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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巴萨

 河南文苑 2022-06-20 发布于河南

父亲二三事                                                                                                                  巴萨

父亲要是活着,今年八十六!

父亲行七。奶奶总是喊他,“老七”!从小喊到他死——五十四岁那年,就再也喊不醒了;农村的“老”字,特别有意思,这里的老,反而是说他在兄弟间最小;在学校,学生喊他“李老师”,饱含着尊重敬仰和对知识的渴求;老师们喊他老李!这个“老”,是指他的年纪和貌相。我的印象里,他的貌相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苦楚相,不曾见过笑容。

他在洛阳拖拉机制造学校机器制造专业读过三年书。当年的“社教”——社会主义教育思想总结的“家庭出身”一栏里填写的是“地主”。学校给他的坚定是:“一,该同学在社教中立场不够明确;二,好抠同学字眼;三,不能对坏现象展开斗争;三,学习好,但靠近团组织不够,政治进步不快。四,克服困难的精神不强,工作只能一帆风顺(表现在实习时工作抓不起来,就是不想做)···云云!而在他的”主要社会关系”一栏里,填写的只有母亲,姨父、表哥和外甥等外亲,没有弟兄姐妹一类的内亲。

在洛阳上学时,他已经和母亲结婚。听母亲说,在洛阳读书的四年里,没有回过一次家。其实那仅仅是洛阳到开封的距离!奶奶等着抱孙子,几次催促母亲去洛阳看父亲,都没有成行。奶奶催得次数多了,母亲只好趁着父亲即将毕业的那一年冬天去了洛阳。咋去的洛阳?母亲现在已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回忆起当年去洛阳看父亲的情景依旧是两眼的泪花。她说,“咱家成分赖,吃没吃,喝没喝。哪有去洛阳的闲钱啊!”摸摸泪,断断续续道出了去洛阳的艰辛!

还是新媳妇的母亲,经不起奶奶的一遍又一遍的絮叨,“她卢大姐,你是想让他老李家绝后啊。心真狠!”街坊邻居也是背后说道:“这扣婶,咋就恁犟啊。也不想想这是啥时候,还耍她地主小姐的臭脾气啊!”母亲是被新政府镇压的开封大地主家卢维新的大小姐。内外夹击,母亲扛不住压力,只好准备一番:搭夜趁黄昏给父亲纳了两双布鞋,捎着四天的干粮步行上路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或借宿民家或夜宿村头路边,饥了肯一口黑高粱面窝窝头,渴了,讨口水喝。第四天总算到了洛阳。开封到洛阳四百里的路啊!一个女人家,刚过门的新媳妇,现在的年轻人,恐怕想都不敢想,仅凭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丈量到洛阳!到学校的那天,母亲说,正是数九隆冬的大雪天。学校已经放假了,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觅食的小鸟在雪地里叽叽喳喳蹦着找寻雪藏在地上的草籽和冻僵的虫尸充饥。推开学生宿舍的门,母亲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放声大哭!“常山啊,你咋就成这样了!”母亲喊着父亲的小名就扑了上去。父亲用薄如蝉翼的棉被裹着自己的下半身靠在双人床下铺的墙上,嘴唇发紫,浑身筛糠。父亲被母亲的包裹重重一击,双手抱着脚面疼得嗷嗷大叫。原来母亲包裹里仅剩的一个高粱面窝窝头,砸在了他的脚上。父亲摸出窝窝头,塞进嘴里就啃。母亲赶紧去宿舍里的桌子上提暖水瓶给父亲倒水。暖水瓶是空的!拐回头一看,父亲满嘴留血。“咋了?咋了?常山!”父亲一张嘴,吐出一颗门牙!母亲在洛阳待了一个晚上,给父亲丢下两双布鞋,一个磕掉门牙的窝窝头,五块三毛钱,第二天一大早含着泪又步行出了校门。

父亲毕业后,分配到开封重工业局工作。母亲去开封火车站接他的时候,看见父亲仍旧穿着他那双前面露齿后面看见脚后跟的步单鞋走下火车。问他,新鞋子呢?父亲说,卖了。换成火车票了!

父亲一辈子转了几个单位。从最初的重工业局,被抽调到工业局职工夜校当教师,培训重工业局下属的拖拉机厂职工;又从职工夜校转任开封第一中学,再从第一中学转任开封第十六中学教数学,这才算安定下来。

父亲的一辈子看不开事儿,心思重。我的记忆中从没有看到他开怀大笑的一刻。只有一次!记得那是我的闺女出生了,会走了,从新郑去开封看她爷爷。肉墩墩,软乎乎的闺女,挥着如藕节一样的小手,含混不清地喊着“爷爷!爷爷!”迈着站不稳的脚步,跑着扑向他老人家的时候,正在学校图书室整理书籍的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高大身躯,快步接着孙女,抱在怀里,在她稚嫩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脸上洋溢着着后继有人的笑意。嘴里念念有词地对他儿媳妇说,“一个就好。有一个就好!”那时候,国家正施行严格的计划生育政策。

父亲从没有踏足我工作的新郑。当时年轻,一心扑到工作上,并没有注意这个问题。父亲去世后,母亲跟着我到了新郑生活,母亲才告诉我,他老人家觉得自己一辈子亏欠我们姊妹六个,没能给我们一个能够安居的家!

是的,我的记忆里,我们老屋是三间里生外熟的瓦顶房。弟弟和我的房间是西面一间露着天,用自家院子里楝树轱辘顶着屋脊的漏雨房。房子低矮,只有东西山墙开有一口地锅大小的窗户,房间阴暗潮湿。睡觉的床是用土坯砌的土炕。土炕的壳里下面垫的是土,上面一层麦秸,再上面是一张蒲席。寒冬腊月,外面飘着大雪,屋里下着小雪花,冻得忍瑟瑟发抖难以入睡;炎炎酷暑,蒲席被汗水浸透,一起身,脊背能把蒲席揭起。终于,那根屋脊的老檩条再也不能担当大任,支撑不了屋瓦的重压败下阵来——屋脊塌了!母亲说,老李,咱把房翻拆一下吧。孩子都大了,眼看就要说媳妇了。总不能让人家媒人到家一看,破茬露院的,对咱也不好。父亲回了母亲一句,“我冇那闲钱!”。是的,父亲真的没有那闲钱。他的工资都让自己的羊角风和风湿性心脏病扔到医院了。从此母亲在父亲面前再也不提翻拆房子的事儿了。母亲毕竟是个女人家,盖房的大事儿,自己总是拿不准主意。他和父亲的叔伯三哥商量了商量。三伯说,咱有这三间的瓦顶,还有翻拆下来的老砖,添不了几样东西,我就不信老七手里拿不出一点钱!

房子在秋假的时候动工了。父亲放假一回家,看到没了老房子,又是满地的工人,放下自行车一屁股坐在卸下来的瓦堆上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三伯在一旁说,“老七,你还没有一个娘们儿的肚量大!”父亲最怕他的叔伯三哥,一句话没说,骑上自行车又回了他教书的学校。我和弟弟就在一旁帮着和泥,听到父亲的那番话,不懂事儿的我们,小小的年纪里多了记恨和忧郁。估计父亲看到我和弟弟的愤怒,一个假期也没有回来。等见到父亲时,他老人家已经躺在了开封三院的病房里。

我有了闺女,闺女一次次打电话让她爷爷到新郑住上一段,父亲总是说,等爷爷退休了就和你三爷一块儿去看你。直到他老人家病逝在医院也没有去过新郑一次。每当我想起父亲的这句话,心里就酸酸的。

我家三伯,是我这辈子的贵人!高中毕业后,我连续参加了三年高考,才考上了省会郑州的一间专科学校。因此,才走出黄土地,吃上了国家饭。这,得益于三伯的执拗和支持。

那时候,农村还是大集体,实行工分制分配粮食。我家姊妹六个,还有奶奶。一家八口人全指望母亲一人的工分!当时女人的工分满记八分!姐姐还小,上到小学二年级,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就跟着队里的劳力们上工了,她一天记四分。年终生产队里分配粮食,就数我们家最少。年年都得吃统销粮。可是父亲那点工资又都扔到医院了,哪有钱买那顾命的粮食呢!到了我复读的第二年,父亲再也忍不住对我的怒火,背着我,悄悄和大队主任商定让我去村办小学当民办老师。平时就怯父亲的我,多么不情愿也得忍着。母亲,亏得是地主小姐出身,知道历朝历代有文化人永远吃香喝辣的。她等父亲回开封后问我,还想读不想?我回答她,想读。母亲说,只要你想读,您娘和你姐再吃两年苦,供你!

母亲好准父亲的脉,去了三伯家,说,“三哥,老七的工作你还得做。孩子愿读,就让他再读一年。省得将来落个埋冤。”。“老七啊,小鸡叨米,就看那一庹远,没法说他。放心吧,他七婶,这事儿就交给我了。明天我就送孩子去县里!”

那一年,高考分数一张榜,我母亲含着泪说,孩子快去城里告诉你伯!从城里回来,按照伯的吩咐,我从开封提溜了一捆油条给三伯送了过去!

父亲是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脾性懦弱,胆小怕事,又没有多少主意,安分守己的人。

那时候农村人哪穿得起城里人的的洋布!都是生产队里分点棉花,自己纺织的老粗布,用青核桃皮加明矾磨一磨,制成的染料。粗布,染一染,托个样,裁剪一下,手工缝制好就穿上了。农村土法染出的粗布,穿在身上,那布硬梆梆的,一走还会发出呼呼啦啦的响声,像骑自行车的人搦紧车闸,闸皮磨在轮毂上吱吱哑哑发出的响声。这大概就是城里人说农村人“老闸皮”的来由!农村人也知羞耻荣辱。于是每逢星期天回家的父亲,回城时,自行车的后座上总是捆扎半人高的老粗布。城里的染房,染出的布柔软细腻,穿在身上舒服精神!因此,父亲几乎成了学校门口那家染房的销售。父亲不嫌累,不怕麻烦,这礼拜带出去的白粗布,下周回来带回来花样一新红红绿绿的“粗洋布”,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四五十里的沙滩地的羊肠小道成了链接了家和开封的纽带,也是老少爷们儿的希望期盼之路。有次,父亲问母亲,说,“她卢大姐,嫌窝囊不?”父亲跟着奶奶喊母亲。母亲说,“咱有多大本事办多大事儿。那有啥窝囊的。”

其实,姊妹几个都知道父亲喜欢我。我也喜欢父亲。只是两个男人不善言表,也不知道如何表白而已。

父亲的理科成绩很好,思维严谨,做事有条有理。他在开封市六中的工作除了教书,还兼着管理学校图书馆的任务。学校看中他的就是认真负责和图书纲目清晰。老师借书,一找一个准!母亲马大哈,一个“敢”字,遮掩了老人的缺点。

去郑州上学走的那天晚上,父亲特意让我去开封住一夜,他说坐火车去郑州。那是我二十多年里第一次坐火车。那晚,两人共居一室。学校他老人家的单身宿舍里,仅有一张单人床。我睡单人床,他侹在两张对着的长椅上。九月份的天,虽然已经凉爽,但蚊子是少不了的。父亲用蚊香熏了一晚上,仍旧没有赶走嗡嗡的吸血鬼。第二天醒来,发现谨小慎微的他竟把学校教师办公室的电扇拿回宿舍扇了一夜!这恐怕是他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公器私用!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长连椅上不见了父亲。洗刷完,推开宿舍门,外面飘着小雨。踌躇间看见细雨中父亲弓着腰,一手握着姜黄色雨伞,一手端着铝质饭盒,步履匆匆地往回走着。这一幕,我记得真真切切!从此,我总是把细雨叫做喜雨!

父亲已经离我而去三十多年,他那伟岸的身躯,一直印在我的心里。马上就是父亲的诞辰了。前一段远在英国的儿子,和他奶奶视频时,说了一句:“奶奶,您好好活着,等我立住脚了,我给您拍一部片子。说说您这代老人的故事!母亲问我,“啥是片子?是照相吗?”我笑着说,拍电影!母亲笑笑说,这孙子,净哄我!你伯还能活过来?短命冇福的死鬼,他的福都让我替他享了!

是啊,父亲要是活着,看到下代人儿女双全、自家的独门小院、私家车,吃喝随意,一定会高兴的睡不着觉!

写到此,掷笔伏案,两眼朦胧,思绪万千:

苦难坎坷洛阳城,悾憁执鞭在皇城。

如今儿孙皆如意,架鹤仙游遍苍穹!                                                                       二零二二年六月十九日于中牟老屋
                      
                    
               

作者:

巴萨,原名李海,河南中牟人。有文在《河南日报》、《中国交通安全报》、《奔流》及网络发表,系郑州作协会员。              
作者:

巴萨,原名李海,河南中牟人。有文在《河南日报》、《中国交通安全报》、《奔流》及网络发表,系郑州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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