他们的名卷归另一位传奇杀手所有，他们的死亡时间、死亡方式，全都和自己所代表的传奇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齐聚在一个小镇中，主人给他们下达了一个命令，只要谁能够杀得了其他的十一个人，并取得他们身上的纹身，谁就将最后得到自由。就这样，一场场血雨腥风的诛杀，开始了。 不知道步非烟因何想到要将唐传奇小说融入到自己的武侠小说中去，或许，纯粹只是出于对唐传奇的喜爱吧，可是，非常巧合的是，唐传奇本身，和武侠小说之间，就十分有渊源。人们一般认为，武侠小说的源头，有两个，一个是汉朝初年司马迁所撰写的《史记》，其中有关于游侠和刺客的列传，其二，便是六朝年间所盛行的志怪、神异小说。不过，《史记》中的列传，毕竟是以写史为主，而六朝的志怪小说，则更为注重描写那些神幻离奇的故事，所以说，其实一直要到唐传奇兴起的时候，才是武侠小说真正开始萌芽的时候。 唐传奇小说是由六朝志怪小说发展而来的，但是在题材内容，描写形式等各方面，已经基本脱离了六朝志怪小说的传统，转而着重描写人情世态，侠义类小说，也是内容之一。《谢小娥传》中的谢小娥，女扮男装，潜入仇人之家，智擒恶徒，将一个智勇双全的女侠形象，展现在了众人面前；而《柳毅传》中的钱塘君，《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等，也都属于敢想敢干，豪气干云的人物。所以说，步非烟选择唐传奇小说作为自己的切入点，还真是找对了正根呢。 当然，如果纯粹只是按照唐传奇中的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来塑造故事的话，那么，便算不上是一部原创小说，最多只能算是对于唐传奇的改编，“翻唱”了，反而会变得没有新意了。这就好像是创作一首诗歌一样，若是通篇大白话，固然会让人觉得兴味索然，可是，要是典故实在太多，也同样会让人觉得是寻章摘句，晦涩无趣。因此，保留多少传奇中的故事，又加入多少新的故事情节，这自然是至关重要的。 就拿裴航这个人物来说吧，唐传奇中的裴航，乃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他有一次路过蓝桥驿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织麻老妪，他口中饥渴难耐，于是，便向那位老妇人求饮，老妇人唤出了一个名叫云英的女子，为他献上了玉液琼浆。裴航爱上了云英，想娶她，老妇人说，如果能够得到玉杵臼，便将云英嫁给他。后来，裴航终于找到了玉兔用的玉杵臼，娶了云英，双双成仙归去。 这个传奇故事，乃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裴航对于爱情忠贞不渝，经历了一次次的考验，终于感动了对方，有情人终成眷属。唐传奇中的《裴航》，并不是一个侠义故事，可是，作者步非烟在将其改编入自己的小说之后，却使得文弱书生裴航，摇身一变，成了冷血的杀手。 裴航是整部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其实，他除了和唐传奇中的裴航名字相同以外，别无其他相似之处。唐传奇中的裴航真诚、善良、勇敢、坚强，是一个品性高洁的男子，可是《修罗道》中的裴航呢，则截然相反，他狡猾、多疑、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所以，小说在一开始的部分就吸引住了大家，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如此不同寻常的裴航，他的传奇故事，又是怎样发展的呢。 唐传奇中，有一个云英，所以，《修罗道》里也有一个云英，而且，《修罗道》中的裴航，也像唐传奇一样，向云英小姐讨要水喝。故事发展到这里，和唐传奇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只是，它们相似的只有这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截然不同。 唐传奇中的云英，乃是仙家，她高雅脱俗，冰清玉洁，而《修罗道》中的云英则完全相反，乃是一个妓女假扮的，不仅如此，她还成为了“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聂隐娘所利用的对象，结果死在了裴航的天鹰神爪之下。 而裴航呢，他没能和云英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而是死在了聂隐娘的手中，最后，还被主人搁置在了一口铜钟里，并被捣得支离破碎。这是一个非常有戏剧性的结局，唐传奇中，裴航是因为寻求到了捣药用的玉杵臼，所以才娶到了云英的，而在《修罗道》中，裴航身上的刺青图案，正好是玉兔在捣药的场面，而他死后，竟然自己被捣成了肉末。 如此的故事情节，使得《修罗道》和唐传奇之间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对唐传奇熟悉的人，可以从中看出所隐含的与原著有关系的情节，但是，情节的发展却又出人意料，和原著完全不同。有的朋友，甚至很可能在阅读此书以后，对唐传奇发生了兴趣，转而开始阅读原文，如果真的如此的话，也算是武侠小说，对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所做的一点贡献呢。 一部好的武侠小说，除了要有吸引人的情节以外，对于人物的塑造也是极为重要的。既然是武侠小说，那么，这个“侠”字，自然是最为要紧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长久以来，武侠小说作家们就喜欢塑造那些有着光辉形象的侠义之士。比如说，金庸小说中的郭靖、黄蓉，就是这样的典范，在《神雕侠侣》中，他们死守襄阳城，阻挡蒙古铁骑，和金轮法王等入侵者，做着殊死的搏斗，颇有一些“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味道。 可是，《修罗道》这部作品，就不一样了，书中的全部主要人物，都是杀手，杀手是无所谓善恶的，他们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奉命行事，他们活着的意义，就是遵照主人的命令，杀死一个个目标。所以说，如果要这个故事里的人物，也做出像郭靖、黄蓉那样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恐怕是不可能的。可是，杀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虽然他们都是用同样血腥而又残忍的方法培训出来的，可是，天性未泯，在他们的人性之中，总还是会流露出一些人性善的方面。 描写人物，可以从很多方面来描写，比如人物的动作行为、语言、心理活动等等。《修罗道》是一部长篇小说，不过，即使如此，要给每个人物都平均使力的话，反而不好，不能突显出主人公，所以，有详有略地描写人物，是十分重要的。作者对于笔下这十几个“传奇”人物，有的只是一笔带过，如南柯太守等等，而有的人物，则倾心描写，比如书中的聂隐娘、柳毅等人。 在唐传奇中的聂隐娘，乃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女，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奇女子。别的不说，但说她自己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仅会磨镜，别无他能的少年为丈夫，这一点，就够让人惊奇的了。古人讲究的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聂隐娘却如此有主见地自己找了一个夫婿，如何不让人感叹呢？此外，她受命刺杀节度使刘昌裔，可是，在刺杀之时，她却反而投靠了刘昌裔，而且还帮助刘昌裔击败了前来刺杀的空空儿。同样都是杀手，聂隐娘却显得如此不同寻常，她非但违抗了主人的命令，而且还反过来帮助自己要刺杀的对象，度过难关，可见，她不是只会听命于人的应声虫，她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根据自己的意志来决定的。 再来看《修罗道》中的聂隐娘，她和唐传奇中的主人公不同，两人虽然都同样是杀手，她却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对于她来说，活命的唯一机会，就是杀死“传奇”中的其他所有人，然后，做那最后的一个幸存者。不过，两个聂隐娘虽然遭遇不同，她们在性格上，却有着一致的地方，那就是，都很独立，很有主见，能够自己为自己拿主意。都说杀手之间，是不能相信别人，和对方合作的，可是，她却偏偏信任了柳毅，并与他合作无间，并肩作战；都说杀手是冷血无情的，可是，她却偏偏深深爱上了柳毅。 聂隐娘，她用自己的智慧，控制和掌握着自己的命运，一个女子，却战胜了诸多的须眉丈夫，残忍的修罗道上，她带着一抹亮色，坚持到了最后，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同样都是唐传奇中的人物，但是，我们却能够看到，作者步非烟在人物塑造方面，还是动了一些心思的，对于裴航，作者选择让人物的经历相似，但是性格不同，而对于聂隐娘，则主要突出人性上的相似之处。 再看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柳毅，他的故事，和唐传奇的柳毅，就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了，他和唐传奇的柳毅，更多也是在性格上近似。 他们都是正人君子。唐传奇中的柳毅，正直磊落，虽然是一介书生，却在得知龙女被夫君和公婆虐待之后，敢于伸出援手，给龙女的父亲洞庭君送信。在成功地传信，救出了龙女之后，龙王为了表示感谢，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因为，他救人本是急人所急，并无私心。作为一个凡人，他敢于向龙王说“不”，这需要多大的胆识啊，由此可见，这柳毅乃是一个坦坦荡荡的正人君子。 而《修罗道》中的柳毅，也曾经一次又一次帮助聂隐娘，而且，他之所以出手相助，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完全就是出于本能。要知道，如果两人真的能够活到最后，那么最后决斗的，将是他们两个人，他现在所救的，其实是自己将来的敌人，不过，柳毅并不在乎这些。更何况，柳毅已经心有所属，他其实早就和“传奇”中的另一个杀手红线认识，并且彼此相爱。在故事的结尾，他成全了聂隐娘，让她一个人活着出去，而自己则选择和红线一起，和主人同归于尽。“一袭白衣胜雪。一支珊瑚亦似血”，柳毅，风骨傲然的柳毅，他处变不惊，运筹帷幄，一步步揪出掩藏在幕后的主人。他并不冷酷，但他却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主人，自己虽然是一个杀手，但是，不是一个工具，不能够任人摆布。 作者步非烟所描写的杀手，并不是冷冰冰的杀人机器，正相反，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他们身为“传奇”的一员，在主人的安排下，演绎着属于自己的传奇故事，可是，他们又觉得心有不甘，所以，他们都选择用自己的方式来和主人抗争，同时，也和自己的命运抗争。 整部《修罗道》，作者步非烟为我们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精彩的唐传奇，不过，有一个人物，却一直隐匿在迷雾之后，那便是主人。主人是一个虚像，当所有的人物全都上场之后，当整出大戏快要到结尾的时候，她才匆匆上场，留给读者惊鸿一瞥。或许，很多读者都想到了，作者将会把自己也写入故事，但是，或许大家想不到的是，这么多的唐传奇，作者竟然会选择《非烟传》作为自己的故事。没错，主人的名字，就叫“步非烟”，而本书作者的名字，恰恰，也叫“步非烟”，这便给了读者无限的想象。 或许，很多人都在想象，作者为什么要选择“步非烟”的故事，她和步非烟之间，究竟有着什么相似之处呢，可是，小说《修罗道》给我们的答案，却有些让人大跌眼镜。 主人淡淡道：“或许我只是喜欢'步非烟’这三个字而已。”看到此处，或许，震惊的不光是“传奇”中的人物，就连所有的读者，也都有些啼笑皆非吧。不过，这个看似有些“无厘头”的回答，其实却暗含着玄机。“她喜欢的，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或许，这个精心设计的杀局，本身不过是一个随手选定的游戏。” 一场如此惊心动魄的格杀，竟然被形容成了一场“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所有人类丑恶的本性，自私、怀疑、嫉妒、出卖，都暴露无遗，而所有的人类美德，决心、勇气、智慧、信任，都变得如此可笑。作者又扩展开来论述，或许，那历史上一个个难解的千古谜题，也只不过是某些人的“游戏”，“修罗道”，只是一个小舞台，而人世间，才是真正的大舞台，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进行着属于自己的“游戏”。 看到这里，恐怕不禁令人感叹了吧，这《修罗道》所承载的东西，给人的启迪，绝非简简单单用“武侠”这两个字，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修罗道》，以一个个脍炙人口的唐传奇故事为自己的基础，尽情演绎了一段段让人匪夷所思的传奇故事，显示了作者那深厚的文化素养和驾御文字的能力。不仅如此，在故事中，还让读者看到人性的善恶，也让读者有所感悟，或许，我们自己，也正在不断地演绎着属于我们自己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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