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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潮生:老院子

 安蓝2021 2022-06-14 发布于甘肃


门前有三棵高大的槐树,屋后有三棵摇曳的柳树。到了村口,远远望见一大片浓绿,就看见家了。

春风起于河谷地带,唤醒岸边的垂柳,来来回回地在田野、村庄、丘陵和城市游荡,晃晃悠悠了半个多月,才极不情愿地来到山里。西北的严寒冗长,大山深处一年有整整五个月见不到绿色。最先报来春信的是玉兰,一棵孑然而立的玉兰树,正值妙龄,上下有两种花色,白的在低处,红的在高处。铁灰的枝条上高低错落地竖起花蕾,日日见长,花期也是由低向高依次地开,一半高冷,一半热烈。

低矮的金叶榆像一条黄色的宽厚线条,划出一片不规则的长方体。沿着榆墙的走向,杏树、梨树、枣树、核桃树、馒头柳、国槐、梧桐、银杏排列成形,守护家的边界。清明一过,迎春花、榆叶梅、紫丁香、铁杆海棠、日本樱花在晨露里含笑绽放,一朵朵,一串串,团团相依,簇簇拥抱,空气里弥漫着花的清香,驱散了一个冬天的枯燥乏味。

推开院门,踩着冒出青草的空心地砖,迎面是坐北朝南、依山而筑的房子。粗壮的横梁和排列均匀的椽子撑起“一坡水”的屋顶。横梁、镶板在风吹日晒中已经包浆,沁出橙黄的颜色,木头的花纹若深若浅。这是我父亲生前盖的房子。

当一个农民,一生少不了三件大事:娶妻、生子、盖新房。前两件还算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儿。要说建房子,那可是一个普通农家最大的愁肠。娃们多了,娃们大了,父亲的心思愈来愈重。一年、两年、三年……家门口开始陆陆续续地运来松木、椽子、红砖、青瓦、水泥。父亲像旋转的陀螺,一刻也停不下来。

每天,天色微微透出亮光,父亲已经在开山垫地基了……一个人,一辆架子车,硬是将山脚削成一丈五垂直的悬崖,填平了一块坑坑洼洼的场地。傍晚回到家里,父亲草草吃上一口饭,又到门前的山上挖土,打土坯,一块块土坯,码成一行行、一溜溜土坯墙,里面装的全是父亲的心事。1982年秋天,父亲凭着自身的好力气好人缘,东拼西凑,终于建好了一院新房子。

父亲走了,母亲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四十年一晃而过,新房渐渐变成了老宅,岁月经不起蹉跎。每次来到老家,目光所及,一派凄怆。屋檐上长出荒草,屋里积满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絮状的蜘蛛网,每一个房间都充斥着草木陈腐的味道。院子里四处堆放着从城里搬家淘汰下来的破烂物件,院墙的外层已大部分剥落,有了明显的裂痕,甚至可以看到多个穿墙破洞。睹物思人,心中顿生无限悲凉。这院房子建成之日,其实就是父亲生病之时,他是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血、气力、热望全部浇筑到房子里,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的存在。曾经家的味道,家的温度,都化成了云烟。到如今,只有这所破败的宅院是父亲留给我们永远的爱的象征。

我决定修整老宅。在我慢慢老去的时光里。牵着母亲的手,陪他走进晚霞绚烂的暮年;在我化为灰烬的岁月长河里,给后代儿孙留下一个家的具象,留下一个血脉延绵的牵挂惦念,在这大山深处,滋润孩子们的岁岁年年。

慢慢地归拢,慢慢地拾掇,我用了三年多的时间,老院子终于显露出家的样子,可爱的样子。父亲的房子长得还是原来的模样,原来的土木结构,我不忍心挪动一块土坯,更不敢伤筋动骨,只是修旧利旧,在皮毛上、布局上稍稍花些心思。从南方购来的苇席用来打顶棚,固定在“田”字形的木框上,再也不用担心陈年的灰尘不经意撒落下来。黄白一体的顶棚颜色让屋子暖意融融,十分鲜亮。墙面是白色的乳胶漆,让人感觉干净、宽敞。铺地的红砖早已碱化、凹凸不平,我替换成手工青砖,显得厚重、结实。中堂画迎门而悬,配以楹联,诗曰:水清鱼读月,山静鸟谈天。笔力遒劲的书法,仿古山水的清渺,烘托出一派“心静、人舒”的惬意。靠西墙摆放一张实木小床,对面是两个博古架、一方茶台。聪明的鸟儿穿过屋檐下椽子之间的缝隙,在干燥的草席上做窝、产卵、生儿育女。从清晨到傍晚,不时传来温馨的鸟语,人与鸟共处一室,进进出出,各过各的日子。

挑开门帘,满目是红绿相间的瓜果蔬菜令人欢喜爆棚,那是人间烟火少不了的土地的馈赠,油菜、奶白菜、水萝卜、茼蒿、茄子、辣椒、西红柿……不重样地摆上餐桌,纯天然的绿色蔬菜,远远胜过山珍海味。西瓜、籽瓜懒懒地躺在地上,草莓、樱桃半红半绿,苹果、梨儿在弯曲的枝条上轻轻晃动,这些稀罕物轻易舍不得吃,都是用来诱惑我那宝贝孙女的。葡萄、金瓜、砍瓜的丝蔓纷纷向屋顶爬去,抬头是翠绿、金黄,低头是一地荫凉。还记得坐在石凳上给母亲泡茶,陪她聊天,母亲一头银发,穿着红色的外衣,映衬在郁郁葱葱的景色中,显得格外喜庆、格外慈祥,仿佛又回到了那珍贵而幸福的昔日时光。

站在台阶上,我心中的山水浓缩在一墙一亭一水之间。三面环抱的白墙青瓦,简单古朴。一尊木亭坐落于院子的西南角,半掩半露。前有毛竹,后有翻墙簇拥而来的爬藤月季,西侧有槐、有柳,东侧是一株硕大的牡丹。亭阁的下面是形似葫芦的一池绿水,锦鲤若隐若现,蓝天白云倒映其中。人之将老,心归何处?那些岁月的沉淀,那些长满青苔的乡愁,终于在这方寸之地得以释怀。

沿着斑驳的水泥小道来到屋后,爬山虎不知不觉地爬到半山,满山披绿,间或有几株刺梅,开出鹅黄色的花,一枝在微风中摇曳,像是顽皮的童子在山中嬉闹。石山上植树、种花绝非易事,削山填土的苦功非下不可。柳树、槐树、杏树、枣树、榆叶梅一字排开,各领风骚,“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喜欢荷尔德林说过的一句话:“人充满劳绩,却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这种良善、纯真,与心灵同在的平凡人生,就是“诗意栖居”的全部内涵。大地厚德,万物谦卑,只要你用心去倾听、用心去感悟,会使你怦然心动,或伤感或喜悦。

雀儿是山里的精灵。只要是树多的地方,一定会是它们的天堂。卯时初刻,天光蒙蒙,隐隐传来稀稀落落的鸟叫声,渐渐地开始此起彼伏。过了一个时辰,高潮迭起,全世界都是鸟鸣的声音,“唧唧喳喳”、“唧唧喳喳”,恨不得把一夜的心事全抖落出来,不时还夹杂着争吵和辩论,直到吵够了,闹够了,才一个接一个飞出去觅食。雀儿机灵乖巧,中午人困马乏的时候,就安静下来。黄昏已过,倦鸟归林,雀儿在浅浅的夜色中早早入眠。住在老宅,每天晨起都有劳这群辛苦的鸟儿,它们的生物钟竟和人类惊人的相似。雀儿也是难防的“家贼”,每到秋天,苹果和葡萄便成了雀儿的美味,树梢上的哪个苹果、架上的哪一串葡萄最甜最香,雀儿先知先觉,“近水楼台先得月”,让人惊诧之余、哭笑不得。想想雀儿飞来飞去扑食菜地、树间的虫子,也就会心一笑罢了。

半夜辗转,披衣到小院走走。月上天心,四周宁静,仔细聆听天籁的声音,深沉中有飘然出世的感觉。更让人惊奇不已的是,月光折射出树的影子、竹的影子、花的影子,定格在洁白的围墙上,宛如一幅水墨长卷,微风拂过,倩影婆娑,如同置身于梦幻的童话世界。时光在这一刻停顿、惊艳,不由叫人深深喟叹大自然光与影完美地结合。

去田野散步,地里荒草肆意生长,已经许久不种庄稼了。怀念夏收,田间地头都是人来人往。麻雀、蜻蜓、燕子和不知名的昆虫在低空盘旋起落,碧绿色的毛毛虫悄悄爬上鞋子,贴在衣服上,满地的青蛙慌慌张张、活蹦乱跳;好闻的草腥味,好看的夕阳,星光洒在回家的路上……“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坚守着大山里的家,在一畦菜园里找寻儿时的记忆,不时浮现出爷爷、父亲和母亲的影子,由此丰盈我的精神世界,让灵魂有所依靠,有所寄托。

有雨的时候先有风,大风吹着树梢东倒西歪,我怕槐树上喜鹊筑起的窠被狂风吹落,心里咒骂着这个鬼天气,眼睛死死盯着槐树。不知喜鹊是不是万分惊恐地卧在窠里,还是躲在外面的那个山洞里。早上还见它们吵闹一阵,就一前一后地飞了出去,一会儿落到菜地上,一会儿又飞过墙头消失在云天里。雨来了,风驻了,又担心喜鹊黑白分明的羽毛能不能挡住雨水的浸泡,继而一想,那些雀儿怎么办?万物皆有灵,没有翅膀的心思揣测有翅膀的精灵,枉费一番好意。喜鹊衔来一根根柴枝儿,精心筑起窠,必能经得起风风雨雨,就像父亲亲手盖的房子,多少年依旧在风雨中挺立。

人活一世,毕竟不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在老宅小住几日,自封为“山中宰相”,青衣素食,品茗读诗,过的是神仙日子,最终还是要去城里钢筋水泥浇筑的蜗居,那才是自己的家。

一日午后,手机铃声骤然响起,一眼就看到心热的名字,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爷爷,我要去老家。”

2022年5月12日


曾潮生,男,甘肃白银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长期从事环境管理工作,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价值目标,热爱文学,论文、散文、诗歌散见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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