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这台缝纫机,就放在东厦屋外间的窗户下面。
窗户对着院子,天亮了,一方天色照耀进来,屋里便亮堂了。母亲坐在缝纫机前,随时可以使用缝纫机。缝纫机对母亲而言,就像针线笸箩一样,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好帮手。居家过日子,许多物件离不开缝纫机,都要通过它做出来。
奶奶生性洁净,一辈子爱干净。奶奶住的南厦门框上,常年四季挂着一个打子。打子,是拍打灰尘的一件用具。家人每每从外面回到家里,要进入奶奶的南厦,就必须用打子拍打身上的尘土,然后才能进去,否则奶奶就会提醒。这件打子使用频率很高,而它就是用缝纫机做的。打子上面手握的是一个细细的木把儿,下面垂着30根左右的长布条儿。这些布条长有尺余,宽却仅1公分,还是双层布。母亲就在这1公分宽的布上,既要将双层布两侧弄成光边,正反面不能露出毛边,还要给两边露出均匀的空档,然后沿着空出来的距离,踩动缝纫机,直线缝制出边线。白色的机线顺着母亲双手的推移,魔术般向前滑动伸展,布条上渐渐就呈现出整齐的两条边线。成型的布条,一根接一根,越来越多,直到最终全部完成。接下来,这些做好的长布条,再依次放置在一个圆形的盖布边缘。母亲转着圈地摆弄着手里的花布条,富有秩序地将这些布条各自稳妥地缝制进布盖里。最后,将缝制好的布盖,和上面的木把儿结合在一起,一件精致的打子才完工了。所以,打子虽小,却是细活。
我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给我缝过一个花书包。书包的用料,是做衣服积攒下来的废料和边角料。这些边角料,母亲舍不得扔掉,留着给我们兄妹几个做书包,或者做别的用途。母亲坐在笸箩边,用剪刀仔细地将这些碎布头,整理成需要的形状,方块或者三角形。整理好以后,将这些布块叠在一起,在缝纫机上开始缝制。因为布块小,做起来比较费时费力。只见母亲一会抬起头,一会低下头,将这些剪好的布块,横着竖着对整齐。脚踏板在母亲的脚下缓慢地踩动,这些小布块逐渐地连片成整,书包的模样出来了。最后,边缘再缝制上两根粗一点的背带,一个散发着清新气息的书包做成了。母亲拿起书包,端详一番,欢喜地笑了。母亲让我试一试,我将新书包跨在身上,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母亲在旁边夸赞说,背上书包就是个小学生了,真好看!母亲的赞许,给了我鼓励。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跨着新书包上学去了。学校就在村子前边,拐两个弯,就到了。我爱我的花书包,虽然说颜色不是那么鲜艳,只是把不同颜色的布块,组合在一起,做成书包而已。即便如此,因为是崭新的,所以同样令我高兴。在校园里,课堂上,我看见小朋友的书包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的,都是用不同的布块拼凑起来的,只不过有的新,有的旧,参差不齐。这些书包,就像孩子们身上的衣服一样,低调朴素,朴实无华。那些年代,农家人孩子多,兄妹几个共用一个书包,不足为怪,有一个新书包,更是难得。花书包轻轻的,课本薄,作业少,上学没有负担,回家来,书包一放,就玩去了。真是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小的时候,记得家里人四季穿着,都是自家织出来的棉布做的。母亲和两个姐姐,有了空,就要纺线织布。家里九口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由母亲动手裁剪好,在缝纫机上做出来。母亲灵性,没有学过裁剪,在家琢磨琢磨,就学会了。母亲动手能力强,站在炕边,一手拿木尺,一手拿剪刀,量好尺寸,剪刀下去,干脆利索,不一会儿就裁好了衣服。之后,母亲坐在缝纫机前,一片一片将这些布料,缝纫起来。我有时候就站在旁边看,我喜欢看母亲踩缝纫机。她头略一低,左手就将线认到针眼里,再把布片压在针头下面,右手轻轻转动一下机器轱辘,同时双脚就踩动了下面的踏板。此时,缝纫机就神奇地转动起来,与此同时响在耳边的是均匀美妙的“嗒嗒嗒嗒”绵绵不已的声音。我特别热衷于倾听这种声音,那声音在我心里就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音乐。随着这种声音的唱响,一块块布片,由后面渐渐地被推送到前面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互不连贯的布片,被奇妙无比地连接在一起,渐渐地有了各自的形状,长长的袖子,圆圆的领子,方形的衣襟,然后当这些所有的半成品缝纫在一起,完整的一件衣服就做好了。每逢此时,母亲的脸上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将新衣服轻轻抖一下,将家人呼唤前来,试穿一下新衣服。家人穿好衣服,笔直地站着。母亲前后左右看看,满意了,就会让我们把衣服脱下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上面缝好扣子。家人的衣服,爷爷奶奶和我们兄妹的衣服,基本都是一次成型。唯有父亲的衣服不好做。因为父亲对衣服要求严格,这也许与他当过兵有关,也许与他担任村干部有关。母亲常常是很努力地将父亲的衣服做出来了,欢喜地让父亲试穿。结果是父亲总有不满意的地方,不是袖子略微长了,就是袖子略微宽了,或者是身子略微肥了。这样一来,就得修改。母亲一次次坐在缝纫机前,不厌其烦重新加工,直到父亲满意为止。看着父亲满意了,母亲脸上露出笑容,我们兄妹也露出了笑容。正因为父亲的严格,所以外出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得到周围人的夸赞,这对母亲来说,正是一份最美的褒奖。
那时候,村里人家,睡的是土炕,铺的是粗布棉单子。到别人家串门,或者别人来我家串门,眼里看到的都是棉布的影子。大多数人家里都有织布机,夜晚都要加工织布,为的是一家老小吃穿用度。多少个夜晚,母亲叮嘱我早早睡下,然后自己坐在织布机上,“噗哒噗哒”织棉布。这声音久久地响在我的耳畔,响在我的梦境里。一卷布匹完成了,从机子上卸下来。母亲用这些布的一部分,给家人做床单。床单和衣服的花色有区别,衣服的花色细致些,床单稍微暗粗一些。做床单的棉布,白色底子上,织着蓝色或者黑色的细条纹,稍许花色,简单大方,朴实自然。母亲将这些床单,放在缝纫机上,将它们的毛边细细地缝纫出一道边线,这样一来,不仅用起来结实,还非常美观。新床单做成了,爷爷奶奶有了新床单,父母和我们也有了新床单。土炕上铺了新床单,手感绵绵的,睡在上面,真舒服。这床单,冬暖夏凉,洗过之后,更加柔软熨帖。洗过多次之后,虽然颜色暗淡下来,但总会绵延出一种棉布的清香气息。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城里参加了工作。那年腊月,我在城里扯了一块布料,底子是红色的,上面点缀着小圆点,颜色非常鲜艳和喜庆。星期日,我兴冲冲地赶回家,把这块布料交给母亲,让她给我做一件外罩。我对母亲说,做好了,我过春节穿。母亲笑容满面地答应了。此时,市面上各种布料应有尽有,还有专门服装市场,定做衣服的人也很多。但我还是选择了母亲来给我做衣服,因为自小我穿习惯了母亲做的衣服,我信任母亲的手艺。我过年放假回到家里时,母亲已经做好那件衣服。母亲拿出衣服,让我试穿。母亲此时有点不好意思,生怕自己做的不好,不合我的心意。因为现在我不是小时候,已经参加了工作。我欢喜地穿上了母亲亲手做的衣服,鲜艳的红色,将我的心也点亮了。我好喜欢,那年春节,我穿的就是这件红外罩。如今这件衣服,还保存在老家的箱子里,留存着往日温情。
后来,城乡生活越来越好,服装市场越来越丰富多彩。农村里,手摇纺线织布,渐渐退出人们的生活。母亲的缝纫机,也慢慢地闲置起来。但缝纫机,依然在老家保存着。看到它,就体会出农家人生活的发展。看到它,也会忆起往昔岁月。看到它,仿佛听到母亲踩动它时,传出那勤劳动听的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