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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同龢的末路

 激扬文字 2022-06-18 发布于四川

1898年,晚清光绪二十四年,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这位连慈禧太后都要尊一声“翁师傅”的人物,终于迎来了自己政治生涯的末路。这年六月十五日,也就是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开始变法维新后的第四天,光绪皇帝又发布了一道上谕,宣布免去翁同龢的一切职务,开缺回籍。

晚清那一段历史的书写,初受康、梁后来在海外的“抹黑”宣传的影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复受制于路线斗争的意识形态思维,以慈禧太后为核心的后党与以光绪皇帝为核心的帝党的矛盾、冲突与斗争就成了这一段历史的结构性主线。翁同龢在这样的一个变法维新的关键时刻被赶回老家,当然也就不可能是光绪的意思,而只可能是保守派领袖慈禧试图削弱光绪权力的阻挠变法之举。

然而,说慈禧太后是“保守派”,岂非想当然耳!不要说若无慈禧和恭亲王奕?的保駕护航,曾、李、左等人主导的第一波自强革新运动,也就是“洋务运动”根本不可能,就是戊戌变法维新,在一开始,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意见是基本一致的,最起码在翁同龢被开缺前后,慈禧还是基本支持或默认光绪皇帝的变法的。近代史学者马勇先生在其近著《晚清笔记》中,以足资征信的史料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翁同龢被“着革去一切差事,开缺回籍”,究竟所为何事?

1898年五月,晚清政坛事实上的第二号人物恭亲王奕?进入弥留之际。在恭亲王于五月二十九日辞世之前几天,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皆曾亲临恭王府探视,自然难免就朝中以后的人事安排对恭亲王有所咨询。其时上海《申报》有如此报道:“此次恭忠亲王抱疾之时,皇上亲临省视,询以朝中人物谁可大用者?恭忠亲王奏称,除合肥相国(李鸿章)积毁销骨外,京中惟荣协按禄,京外惟张制军之洞及裕军帅禄,可任艰危。皇上问:户部尚书翁同龢如何?奏称'是所谓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申报》1898年6月27日)

叔、侄之间的私室密谈,且涉及以后朝中人事格局,属国家大政方针,旁人自是无由得闻;广为流传的“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当然更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但若不斤斤于细节,考虑到以下方面:其一,《申报》自有其消息来源,断不敢瞎三话四,随意杜撰;其二,尚有其他史料可与《申报》之报道互证互参;其三,亦不排除清皇室故意透露消息给新闻纸,以“正视听,息谣诼”之可能,则《申报》所载恭亲王弥留之际就身后之朝中人事安排向光绪皇帝所作之交代,基本可以凭信。

恭亲王为何对翁师傅印象那么差?除了翁同龢的个人人品让他非常瞧不起,所谓“居心叵测,并及怙权”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毋宁是四年前的中日甲午之战中翁同龢的糟糕表现。在恭亲王看来,甲午一战,丧师失地,“数十年之教育,数千万之海军覆于一旦”,为祸社稷莫此为甚,皆翁同龢“一味夸张,一力主战”之过也。

吾国自南宋以还,主和与主战的朝议之争因被赋予了道德色彩,而有了忠奸、善恶、顺逆之别。主和即为奸佞,主战即为忠义,此种史观直豆棚瓜架水平耳。清人赵翼《廿二史劄记》卷二十六“和议”条:“以和保邦,犹不失为图全之善策,而耳食者徒以和议为辱,真所谓知义理而不知时势者也。”晚清郭嵩焘的外交以“了事”为与列强周旋之基本原则。“了事”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对于弱的一方来讲,唯不启衅,不激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有和平发展之安定环境。一场战争的“打”与“不打”,自当基于战争胜算及成本与收益的理性核计,岂可因一时激愤,而以社稷为孤注耶?

据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甲午后陈散原父子有“请诛李鸿章以谢天下”之建言,黄著并引《散原精舍文存》中所记散原父陈宝箴甲午兵败后一段痛彻肺腑之言:“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是可见,散原父子请诛李鸿章,不在其“不当和而和”,而在其“不当战而战”。陈氏父子对李鸿章的责难未免过苛,李鸿章岂不知与日人战断无胜之之理,然这一仗他不打,成吗?翁同龢的一力主战,上则取媚那拉后仇外之毒焰,下则迎合书生虚骄之高调,中则配合不更事的年轻皇帝之躁进贪功,已然是举朝汹汹,李鸿章只得以侥幸之心勉力一战,是诚有不得已也。

按主战亦有不同情况。激于义气,赵翼所谓“知义理而不知时势”,尚是其上者;更下者则大言误国,以邀美名。而翁同龢的主战“激于义气”固然谈不上,“以邀美名”或许有一点,但更主要的,毋宁说是出于其“险恶”心术,是下之又下者矣。

据王伯恭《蜷庐随笔》回忆:

是时张季直(张謇)新状元及第,言于常熟(翁同龢),以日本蕞尔小国,何足以抗天兵,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常熟(翁同龢)韪之,力主战。合肥(李鸿章)奏言不可轻开衅端,奉旨切责。余复自天津旋京,往见常熟,力谏主战之非,盖常熟亦我之座主,向承奖掖者也。乃常熟不以为然,且笑吾书生胆小。余谓:“临事而惧,古有明训,岂可放胆尝试。且器械阵法,百不如人,似未宜率尔从事。”常熟言:“合肥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岂不堪一战耶?”余谓:“知己知彼者,乃可望百战百胜,今确知己不如彼,安可望胜?”常熟言:“吾正欲试其良楛,以为整顿地也。”

这段史料之所以值得重视并凭信,乃因作者王伯恭原系翁之“私人”,翁是王的“座师”,于王有提携、赏拔之恩,王伯恭所谓“向承奖掖”;王并以其才干素为翁所倚重。我最初看到这一史料,惊诧莫名之余不禁暗忖:翁师傅究何心肠哉?翁师傅难道忘了,于李鸿章的北洋海军建设,他是如何百般掣肘。李鸿章欲购置新战舰,作为户部尚书的翁同龢却死死捂住钱袋子。没有钱,北洋海军如何“如火如荼”?或正因视王伯恭为己之私人,不必藏掖,最后一句“欲试其良楛,以为整顿地”已近乎直言不讳:正因为他认为北洋海军断无战胜之可能,才一意主战“以相窘也”。虽然甲午战争失败的原因很复杂,非主战主和一端可决定,然社稷之存亡死生、国家之前途命运岂可拿来泄私愤而快恩仇?翁师傅究何心肠哉!

王伯恭的回忆与黄浚《花随人圣庵摭忆》之六十一“晚清汉大臣之挤轧”、一三五“甲午战后张之洞之往来电稿”、一三六“宋虞廷论和战”、三〇六“海军专款挪用与甲午丧师”诸条所论证可互相发明。主战,不过是翁同龢的一张牌罢了。一意主战,而又不欲其胜,甚至期之必败,从而达到彻底搞垮自己的政敌李鸿章的目的,恭亲王说翁“居心叵测”,此是最严重的一例。

近人李孟符《春冰室野乘》有“戈登遗言”一条。英人戈登于光绪六年,也就是1880年离华前曾上书李鸿章,建言大清内政外交,计十条,其六曰:中国有不能战而好言战者,皆当斩。戈登真懂中国者也!可惜的是,戈登离华十五年后,即有不能战、不当战、不必战而战之甲午,局面遂至不可收拾。

翁、李嫌隙演成党争,晚清政坛人所共知。流俗之见,往往扬翁而抑李,其实,李鸿章之器识恢宏、敢于任事非翁同龢所可望其项背。甲午兵败后,李鸿章赴日谈判,行前朝议,翁同龢此时亦知不割地断无可能,却断然申言“绝不可割地”。都这个时候了,老人家犹不忘梗着脖子,“沽名卖直”。李鸿章悠悠而言:不割地,我没这个本事,还是请翁师傅自己去趟日本吧。翁才噤口不敢言。澳大利亚汉学家、近代史学者雪珥在《绝版恭亲王》一书中言:“李鸿章未必是真小人,翁同龢却绝对可称是个伪君子”,说得诚痛快也。

戊戌时任礼部主事的王照,于翁同龢死后有诗曰:“当年炀灶坏长城,曾赖东朝恤老成。岂有臣心蓄恩怨,到头因果自分明。”诗下注曰:“及翁之死,庆王为之请恤,上盛怒,历数翁误国之罪,首举甲午之战,次举割青岛。太后不语,庆王不敢再言,故翁无恤典。”翁同龢死后,庆亲王奕劻为之请求恤典。那个时候,光绪帝在朝堂上已经很少说话,但这回却显得特别激动,历数自己的老师误国之罪种种。可见,翁之倒台,正缘自恭亲王临终交代,惊醒梦中的光绪帝,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老师的真面目。王照诗中所谓“到头因果自分明”,乃言翁师傅的身后凄凉,实是自己种“因”在前,而得“果”于后也。

翁同龢于1904年病死在家乡江苏常熟。临终前作绝句一首:“六十年中事,凄凉到盖棺。不将两行泪,轻向汝曹弹。”意中颇有怨艾。人,原是一种多么难于认清自己的生物,从而又是一种多么容易被自己感动的生物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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