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四叔（小说）

在我们村子里，我跟四叔走得很近。每次回老家，都要过去跟他坐坐。有时候会说很多话，有时候就是我们爷俩那样安静地坐坐。反正不管咋样，我们俩人的心里都觉得非常舒坦了。

四叔这个人吧，我就服他那么淡然的心态。穷困的时候不皱眉，发达的时候不展颜。他就像我们老家后院里的那块儿青石板，不声不响，不怒不喜。我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在我还小的时候，四叔家的日子过得很是囧困。虽然不至于吃穿成问题，但是家里的境况真是寡淡得厉害。他们两个人的劳力，三个孩子读书上学。这样的日子，凭谁也过不到个啥样子。那个年代，自家地里栽的葱，自家鸡窝里下的鸡蛋，都不敢拿到集市上去卖钱，否则要给人举报被批判的。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会相信：那个时候上集去卖东西，是一件说起来丢人的事情，连自家的熟人和亲戚都会脸上不光彩。

家里所有的收入，都是靠四叔和四婶儿俩人两双手在庄稼地里刨腾。老家的土地贫瘠，刨腾不出来什么东西。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四叔家尤其显紧巴。每学期开学的时候，是四叔一家人最头疼的时候：三个孩子的学费，成了最当紧的问题。

人家孩子有的迟一两天就能想办法把学费交了，四叔家三个孩子，至少得到半个月左右才成。——那些天，四叔和四婶儿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事务，专心去为最当紧的孩子学费问题跑腾。能借的亲戚家里都走一趟，能卖的东西跟人换点钱；最后一条路吧，就是去村里的信贷员那里赊账，到年底了或者粮食打下来了再还给人家。

要说村里对四叔家境况最知根底儿的，还要数村里的信贷员。他说，别人家贷点儿钱过不了几个月就还了，四叔家最快的也得半年，有的还能拖整整一年。当然了，信贷员说这个话没有别的意思，他清楚村里人的境况，大家彼此彼此，都差不多。他是觉得四叔两口子实在不容易，不管自己俩人咋样受难场，都要硬撑着供孩子读书。这在我们老家那里，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魄力的。

很多人都说：农村人，眼角小，目光短浅，看事情最多看五米那么远。这话有点道理，村里的确有很多人家早早儿就让孩子从学校不念书回来的，帮家里人出工干活挣工分。他们说，娃们念书这个事情，就像打麻将押宝一样，谁能知道自己压得中胡得了呢。万一把娃供给半天，到时候还是个没考上，还不是照样回来打牛的后半截么？

你还甭说，这样的理论在很多人心里还认为是很高明的。尤其后来知道了温州那里十五六岁的孩子都跑出来混社会，二十岁左右就在西安康复路批发市场成了百万的老板，他们觉得这样的做法更英明了。当时农村里，虽然说小孩子抵半个人的劳力，那也能好歹减轻一点儿负担。再过一两年，就跟成人一样挣满工分了嘛。因此，真的有不少人家让娃回家帮衬家里了。

在我们村里，只有四叔和父亲俩人持相同的观点：不管家里多么艰难，娃们念书的事情是万万不能耽搁的。他们俩人的固执和坚持，在这一点上简直叫很多人想不通。

四叔跟父亲俩人不知道他们俩人是否沟通过，反正他们在学校开学那几天跑的是一样的事情——凑学费。

我们兄妹几个人跟四叔家孩子基本差不多大小，——他们稍微能小一两岁两三岁。由于家里境况差不多，所以我对他们也比较清楚。我们在学校的表现也都差不多：读书算是比较刻苦认真的。因为都知道家里人给自己借钱凑学费不容易。低三下四地求人，那种滋味太叫人难以接受。像我们这样的，都是自己给自己加压力，没有一天在学校混哒的。

我们就算是升了高中，上了大学，参加工作，端上了大家说的铁饭碗。铁饭碗这东西，在很早的时候还是比较令村里人羡慕的。但是，村里也有很多人家娃们读书读不进去后，就让孩子早早儿出去搞装潢，学汽修，做开了生意。

不管是读书还是做生意，都跟人的心性有关系，也跟时机有关系。有些人读书能读进去，有些人读书能读进去。这都不奇怪，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日子过得不错就好了。

村里人眼中的铁饭碗，随着后来改革开放政策的鼓励，很多读不到高中的娃们出去做生意，没几年很多发达了的，迅速买了车买了房，回到村里挺气派的。所以，铁饭碗就没有那么神圣了。——看起来是旱涝保收，实际上是刚刚能解决温饱。

尤其春节过年回来的时候，村里人从各家孩子开回来的车就能看出来谁家娃在外面混得好。

四叔家几个孩子，在单位里虽然做到了局长，但是每次回家的时候，无论衣着谈吐，没有一点“外头人”的样子。村里人都说，你看人家四叔家的孩子，多么知书达礼。

那一年春节正月初三早上，我照例去四叔家里坐。刚走到院子外头，就听到四叔在训到孩子们：“在村里，一定要放低调些。开车在街道上不要按喇叭，回来的时候尽量穿朴素些，不要穿得太洋气了。——把那些稍微旧一点儿的衣服穿上，在村里不丢人！只要能把乡亲们的忙能帮的都尽力帮一下，就可以了。”

你看，四叔这脾气这观念，连娃们回来的穿戴都要说一下。不过，细思量之后，我还是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在村里，有钱跟没钱，有权跟没权，大家都没有什么概念。在村里得人心的，就是看是不是勤回来，看跟村里人交往的咋样。

四叔的这些举动，对我也有很大影响，我每次回老家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地注意一下。

在攀比现象这么严重的当今社会，能像四叔这样做到平实质朴的，真没有几个人。我喜欢跟他走得近，就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