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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的伟大和翠玉白菜的精美

 司敬雪书院 2022-06-16 发布于河北

——张炜访谈(下)

选自《中国作家网》:http://www. 2012年01月17日16:00

 

封秋昌:你曾经谈到文学作品的灵魂,作品的灵魂不是一个思想,不是一个关系,甚至不是一种思维,是一种感情,您是这样说过吧?

张  炜:作品的灵魂,我们通常就会把它简单化为思想这一类的东西,把它作为立场这一类的东西,这固然重要。我原来也是信服这个东西的,觉得像思想啊,立场啊,这些东西都靠近作品的灵魂。比如你写人物,人物是作品的灵魂,人物体现的是他的思想和个人的生活立场,所以归来归去还是思想、精神、生活立场是它的灵魂,我一度是同意这个观点的。但后来我发现没有那么简单,为什么没有那么简单呢?比如说看一些比较重要的作家,以杰克·伦敦为例,他在写《荒野的呼唤》之前的作品,非常感人,他的情节、思想、人物塑造,到后来一点也没有简略,他的思想越来越开阔,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读的哲学书籍越来越多,从文学的功力和技巧上看,他成长了很多。到了《雪虎》的时候,就有了很明显的对比,都是写狗,都是写动物,但是在他极其困难的时候,在底层的时候,挣扎的时候,也包括海明威,他们早期的作品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是看了以后特别的感人。什么感人?就是作品里面的灵魂感人,我就发现这个灵魂啊,有时候不能简单化为思想、生活立场和生活态度。它这里有很神秘的东西,就是生命的那种张力,近似于生命情感也好,它插在里面,起最基本的作用。

当然,一个人在生活当中,在底层的时候,对整个的社会生活具有强大的反抗力和不满足感,在那个时候写出来的东西,非常感人。那种感人,是让你在字里行间不能超脱的一种气、情感,说不清的某一种东西,一把它学术化我就表达不明白了,那是作品的灵魂。当一个人慢慢的得意了,各种方面也都好了,各种生活的压力也解除了,精神的压力也解除了之后,技法娴熟了,思想高超了,像好多诺贝尔奖作家得奖了以后,各方面也改善了,创作却不行了。高尔基在当流浪汉时写的流浪汉小说,到现在仍然是他最好的作品,到后来他写的作品仍然不错,但是那些作品就没有那个劲儿了,类似的例子举不胜数。所以,作家永远要保持自己底层生活的状态,永远保持这种批判性、批判力、觉醒力和警惕力,保持底层的敏感性,这个非常重要。实际上一个作家被腐蚀是非常容易的。一个人有时候非常顽强,你怎么打击他也没有改变,给他个小官就什么都解决了,给他一点钱就解决了。这样不行。要防止被现实利益所腐蚀。

张  楚:昨天我和封老师聊天,感觉作为一个作家来讲,面临的这个时代是一个特别浮躁的、唯利是图的时代。一切都是以物质利益为核心的,道德底线被突破,人一直以快乐的心态往下坠落,坠落到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坠落的过程中他肯定是有快感的,但是又感觉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想问张老师,您作为一个作家,这个时代肯定对您有影响,因为人都是社会中的人,社会中的各种好的信息、不好的信息无孔不入,您怎么在这个浮躁的、以利为义的时代里保持自己内心的那种宁静,那种开阔以及灵魂的纯洁性?

张  炜:这个说法对我是一种很高的评价、鼓励,我是远远做不到这个的,我是认识到了对自己要有所警惕,我觉得我做不到。刚才讲了,我用了一个机械的笨办法,就像搞宗教的人一样。真正的有信仰的人,有时候不需要那些仪式,比如说基督教做礼拜等等。为什么有仪式?仪式是机械的、笨拙的办法,以保证自己尽可能地维持信仰。形式是有意义的。我说一个笑话,我家里人看电视剧,我走过那儿,我就想不能听这个,不能看这个,我就像挨了打的猫一样。猫要想咬小鸡的时候,家里人就打它。挨过打后,它走到小鸡的筐边,它闭着眼睛绕过去。我就像挨打的猫那样,尽可能眼不向电视机那儿望,自己绕着走过去,进屋把门关上。为什么?它的人物画着妆,有良好的形象,打着灯光,有剧情,好的对白、声音和表演,它用一切方式向你灌输,你不自觉地就被它影响了。你的语言方式不自觉地就和它一样了。这很可怕。有一次,我住了两个月医院,大夫说你不要看书了,看看电视就可以了。我这两个月没看书、没写作,没事就看电视剧。结果出院以后,我要写作,根本不会写了,一写就是那种电视剧的味。这就是耳濡目染。你的观点、看法,不自觉地就跟着它走了。所以我只能用一个笨办法,把自己和电视、网络、小报、电影隔断。再就是只要是时尚的、畅销的,首先就质疑它,回到个人的空间里面。我和占敏经常讨论这些,这是一个笨办法,就像一个宗教人士一定要做礼拜,用这种形式来规定自己,靠近他的信仰,不使自己滑脱。

占敏补充一下吧。他对我帮助很大,他倔强地、顽强地追求文学基本的原理、基本的东西,坚定了我的信念。他最近有一本书叫《俄罗斯文学笔记》,正在《名作欣赏》连载。

陈占敏:我接着张楚的话题谈。前几天晚上我和张炜散步的时候,他说,新建的娱乐城落成,咱们去看看建成什么样了。回来以后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时代的确发展太快了,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出发点来给这个时代命名。比如说,我们从人性解放、放纵上,可以称之为欲望时代;从日用品上我们可以称之为塑料时代;还可以从经济发展上称它为商品时代;从信息联络上,可以称之为网络时代。那天看了那个娱乐城,我就想,现在进入了娱乐时代。只要建成一个小区,就必定要建一个娱乐城。我们现在打开电视,全部都在娱乐,艺术已经变成游戏在娱乐。在这样一个娱乐时代里,作家充当一个什么角色?文学充当一个什么角色?我们是不是也沦落到变成一种流行的艺术形式,也为这个娱乐时代增添一份娱乐呢?这是我们作家应该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

刚才提到我的那本《俄罗斯文学笔记》。实际上我是带着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种失望,包括对我自己的不满,转而去读十九世纪的文学。面对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面对二十世纪后半期获了诺贝尔文学奖、并且我们认为他们还有所欠缺的作家,面对他们那种坚定的政治立场,对于真理的坚定的、执着的热爱和追求,中国当代作家缺了什么?我认为,中国当代作家并不缺少才华,他们的作品中也并不缺少文学实验、文学手法,这些方面我们都做得很不错了。但是恰恰是好多得到喝彩的作品,在文学手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作品,缺少了真理的核心。

我觉得,中国作家要为这个时代负责,这应该是需要予以强调的一点。我们现在并不一定强调要每一个作家,都站出来,赤膊相见去做斗士。但是有一点,作家至少应该做一个值夜的更夫,晚上当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出来敲几声梆子,叫一声“小心火烛”!这一点我们应该做到。

王力平:一段时间以来,我总在想、在不同的场合也总在说同一件事。当文学,甚至可以说当文化演变成一种大众消费品的时候,作家应该做什么?文学应该做什么?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讨论,让此前的许多想法都得到了回应。

今天,在万松浦书院里参观的时候,张炜告诉我说,在这个占地一百多亩的园子里面,只有一个人的塑像,就是鲁迅。他说他想以此表达他对鲁迅的作品、鲁迅的思想和为人的高度赞赏。我觉得这是对的,我非常赞成张炜的这个想法和做法。

刚才陈占敏的一番话,我觉得非常好。到山东来拜访张炜,至少我个人是怀着这样一种期待,想听到“小心火烛”这句话。我觉得,青年作家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特别警惕的一件事,就是不自觉地跟随着娱乐的时代,参与到娱乐的狂欢中。文学不能沦落为一种品质单一的大众文化消费品,像刚才张楚说的,坠落,并且享受着坠落的快感。如果沿用一种进化论的思维,说青年作家是文学的未来。我觉得,今天的青年作家,一定要给自己敲响这个梆子,不断地告诉自己:“小心火烛!”恐怕只有这样,才有文学的未来。

司敬雪:来之前我看万松浦书院网站,看到几幅书院风景片,非常自然,非常美好。当时我就想书院应该是在自然、朴实、美好的环境里。我跟王主席说,就在海边,一大片原始森林,还有河流,周围什么建筑都没有,就是一个院子,非常人性,非常美。来了以后发现不是,书院已经被包围了。听说是,有了书院,开发商就来了,盖了这么多楼。这些利益化、欲望化的东西真是阻挡不住的,滚滚而来。刚才听张老师说,他又在山上找了个地方,盖几间小屋,那里挺安静。不知道那个地方以后会不会又被包围起来。真可怕。

王力平:这些房地产商在卖房子的时候会说:我们这个小区毗邻万松浦书院。

张  炜:你说的对,所有的卖房子的都把书院这个绿洲印在地图,用一个黑点标出来,说我们这个小区是围着书院建的。这里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河道,一片很茂密的松林,一栋房子都没有。我们一棵树都不砍,所以书院选址在松林的边缘,在河边上,这里一片荒草。原来河道很宽,后来房地产开发以后,河道缩小了。

司敬雪:可能人性当中有这种需求,这种享乐的、娱乐的东西。力量很强大,也很固执。但我觉得,人也还有另一种东西,能够控制欲望。这个东西可能睡着了,但它一直在那。作家应该像陈占敏说的,做一个值夜的更夫,尽我们的一份责任,警醒人们别玩过劲了。让睡着的那部分,在危险的时候,在该醒的时候,及时醒过来。要保证世界的安全,要保证世界不被毁灭,更进一步,能让我们有一个更健康、美好的生活。

张  炜: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龙口市还比较淳朴,人还很少。现在不一样了,它是山东省第一县市,是全国百强比较靠前的,现在要搞人工岛,要搞40多万平方公里,很大。是福是祸都不知道。现在一讲就是发展,就是经济增长,这种思维很可怕。人类只要活着就要不停地增长,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增长?没有。总是增长怎么得了?这种增长是破坏幸福的。无论怎么增长,有一部分人越来越痛苦,这是个矛盾。现在增长了,下一代怎么办?陷入这种无限制增长的思维模式里,破坏自然环境,预支下一代的幸福,肯定是站不住脚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作家,不能说反对增长,起码要质疑增长,增长是人类的目的和未来吗?无限制的增长造成对人和自然的一种掠夺,这种增长就是倒退,但是很多人不敢正视这个问题。经济发展与经济破产是同样的一个问题,也不敢正视。前进就是倒退,增长就是衰落,富裕就是破产,从来没有把这些问题等同起来。但是作家就是要顽固地去算这个账,就是陈占敏刚才说的“小心火烛”。作家面临这些肯定特别痛苦,这个痛苦要是很真诚、质朴,就会感人。

康志刚:您写了那么多短篇小说,您最喜欢哪一篇?

张  炜:短篇小说难写啊。我写了130多个短篇小说,我个人稍微满意一点的也就是十来个。当然长的写好了更难。有人说短篇小说难写,长篇小说好写,高尔基就说了:你的意思是造一把手枪比造一门大炮还难?比喻永远是蹩脚的,但是道出了一部分真理。就我个人的体味,当一个写作者,他的精气神,稍微涣散一点,不能凝成一个点的时候,不能聚焦的时候,他写不了短篇小说。写短篇小说不能犯错误,千把字,万把字,犯了错误没有机会改正。长篇小说犯了错误,有机会让你改正错误。如果是语言差,还有内容的充实来补救一下,短篇小说的语言差就全都完了。长篇小说是一个更综合的文体,当然它需要更丰富的思想的、文学的、生活的、经验的、耐力的储备和能量。但是,短篇小说有不得了的高度和难度。我最佩服一个作家成名了,还时不时地能在一个刊物上发表一个精美的短篇小说。那么这个作家一般来说状态良好。我个人这几年短篇小说写得少,固然与我大的创作计划有关,但是也是一个值得我警觉的信号。所以,我就希望我的朋友,一直保持短篇小说的那种敏感、冲动,保持创造力,这样这个作家就会很棒。千万不要觉得大就是好。不存在这个问题,大有大的难度,小有小的难度,《红楼梦》里的话说得很对。我们有时候思维就过于简单,有的说大好,有的说小好。它是两种东西。比如我们到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去看翠玉白菜,很精美。小有小的美,它绝啊。但是它再美,再绝,能代替长城吗?同样,长城无论多么伟大,也没有翠玉白菜的精美。一个人如果有这两种能力,是不得了的。有时候我们谈问题,官方也好,民间也好,搞理论的也好,对汉语的运用没法求全责备。我们爱说的一句话,创造精品,要有精品意识。大家都觉得对啊,写得粗糙,大,不好啊,精品好啊。但是不能说长城是精品啊。能说是精品吗?不能。翠玉白菜才能用“精品”二字去概括,精品包含着玲珑、精致、小巧这些意义。长城是伟大、崇高、博大等,所以有时候只用精品来讲问题,不能满足对文学创作的要求和表述的准确。

蔡  楠:许多人把你定位为现实主义作家或者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但从《你在高原》看,我更愿意说你是现代现实主义作家。你在这部巨著里,你写家族、写生活,写你内心的高原,几乎囊括了自十九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现代的,后现代的写作手法广泛使用。荒诞、变形、魔幻、隐喻、反讽、意识流、互文性、陌生化……使作品有了巨大的创造性和神奇性,但却又是立足现实土壤上的。请问张炜老师,你是怎样把现代结构和现代笔法与广泛的现实社会、现实生活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呢?

张  炜: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在中国,在写作实践当中,常常是当作一种色彩和包装去使用的。认为产品再好,色彩、包装很土旧,就卖不动。这肯定是有问题的。好多作品,追求现代的色彩、结构手法、语言的感觉,一味模仿国外作品,最后都会反过来伤害它,深深地伤害它。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吸收现实主义的营养,用你拿手的方式写下去。但是,这种作家肯定不是最优秀的。优秀的作家一定是接触现实、有批判性的,深刻的和敏感的,这跟对艺术技法的敏感和勇气,是密不可分的。它俩一旦剥离了,就不是一个有勇气的、好的作家了。要把这二者结合起来,把内在的、源于生命的真实的感触,和对事物的现代表达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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