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教授是如何解读《定风波》的? 中山市教研室∣郭跃辉 在文本解读研究方面,孙绍振教授是我的精神引路人。《语文建设》最近设计了一个专栏,发表孙绍振教授对部分作品的解读论文。遗憾的是,很多论文我都没有认真阅读。2022年第3期上的《把琐屑的素材升华为情理交融的经典——<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解读》一文,起初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后来静心一读,顿觉很有收获。苏轼的《定风波》是一篇经典作品,我几年前教高中时也对这篇文章进行过解读,还上了一节公开课。作为经典作品,前人的解读已经很多了,要想翻出新意、更进一层,我觉得是很难的。但孙绍振教授作为“大笔手”,自是能够推陈出新。 苏轼的《定风波》前有小序,交代了本词写作的背景,有时间、有天气、有事件、有心情,简直就是一则真实的日记。同时,苏轼用词的形式将这件小事写下来,并成为千古名篇,这种功力不是常人能够企及的。叶嘉莹教授曾从词的文体特征角度进行过解读,印象很深刻。孙绍振教授的解读,关注点有二:一是苏轼处于逆境,他没有像同样处于逆境的词家那样写忧愁,二是苏轼是如何把琐屑的素材升华为情理交融的经典。围绕这两个关注点,作者进行了透彻的解读,我的收获如下: 孙绍振教授能够在不同文体的比较中揭示本词的价值。苏轼在被贬为黄州团练副史后,曾写下了不少文章,包括散文和书信等。孙教授发现,苏轼在札记和书信中,多多少少会流露出一些犯罪感,有痛苦甚至悔恨,但是在词中,他没有自怨自艾,没有怨恨,没有宣泄痛苦,一心需求无所作为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在宋代,词最初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体,士大夫经常通过诗文抒发经国大志,而通过词来写男女恋情以及个人的感悟。苏轼在词前加小序,就是想提高词的文学地位,同时还在词中抒发个体的思考。像《定风波》这样的词,也很难用豪放或婉约等标签去界定。理解苏轼词的价值,一定要结合词的历史和苏轼的词作整体来把握。 孙绍振教授对词作的细节进行了透彻的解读。首先,“莫听穿林打叶声”,写的是雨,但又不直接写雨,而是写雨的效果和声势。在我看来,这首词把琐屑的素材升华为情理交融的经典的表现之一,就是将客观事件转化为个人心象。下雨了,自然会有穿林打叶声,这是自然现象,加上“莫听”一词,就表达了一种主观态度。同理还有下句“何妨吟啸且徐行”,本来“吟啸且徐行”是一种客观的行为,加上“何妨”就成为了一种态度。这一点也表现在“谁怕”一词上。其次,上片的最后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是本词将琐屑素材升华为情理交融的经典的关键。孙教授认为,“任平生”三个字让雨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此处的“雨”不再是“三月七日”的雨,也不再是原生素材“沙湖道上”即来即逝的雨,雨超越了时间的限制,成了平生的雨,普泛的雨。同时,此前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这句词中变成了“烟雨”,即蒙蒙细雨,这也是一种诗意的升华,这个“烟雨”再和苏轼的“平生”结合,同时又虚构了“一蓑”这样的传统意象,彻底让这次偶然性的大雨变成了诗意的、普遍的雨,对本次大雨的态度自然也转变为对人生风雨的态度。再次,孙教授从句式角度对上片进行了分析。我只注意到了“莫听”“何妨”“谁怕”等词是从主观方面写的,而孙教授还注意到了句式方面的差异。本次最后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可以说是一个肯定性的格言,为了这句格言,前面几个句子在句式上进行了多种变化。“莫听”是否定句,“何妨”是反问句,“竹杖芒鞋”是肯定句,“谁怕”是反问句,这些句子从表达效果上讲是“蓄势”,就像水库里的水,不断蓄积,水位不断升高,最后开闸放水,才会有一泻千里之势。 孙绍振教授从意脉角度对本词进行了解读。上述的句式效果,本质上也是意脉。到词的下片时,突然出现了“料峭春风吹酒醒”,前面没有提及喝酒,而只是“吟啸且徐行”,这里就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客观上的饮酒之醉,饮酒属于本词中有意或无意省略的信息,第二种是陶醉之醉,即“吟啸且徐行”的效果让苏轼陶醉到忘却现实风雨的地步。如果苏轼一直醉下去,意脉就会中断,所幸的是,词作者及时让自己醒来了,而且是被春风吹醒,这又实现了意脉的接续。最后就是希望自己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那样,归到一片适合自己的天地。这种意脉结构,似乎还带有律诗“起承转合”的特征。实际上,去掉“谁怕”“微冷”“归去”等词语,本词与七言律诗也有了一点形式上的相似之处。 孙绍振教授还从文化角度对本词进行了解读。本首词的上片最后一句是“一蓑烟雨任平生”,到了下片的结尾,却变成了“也无风雨也无晴”。上片至少还承认了风雨的存在,而下片直接说既无所谓风雨也无所谓晴,这更是将生活中的偶然事件上升为情理交融的诗歌。孙教授认为,这里面包含着某种佛家的逻辑。佛家将“空”“心无挂碍”,当不执著于生活时,就会进入一种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一切都没有区别的境界。“放不下对自己的不公,自己的失误,放不下自己的成功与荣耀,乃是痛苦悔恨的焦虑折磨”。因此,“也无风雨也无晴”还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解释:风雨和阳光,就是宦海沉浮和内心荣辱,放下这种自我执著,就能度脱一切烦恼苦难,进入圆满的智慧境界。孙教授的这种解释,是我以前没有接触过的,还是很有道理的。 总之,对中国古代文学经典名篇的解读,既要有文学史的眼光,能够将某一篇作品置于文学发展的历程中进行观照,又要有“新批评”家的文本细读的意识,关注作品的炼字、用词、句式、意脉等等,并且能够从作品主题的角度进行分析,同时还要有更为广阔的文化视野,能够解释作品的文化价值与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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