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华豫红楼】最爱是红楼

 华豫之林 2022-06-13 发布于河南

最爱是红楼

——怀念著名红学家张之先生

作者:刘文凤

随着悼念大厅的哀乐响起,仰望张之先生微笑的面容,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与张之先生相识至今的一个个画面在我眼前回放……

1985年,张之先生的一本《红楼梦新补》惊动了全国红学界,并成为1985年的全国十大畅销书之一。其时我还在濮阳日报社任职。几经周折,我也讨得一本《红楼梦新补》来认真拜读。这一读,让我大吃一惊。想不到小小的濮阳市还有这样的高人,竟敢去补《红楼梦》,不能说补得天衣无缝,也几可乱真。但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认识张之先生。

1991年一个春日,常为《安阳日报》副刊撰写古体诗词的朱现魁老师在一次闲谈中对我说,写写张之先生吧,他很值得一写。我当即摇头说,本人才疏学浅,难当重任。朱老师见我坚辞,便不再勉强。这件事如风过耳,说了也就过去了。到了秋天,朱老师又来报社送稿,他旧事重提,并说已向张之先生正式推荐了我,先生也愿意我去采访。我见他郑重其事,我也认真地说,为张之先生写传记,一要看懂《红楼梦》,二得了解红学界对《红楼梦》的评价,还须对张之先生的《红楼梦新补》熟悉……就我这水平,能驾御得了这样的题材吗?朱老师说,张之先生敢去补《红楼梦》,难道你连敢为他写传记的勇气都没有吗?朱老师将我的军,我只好答应试试。

既然答应试试,我就存了心。繁忙的编辑之余,我又认真阅读了一遍《红楼梦》,读了一些红学家对《红楼梦》的评论。然后再拿起张之先生的《红楼梦新补》仔细品读。我的面前,是一座又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越读,越觉得自己浅薄;越读,越对自己没有信心。到了这一年底的时候,朱老师又来了。我对他讲了自己的感受。他说,你不要以为写写张之先生,你就会变成一个红学家,其实,你只要写出张之先生创作《红楼梦新补》的精神就成。我终于释然。我和朱老师约好,在一个冬日里去见仰慕已久的张之先生。

张之先生祖居著书处安阳市老城丁家巷3号,小院西屋门楣上有一个半月形的木牌,油漆班驳

张之先生住在安阳老城的一条小巷里,迎门处是一面山墙,山墙下种着几丛青竹,给小院平添了几许清雅,再往里走,是一方干干净净的小院,也就十几平米大小。北屋墙根是一棵石榴树,虽是冬日,但整个小院并无一丝萧索,反倒给人温馨的感觉。我不由暗暗打量着这方小院,这就是产生伟大作家的地方吗?《红楼梦新补》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吗?我特别地注意到,西屋的门楣上是一个半月形的木牌,油漆班驳的木牌上雕刻着三个绿色的草体字——慰芹庐,我的心忽然一动,仿佛在刹那间谛听到了张之先生的心声。

朱老师喊了一声张老师,随即,一位高大、谦和的长者从北屋迎了出来,这就是张之先生了。在这同时,一位和善的大妈也从东屋出来,这是先生的老伴。朱老师给我们相互做了介绍。张之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典型的中国传统文人,这样的文人,似乎只能当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怎么会想起去补《红楼梦》呢,这在一般人的眼里,特别是“文革”时期,该是怎样离经叛道的行为?但就是这个人,写出了惊世之作。如果开始接受这个任务有被动的成分在里边,那一刻,我是深深地被他吸引并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在我之前,早有许多人捷足先登采访过张之先生,有新华社、《河南日报》等国内一些报刊的记者,但大都是消息、通讯、也有人物专访,但还没有一篇真正的人物传记,这就为我写张之先生留下了较大的空间。采访是艰苦的,我是在繁忙的报社记者、编辑工作之外抽时间去的,加之当时儿子尚小;但采访又是愉快的,张之先生对我谈起他对《红楼梦》的痴迷,对曹雪芹的仰慕,对宝、钗、黛以及《红楼梦》里众多人物的评说,直到有一天萌发想为曹氏补书的心念……谈到会心处,我们常常相视而笑。在他娓娓的叙述中,我仿佛看到他在那十年间辛勤耕耘的身影,看到他为补书遭受的磨难,看到他了却心愿后的微笑……采访一次,我就走近他一步,随着一个个日子过去,一个谦和的长者,在我的心里渐渐地立起来,活起来,近而变成了一座精神的高山,一座力量的高山,一座人格的高山……接下来,我用两天时间一口气写下了我心中的张之先生,计1万多字,又经张之先生大笔斧正到最后定稿。后来听朱现魁老师说,张之先生认为这是自《红楼梦新补》出版以来别人写他比较满意的一篇。我终于舒了一口气,不管写得如何,我算是交差了。稿子最后定名为《张之与红楼梦新补》,然后送到省里的《名人传记》杂志,于1991年11期刊出。

因为这篇传记,张之先生对我心存感激。为了表示他的心意,那一年春节,我和朱老师去给他拜年,他专门让老伴炒了菜请我们喝酒。那种至真至诚的心意让我难以忘怀。

因为这篇传记,张之先生从此对我真诚相待,我也因此走近了先生,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去看望他,不为别的,就为倾听他说话,从他的谈话里,我总能有所收益……

因为这篇传记,张之先生多次说要给我当导游,去太行山领略“西山”风光(他在《红楼梦新补》中写到的北京西山,是以他在林县太行山为背景描写的),我欣然应诺。1993年春天杏花盛开时节,张之先生的学生,当时在广州供职的李健民先生热心牵线,找了安阳钢铁厂的一个厂长带着车,我们四人一行去林县太行山看杏花。

我们先是去了洪谷山。一到山里,张之先生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与他平日里温文而雅的举止判若两人,他兴致勃勃地说起太行林虑山的历史、源头、掌故以及他当年在此的趣事,让我又一次领略了他文化知识的渊博厚重和情感的丰富细腻。张之先生说他在林县待了15年,教过小学、中学。教学之余,足迹走遍了林虑的山山水水,《红楼梦新补》里的许多细节,就是他在林县15年的深厚积淀。

第二天,那位厂长和李健民先生有事要回。张之先生想带我去一个他认为风景秀丽的山谷——栖霞谷看看。我愿意成全他的美意,便随先生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了林县南边的合涧镇。再顺着一条山谷步行向西。正是早春二月,山谷里麦苗青青,路边、沟边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我们一路走,一路观赏四周的景色。按季节,还不到一年最美丽的时候,可山谷里却处处显出了春天的生机与妩媚,一条瘦水从眼前潺潺流过,水里的沙石、水草清晰可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在河边浆洗冬天脱下来的棉衣,在缕缕山岚的围绕下,我们走过一个村庄,又绕过一条小河,仿佛在仙境中穿行。我和张之先生不知不觉走出二三公里,走的连随身穿着的毛衣也穿不住了,就坐下来歇息,看四周蒙蒙胧胧的山峦,就像一幅幅被濡染了的水墨画。张之先生无限神往地说,以后我老了,想在这里买一座房子,隔一段时间来这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夏天,这里是最好的避暑胜地,那该是怎样的惬意啊。我说,您现在就可以来呀。他说,现在还不行,我正在写一本《安阳考释》,还没完稿,这个完了,还有《新补》,台湾要给我出个加注本,等手头的这些事完了,我就来这里住。我兴奋地说,张老师,您来了,我们约几个人隔一段来看看您。他说,那好,到时候我给你们当导游。说毕,我们都为未来的那个美好的憧憬给陶醉了。

那一次的林县之行,至今让我难以忘怀。可张之先生还是不断说,你想去哪儿,我给你当导游,我笑问他都去过哪里?他说,他是濮阳市政协副主席,河南省政协常委,参加过濮阳市老干部组织、省政协组织的几次旅游,当然,最多的还是他自己或跟他的家人出去旅游,全国的好多地方去的也不少。他这么一说,还真让我吃惊,想不到他谦和温厚的外表下,还有这样一颗热爱大自然,热爱生活的朝气蓬勃的心,仔细想想,一个敢续《红楼梦》的人,不该正是这样的吗?

当年,张之先生出版《红楼梦新补》后,全国红学界曾在北京专门召开《红楼梦新补》座谈会,中外红学界专家济济一堂,大家对他敢于攀登文学史上的顶峰之作,今人续古典名著的创举予以高度赞扬,又对他提出了许多诚恳的批评和建议。从此,张之先生与中外的红学界有了往来,特别是与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端木蕻良先生等经常书信不断,探讨有关红学的问题,他又写了许多有关红学的论文,发表在全国的报刊上。

1996年,《红楼梦新补》在台湾出了加注本,1997年,张之先生的《安阳考释》由北京新华出版社出版,1994年、2005年,先生的《红楼梦新补》又在河南出版社、海燕出版社两次再版。之后,他仍然是忙,忙着与全国红学界的朋友来往通信。红学大家周汝昌先生特别称道他在《红楼梦新补》中的韵语能力和笔下诗的境界。与先生接触越久,越被他在诗词上的造诣所折服。他是安阳诗词学会的顾问,每次学会活动,几乎总能见到他的身影。在他的周围,有一班痴情的诗人,原市人大副主任吴培泉先生,原市文化局副局长党相魁先生、一直追随他多年的朱现魁老师,而一直追随他的年轻作者、诗人更是数不胜数。对那些真心向他求教,真心尊重他的人,他非但没有架子,而且平易近人,热诚相待,倾囊相授。1995年,原籍安阳县,后在南京定居的著名剧作家宋词先生在离乡47年后第一次回乡,故乡安阳对他这位游子敞开了热情的怀抱,除了官方的接待,宋先生与安阳文艺界的朋友一见如故,特别是与张之老师一见倾心,二人高山流水,成为知音,张之老师自告奋勇带宋先生游古邺都三台,曹操墓等景观,我也一同前往。两人从此书信往来,情深意厚,历久弥深,此后,宋先生又几次来安为创作长篇小说收集素材,张之先生每每热情接待。2006年5月,宋先生又一次来安向家乡馈赠他的四卷本文集,张之先生以他80岁高龄,依然与安阳文艺界几位老友一起,几乎天天陪伴宋先生讲课、游览,让宋先生感受到了家乡的温暖。我亲眼目睹了他们之间那种真诚无私的友谊,再一次感受到了他们那种以文会友,互为欣赏的赤子情怀。

2006年4月2日,由张之、吴培泉、党相魁、朱现魁等几位知名人士动议,安阳市成立了一个民间社团组织,取名“洹社”,意在以文会友,以文兴怀,相互交流,相互影响。成员共10人,本人忝列其中。自由结社,自古有之,我从来向往邺下文人、竹林七贤以及《兰亭序》里所描绘的那种文人聚会老少咸集的境界,今天终于可以如愿。能与这些前辈、老师们一起相聚,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也是一次精神的会餐。那天中午,大家到酒家聚餐,张之先生因为牙齿的原因,不愿扫大家的兴,他执意要走,任谁也拦不住。这就是我认识的张之先生,自尊自爱,传统的文人品格。   

这年6月15日,洹社第二次聚会。这次的议题要为张之先生和吴培泉主任庆贺80大寿,同时听张之先生讲《红楼梦》,先生却未能到来,听说是因身体不爽住了医院。几天后,我与几位老师一起去看望张之先生。其时,先生已经出院,住在城西南的一栋公寓里,老伴儿、女儿陪伴在侧。我们详细询问了他的病情,原来先生是因嗓子发炎,咽不下东西,开始也是担心是那种不好治的病,后来一检查不是,才去掉了这块心病。看来先生也是凡人,在自然面前,他也会害怕,他也这样珍惜自己的生命。

张之先生房间里的几幅书法吸引了我的目光。走近细看,有为他《红楼梦新补》作注的美籍华人殷颖先生写他的诗,也有朋友和他的学生为他80岁生日写的贺诗。先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如今好多都成为国家栋梁。在老师80大寿时,向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敬仰之情,其中有这样两句: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从这句诗里,我再一次领略了先生高洁的人品。

张之先生询问我的近况,当听说我住的地方和他的女儿都在一个小区时,他特别高兴地说以后可以互相串门了。我说是啊,哪天请您去认认我的家门。他说好呀,我等着你发邀请了。然而由于诸事繁多,便把邀请先生来认家门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直到了2007年3月初的一天,先生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请他来认家门?电话这头,我的脸红了,赶紧回说,等天暖和了请您过来。就在先生打过电话的那个星期六,天气风和日丽。想起对先生的承诺,便拿起电话问先生今天可有空闲?先生笑了,说什么时候都闲。我说那就今天来吧。我又请了吴培泉主任、党相魁局长、朱现魁老师。党局长、朱老师先到,随后吴主任也到了,手里提着酒和刚写的一幅字,说是为我的新居祝贺,墨迹还未干呢,我是满心的感动和激动。正说去接张之先生,先生打车赶了过来,手里还提了一箱牛奶。这就是老先生们,永远礼数周全。

大家喝茶、聊天,谈天说地,纵古论今。我在厨房准备饭菜,手里干活,耳朵却在倾听他们的声音。老先生们妙语连珠,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菜炒好了,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他们边吃边聊,兴致盎然。张之先生因为牙齿不好,又不能吃咸的,所以他吃的极少。我特意擀了面条,看先生吃的还算有味,心里才稍觉安慰。事后想想,我何德何能?能一下请来先生和安阳的几位高人,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2007年的端午节,洹社又一次在文峰塔下聚会。这次聚会是因张之先生出了新书《慰芹庐文存》,朱现魁老师出了新书《洹上吟》修订本。中午吃饭时,大家一致提议张之先生讲讲他心中的红楼。一提起《红楼梦》,先生马上兴奋起来,他说清末有人问一个学者研究的是诗经?还是易经?学者回答是经字去了又字左边加三拐。问的人好半天明白过来,啊,原来研究的是红学啊。从此,史学界才有了红学这一说。有人问曹雪芹到底写完《红楼梦》没有?张之先生确切地回答写完了,脂砚看过“情榜”,情榜是最后一回,只是脂砚没有传下来,在当时那种环境,传下来就是杀头的罪。因为皇上要得紧,只好呈上修改过的。然后皇上就下令让高鄂、程伟元续写后四十回,所以今天流传下来的一百二十回本就是多少年流传下来的通行本……

从认识张之先生到今天,他永远在向世人讲述着他心中的红楼,永远在捍卫着他心中的曹雪芹,《红楼梦新补》《慰芹庐文存》《慰芹庐韵语》……能结识张之先生,倾听先生讲述关于红楼梦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我人生的幸运……

之后多年,洹社每年都有聚会,每次聚会,都有议题,每一次的聚会,每个洹社成员都不愿缺席。近年来,随着张之先生和吴主任两位老先生的年龄,聚会的次数有所减少,但是我们上家里看望他们的次数多了起来。前年,我和锦龙大姐一起去听张之老师讲杜甫的诗。当时,听到张之先生的女儿林洗说起一家出版社要为张之先生出全本的《红楼梦》的消息,我从内心深处为张之先生高兴,先生从童年起喜爱《红楼梦》,仰慕曹雪芹,一生都想完成曹雪芹的心愿,如今,先生的《红楼梦新补》得到了红学界的认可,得到了社会的认可。出版社要将先生的《红楼梦新补》三十回与曹雪芹的八十回《红楼梦》一起出版,这是社会对张之先生的肯定,也是张之先生的荣耀。也许连先生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能和伟大的曹雪芹排在一起?

自从知道了这个消息,先生是天天盼着这一天的,出版社要在2016年10月份出版。同时,先生的住所起名“补石园”,也要在10月份落成。林洗还说,到时候邀请媒体去热热闹闹地为老先生举办补石园落成仪式和新书《石头记》百十回本(注:《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出版仪式,两件事放在一起做,以了却老先生多年的心愿。

张之老先生的故居補石园(补石园)

那天早晨,当听到林洗在电话里说张之先生8月18日去世的噩耗,我一下五雷轰顶,这怎么可能?前不久,我们还去医院看望他。先生看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一起拍照合影,谈起将要出版的百十回全本《石头记》,以及补石园落成的喜事。谁能想到,先生到底没能等到10月,没能看到百十回本的《石头记》正式出版,终究带着遗憾而去。也许,先生来不及等到10月,他的魂魄早已飞去了心向往之的梦中红楼,与他一生仰慕的曹雪芹相聚……

作者简介:


      刘文凤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原安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安阳市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曾在安阳日报社副刊部任职先后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新民晚报“”解放日报“”河南日报“”江西日报“”散文“”莽原“”名人传记“等全国多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人物传记等文学作品400多篇,60多篇散文作品曾在全省,全国获得各种奖项,多篇散文被选入全国各类文集,其中“那粲然一笑的便是我”被选入“中外名家袖珍散文小品集萃”一书。着有散文集“红衣”“一棵树”等。


【华豫之林】微信公众平台

     责编:谷乡

     本期作者:刘文凤

     版式:YHS


     平台声明:本文来自作者授权本平台首发


     版权声明:文中配图源自网络,侵删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