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某一天,报社老同事文琪兄在微信朋友圈以“不该被怠慢的胡先生”为题,发了一通轻嗔薄怨的感概。 我是很少在微信中发声的“潜水族”,可不管怎么说,胡适先生是俺绩溪上庄同一宗谱中的平辈族兄,胡适学名胡洪骍,我名胡洪骥。故对文琪有感而发的文章稍微留意了一下,并打破“潜水”惯例附言: 侬来上庄瞻仰胡适先生故居,我刚巧在离“故居”咫尺之遥的上庄老宅度假休憩,遗憾你我擦肩而过,不然在上庄品茗聊天,不亦乐乎。 今年以来,透过朋友圈传递讯息,知晓一个叫《新华路时光》的公号。据称,该公号秉持新华路原住民讲述光阴故事的理念,题材倒也丰富多彩,同学情、邻里情、师生情,成长往事、旧雨新知、世态人情、旅途感言,应有尽有。 前两周,鄙人写了一篇饱览长江三峡的游记文章,原想在老同事的朋友圈“显摆”一下。孰料,口无遮拦的文琪这家伙三拳两脚叽嘲说,有的写游记逸兴,不如写写侬的族兄胡洪骍(胡适)。 那会儿,胡适学名叫洪骍。 也难怪他有此想法,话糙理不糙。“写写侬族兄”对我确实是不小的触动。嗣后遵其所嘱写了一篇上庄乡里乡亲追述胡适的小文章,不期被北京《老三届》公号相中,也算不负作嫁衣人的鞭策与期望。 至于有关新华路光阴的故事,鄙人倒真有那么一段不得不说的情愫。比我年长6岁的德金先生是与俺相交至今已近半个世纪,是情同手足的挚友。 严格意义上说,我俩深度交往,融入家人般情感的交往则是从新华路211弄里的一处所开始的。 新华路211弄,人称“外国弄堂”。40多年前,我才20来岁。那时新华路地段有点偏僻。从新华路进入外国弄堂,有二三十幢外墙有点斑驳陈旧的花园洋房。 弄堂道路两边漫不经心零零星星栽有细细高高,不知其名的的树干。这里二三十幢不同建筑风貌的老洋房像是被时代遗忘的贵族,悄无声息在那边孤芳自赏着,寂静中透着一种古典冷峻之美。 不经意中从墙上探出些许枝枝叶叶,偶尔传出几声鸟儿啁啾呜啭。弄堂整洁宁静、素朴典雅,仿若一袭不怎么时尚但质地却格外考究的旗袍,给人以欲说还休的沧桑感。 古典而又高冷的外国弄堂一景。 我对那些老洋房并没有太多想说的话。我去的德金家也不是什么花园洋房,只是本市政法系统在外国弄堂底端边沿加盖出来的多层楼房底楼甲X号。 虽说,德金兄住所与古典高冷的外国弄堂主流建筑没多大关系,是那种煤卫两三家合用的一室一厅加个小的天井,进门过道兼作吃饭。 说的实在一点,那不过是初级阶段的“经适房”,但别忘了这可是魔都市民普遍过着蜗居生活的上世纪80年代头上的状况。正是因为这个相对宽畅的居住环境,我与德金兄有了从容交流、促膝而谈的自由空间。难忘的记忆和情愫也由此而来。 1972年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装卸机械厂修理车间做油漆工。那是“文革”时段,稍后的两年时间听车间里师傅说,上级公司有个人下放来车间。 所谓“下放”,过来之人十分明白其中的含义,无外乎不受待见,遭排挤贬抑也。就此在机工间里常见那人穿一身油腻的工装,不声不响,埋头苦干。他就是后来与我义结金兰的德金兄。 那会儿我担任团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介绍说他是分管文宣的支部委员,团组织工作要与之多汇报。 德金兄原住在虹口的虹镇老街,海派作家程乃珊(1946~2013)在上世纪80年代有篇题为《穷街》的小说就是以虹镇老街为背景。 由于工作对接的缘故,我时常从同在虹口的马厂路骑辆“老坦克”自行车去德金家聊聊例行公事。从居住环境上讲,马厂路与虹镇老街可以说是“扫帚配畚箕——门当户对”。 我与德金兄接触时间长了,相互间有了更多的了解和共同语言,用现在的话说,“三观”比较一致。 那个年代正时兴批林批孔、评法批儒。韩非子《五蠹》、任继愈《中国哲学史》等被允许刊行的“时髦”读物,都是先从德金兄那里听来的。 再说,德金兄是66届高中生,知识结构比较完整。而本人课堂生活大都在“文革”中度过,带着对知识的渴望,我打心眼里钦慕其知识涵养。说一句不恰当的话,我对德金兄在自己心智成长的依附已超出了对自己兄长。 那会儿我家三个兄长不是上山下乡,就是在外埠工作,一年难得在家相聚;相反与德金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少数几个休息日,几乎是朝夕相处,受教良多。 好在德金为人诚恳、善良兼宽厚,丝毫沒有因为彼此年龄、社会阅历、知识结构的差距而看轻我。我俩打相识开始,一直有交往,进而成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刎颈之交。 记得有一次天下着蒙蒙细雨,已不再年轻咱哥俩傻里傻气顾不得打伞边走边说,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似地迈进一家小酒馆,几角钱一两的烧酒就一盘花生、一碟黄瓜,坐了两小时。那时的虹镇老街社会风气不佳,我们却沉浸在分享谈古论今的乐趣中。 做人稳重的德金兄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信任,年龄上的差异并未构成彼此投缘的屏障。那会儿上级公司和局机关会定期有人员下基层劳动,一天在车间食堂吃饭排队时遇到德金兄,他拉我一下衣角悄悄指了指里边一位系着白围裙在收缴饭菜票的姑娘,我马上心领神会。她就是后来的阿莲嫂。 作者与年长6岁的德金兄 (左)。 德金兄的婚事办得极其简单。在虹镇老街自家房子上面搭了个开窗户的小搁楼。空间很小,楼梯很陡,我去那儿喝茶聊天,吃过德金新婚之喜的几颗糖果。 1977年“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批高考开始了。德金兄白天照常在车间干活,晚上家里条件很差也没见他用功复习,可是“老三届”高中生厚积薄发的知识根基摆在那里,他似乎不用吹灰之力一举收获上海教育学院录取通知书。 大学本科毕业后被分配到靠近西郊公园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2017年正式更名上海公安学院)任教。按“知识改变命运”的逻辑,学校方面分配了改善他一家三口居住环境的新华路211弄甲X号。从此开始,我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可以这么说,德金与我天长地久般的友情,很大程度上是被我尊为莲嫂的德金兄的贤内助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莲嫂是一位地道的宁波人,勤劳能干且待人真诚。 1989年年头,在部队招待所工作的妻子按当时医疗保障定点制度,从虹口居住地舍近求远入住地处长宁区华山路的“八五”医院分娩。那一日,天空下着鹅毛大雪,寒风凛凛。我飞蹬着自行车沿着华山路——番禺路——新华路,一路向西去德金家报喜得千金佳音。 莲嫂闻讯,二话没说,匆匆出门提了两条鲫鱼回来。不多一会,一锅浓稠滚烫的鲜鱼汤递我手上,莲嫂顺手抓了件德金兄呢子大衣让我披上,嘱我“去医院下雪地滑骑车慢点!” 莲嫂还以她的生活经验,用旧棉衣紧裹着鱼汤……德金家俩口子对我和我们全家无微不至的关心、关爱举不胜举。至今我已有了第三代,有时仍会对女儿说起,你妈在生你时,第一碗鱼汤是新华路大妈妈烧的。 韩國籍的小哥俩特“粘”自己的外公。 德金兄是他家的老二,哥哥在北京,弟妹两人在海南。后来才知道,“文革”中他从上级部门保卫科下放车间,纯粹是遭到别人不明不白诬赖,无辜受委屈。 我父亲在抗战时期受胡适提携做过不足一年时间的文案工作,“文革”挨整肃,故我在车间时时处处夹紧尾巴做人。 在“文革”特殊时期,我和德金兄格外谨小慎微,在许多方面感同身受,有了比较多的共同的语言。当然更主要是工作上的交集,越走越近的关系历久弥新。 八小时之外,彼此交往也似乎与日俱增。莲嫂上下姐妹四人,独缺男丁。交往了多年,莲嫂她们姐妹几个也早把我视同自家的兄弟。 这是个和睦的大家庭。逢年过节,家族里的一大帮子老小,会挤在德金兄并不宽敞的新华路居所相聚相乐。 有一年过年,四连襟四姐妹及我和内人,还有一众小辈在德金兄处聚会。酒至酣处,大连襟说道,洪骥算家里老五吧!还有起哄着说“白玉堂锦猫鼠,叫老五好!”。新华路211弄的甲X号,竟成了我与一众兄弟姐妹金兰结义处。 莲嫂(驾车者)2016年在俄罗斯旅游留影,边上是其小妹。 在他家四连襟里,当“老五”真有种被呵护、被关爱的感觉。 有一年,约定五兄弟五姐妹去浙江长兴农家乐度假。我因家乡有事,约定好时间从绩溪上庄和夫人驱车直接过去。不料,迷路加堵车耽搁了时间。 快到酒店时,远远瞅见老大老二他们都在路边等候着。“老五还没来,等他一起开席”,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莲嫂大姐给我的微信,开头句一定是“洪骥弟好”,类似不是亲情胜似亲情的点点滴滴虽说习惯成自然,可那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福报。四十多年以来,德金兄和他的全家人一直保持与我及家人天长地久的情义,我想这是人世间至为珍贵的一道风景! 在新华路这间不是别墅的弄堂小屋里,我见识过儿女孝顺父母的一举一动。德金兄的岳父身患糖尿病,并发至双腿下肢截锯。几个女儿求医问药关怀备至,几位女婿尽心服侍,轮番背着驮着上厕所、上轮椅、上餐桌,日日阿爸长,阿爸短的。 我还在这里送走过一位长辈。德金兄的母亲先去世,留下了父亲仍住在棚户区老房子。老人性格爽朗和我也熟,一口地道的绍兴话,有着拿手的板金工手艺,为养儿育女吃了不少苦。德金兄和莲嫂不忍父亲晚年孤独,硬是在四五平方吃饭的过道旁边放置了一张沙发床,把老父亲从虹镇老街接来新华路居所安顿。 老人寿终正寝的那日,身处外地的几个子女正在赶来路上。我和德金兄端坐在巴掌大的地方,一起为老人家守灵。一盏烛火跳跃,伴着“阿弥陀佛”声,老人安详静睡着。 说实在,我至今都觉得,在新华路“外国弄堂”鳞次栉比的花园洋房中,插入一两栋多层建筑,多少有点滑稽、别扭。德金兄女儿长成大闺女样,“别扭”的居所不免捉襟见肘。 德金兄就把小天井搭成书房,用于阅读写作和会客。但整个屋子的光线要差了些。我也曾与他在这“小世界”里畅叙长谈。夜深人静,将就着在沙发上打发一宿。不过这“别扭”的违章建筑,有时难免有点漏风渗水…… 多少年以后,德金兄随着职称职级的提升,相对应的住房得以改善。搬到了虹桥路一处宽敞的高层住房。虽然他搬离了新华路,我也再没去过211弄。但我们的友情却在另一个层面升华。 德金兄在公安教育领域耕耘30余年,亦获不菲成就。但我们间的交流、交往很少涉及他的工作范围。他很讲究原则,也不会刻意作妥协。 我在他博大精深的知识学养中汲取了很多,很多……虽说德金与我以兄弟相称,真要仔细检视,他确确实实是陪伴我阅历增长的人生导师。 按说已过了古稀年龄,他却不排斥新的东西。而他信守着更多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东西。这可能也与他研习中国古典文学、执教过大学中文专业有关吧。 今年5月26日,酷爱旅游的德金兄在云岗石窟留影。 那一年德金兄和一些朋友去我老家乡下游玩。他却和女儿悄悄嘱我带着先去我父母坟上作祭拜。“来不了没办法,来了没去会有遗憾”。简单一句话无疑透视出德金兄打心底里对我的在乎。 在新华路时待我们夫妇如亲弟妹一样的莲嫂,三年前她患了绝症走了。 那年的11月25日,时值深秋。天刚蒙蒙亮,手机响了,那头传来德金兄的声音:几点几分阿莲走了。一阵发懵后赶去虹桥路。问他:“怎么这么突然,有痛苦吗?”“没有。半夜推她没动静,起来看她已走了”。瞬时,我泪如雨下,情不自禁地跪在莲嫂灵床边…… 这是我除了自己父母之外,惟一椎心哭泣的场景。翌年清明莲嫂下葬,风雨中受寒我大病一场。莲嫂逝世两周年,我从苏州回来写了《今天,您不孤独》祭文,发在欢乐大家庭的微群里。 文中有几句:“您的忌日和我的生日仅一日之差,是巧合还是缘分?我相信后者。因祂可以使我更容易记得您曾给予的关爱,也更令我念怀那份深藏于心的姐弟情谊……” 莲嫂还非常健康活跃时,由她倡议建了一个微信群。现这个群里有十八个人。十六个是都是夫妻姐妹连襟儿女至亲小辈,还有则是既非亲属又无血缘的我们夫妇俩人。 我同样视若大哥的德金兄的大连襟今年八十寿辰,大家庭的老小和我们夫妇近30人,场面很温馨,群里晒了许多庆贺照片。我想告慰莲嫂在天之灵,洪骥小弟一如既往,仍然是您们大家族里一分子! 我同样视若大哥的德金大连襟八十华诞留影(左二为作者)。 在这个群里曾有一段视频和些许照片至今我难忘怀。那是德金女儿发的。视频和图片只有他家三口,记录德金和莲嫂结婚四十周年,在家里的庆祝仪式。 那时莲嫂的病情相当堪忧,已不能外出或张罗邀人来家。莲嫂已明显消瘦,夫妇俩衣着整洁端正,一捧玫瑰花边,切着蛋糕。德金兄郑重其事地买了枚钻戒给她戴上。我在微信中送上真诚的点赞,眼眶里却有点湿润…… 我深知德金兄近三年以来一直没有从失去贤內助的哀痛中走出来,德金女儿也一直没从丧母的悲伤中走出来。行笔至此,我都不能自已地感到悲怆…… 从新华路到虹桥路不过区区几公里。我和一个朋友的交往情感则在这里延续了46年。 前一阵电视在播放《大秦赋》,不甚懂得历史的我写了点观感,发给了德金兄。他回我“前面还有两部,要看完三部,才能对秦朝的历史有较完整印象。” 游三峡写了篇游记与他分享。他点评道:“旅途中文兴大发,抒情描景议论,多少有点技痒,甚好”。 有篇文稿拟推送公号。见了初稿,回应我:“ 可能凭记忆一挥而就,略显厚重不足。末段辈份有错。公号发文,当谨慎处需谨慎”。 “大姐来问,元旦1到4号上岛聚会选那一天,她们都有空。根据你们的安排定日子如何?”他发我的。 与德金兄和他们家里的来往联系就这样一直不断着…… 德金父女俩近影。 前不久,我乘坐着公交又经过新华路211弄。这里已成为历史文化保护区。阳光透过片片树叶,掩映着那里的老洋房和静谧的街道。梧桐还是那时的梧桐,只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更美好! 那一处记忆中的多层老公房,已经被拓宽的安顺路高档楼盘所取代。我心目中新华路的记忆,依然还在! 2021/5/31 - END - 新华路时光 xinhualu6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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