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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人吃杨梅,树上摘下塞嘴里,潮汕人吃杨梅,放入酱油蘸着吃

 华东局 2022-06-20 发布于上海

一直向往着“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的生活,终究未得,也不曾用松花酿过酒,不过,夏至一到,倒可以拿杨梅酿酒了。

夏至杨梅满山红。六月乡村,杨梅满枝。杨梅是水果中的红粉佳人,美艳动人。某年初夏,在仙居采风,听到一位果农亲昵地称杨梅为杨梅姑娘,不觉莞尔——百果中,大概只有杨梅被冠以姑娘的称呼,就像酒中,只有绍兴黄酒被称为女儿红。杨梅成熟于春夏之交的梅雨纷飞时,只消枝头上几粒性急的杨梅抢先红了脸,便有成批的杨梅跟着红艳,那争先恐后的劲头,让人觉得,杨梅也有股心气劲儿。

杨梅是南方佳果。一粒杨梅,集聚了江南玲珑剔透的风情。民俗中,丹朱赤绛,向来是大喜之色,那一颗颗紫红的杨梅,赢得青睐也就不足为奇。浙东一带,素产杨梅,从芒种到夏至,江南就浸润在淅淅沥沥的梅雨中,梅雨一来,漫山遍野的杨梅仿佛接到号令,红得令人猝不及防,艳红、紫红、黑红,诱人之至。饱满的杨梅压着枝条,并不像沉重的稻穗会把稻秆压弯,杨梅的枝条是轻盈的,充满韧性的,承载得住一颗颗红果。跑到杨梅林里采摘尝鲜的城里人,像贪食的孩子,面对满园红果,不知先尝哪颗才好。这一株杨梅才吃了两颗,又瞄准旁边那株大杨梅树,正待伸手,又觉得上头那枝更大更紫,恨不得像千手观音一样,前后左右伸出手来。

杨梅是风情万千的尤物,跟荔枝相比,各有佳味。岭南人说荔枝是“玉女赛冰雪”,雪白丰腴,而江南人称杨梅是“星郎驾火云”,红颜正好。在江南,杨梅一摘下,便可直接塞进嘴里,讲究些,也不过用盐水略微浸泡一下。曾见潮汕友人吃杨梅,将红紫圆大的杨梅放入酱油蘸着吃。我见了,惊异程度不亚于白天见了鬼。朋友说,杨梅蘸酱油是检验潮州人最简单的办法,一找一个准。

吴越杨梅,风味殊佳。苏东坡曾信誓旦旦,“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被吴越杨梅色诱之后,欣然道,“西凉葡萄,闽广荔枝,未若吴越杨梅”。莫怪苏学士见异思迁,这就好比一个男子,原以为此生爱的是散淡如水的女子,遇上激情似火的佳人后,终于知道,这才是梦里千百度要找寻的。苏氏时任杭州太守,独创东坡肉,在吴越之地,他敏感的味蕾终于尝到了杨梅的妙处——酸酸甜甜,像爱情的味道,令人回味。

夏至,水果店的C位就是紫红色的杨梅。这黑中透红,甜中带酸的尤物,是无数江浙人的最爱。杨梅中有东魁杨梅,号称杨梅王,老家在台州黄岩,果大、色艳、饱满,之所以取名东魁,意为“东方之魁”。既称“魁”,自让人小瞧不得。“三言二拍”就有《卖油郎独占花魁》,百花中拔得头筹,才有资格称“花魁”,连猜拳都有个“五魁首”。东魁杨梅称“魁”,自然是艳压群果。东魁杨梅大如乒乓,最大的有一两多重,若是樱桃小口,一只杨梅得咬许多口,即便长有朱丽叶·罗伯茨这样的性感大嘴,想一口把东魁杨梅吞下,也非易事。其他的杨梅跟东魁杨梅一比,好比小巧玲珑的佳人,跟高挑丰满的美女比肩而立,终归是稍逊风骚。东魁杨梅以大取胜,而仙居的乌炭梅,虽然小巧玲珑,但红得发紫,紫得发乌,且汁液汹涌,咬一口,甜美得让人一愣一愣,堪称仙梅。故乡还有早大梅、桐子梅、黑晶杨梅,味道也相当不俗。

家乡的杨梅以甜著称,小友蔚慧原本是文艺女青年,近年改做电商,夏卖杨梅秋卖橘子,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有外地顾客收到货后,怀疑蔚慧的杨梅泡过糖水或加了甜味剂,因为这杨梅实在是甜,而在这位顾客的记忆中,杨梅就是酸的。小慧给她全额退款,懒得跟她费口舌,杨梅丰收季,个个忙得脚不着地,没有时间跟她普及杨梅知识。要知道,杨梅熟时,要争分夺秒发货,一天时间,号称杨梅第一县的仙居,光顺丰就要发掉23万箱杨梅,再加调两架专机,估计没有其他水果能享受到此等特殊待遇。

浙东台州为杨梅的原产地之一,三国时沈莹在《临海水土异物志》中道:“杨梅,其子大如弹丸,色赤,五月熟,似梅,味甜酸。”两千年前,家乡的土地上就有杨梅了,东魁杨梅的始祖地就在黄岩。如今,杨梅早已走出吴越老家,遍及南方的角角落落,从滇黔高原到湘西大地,都能见到这玲珑的果子。而国门之外,只有日韩有少量栽培,东南亚诸国和欧美等地,由于水土关系,杨梅均用作观赏或药用,不作果树栽培。远渡重洋后,杨梅依旧是 “一颗值千金”的珍果。

江南之夏,潮湿闷热,不少人茶饭不思,神情恹恹,身倦脚软,谓之“疰夏”, 杨梅消暑开胃,民间有“杨梅医百病”之说。

杨梅可以做成杨梅干,《金瓶梅》中,西门庆与朋友饮酒赏雪,端上几碟果食,其中“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了到口,犹如怡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让他猜,应花子猜了两回,说是糖肥皂、梅酥丸,都没猜对,西门庆卖弄,告诉狗才,是昨日仆人从杭州船上捎来衣梅,“各种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里,外用薄荷、橘叶包裹着,才有这般美味”,这种衣梅,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能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尅食”。这杨梅制成的衣梅,美味还兼有药疗作用。

在老家,更多的是把杨梅酒浸烧酒,杨梅酒是故乡的土酒,味烈气冲,称之为杨梅烧。杨酒久泡后,汲取了烧酒之精华,冲劲十足,而酒味较之前要清淡。炎夏,浙东人家常喝点杨梅酒,以防中暑。浙东人家,夏天鲜有不酿杨梅酒的。酿得多的,可以吃到来年。夏日走亲访友,逗留到饭点,主妇会烧一桌子的菜,再捧出一坛或一罐杨梅酒。

某年夏天,我在台州黄岩的长潭水库,跟几个行伍出身的朋友吃胖头鱼,他们喝宁溪糟烧,怂恿我喝杨梅酒,蒙我说杨梅酒跟杨梅汁差不了多少——在这之前,我还没喝过杨梅酒。我一尝,果然杨梅酒并不浓烈,那晚大伙兴致高涨,我也不知不觉喝下几杯。不曾想,回家路上,便熏然欲倒——盖杨梅酒的后劲发作了。我直道苦也。还好彪兄在边上,否则断然认不得回家的路。事后回想起来,天地一醉,人间一梦,也是美事。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放纵过了。

我曾经以自酿的杨梅酒招待过北方来的朋友,北方大汉喝了杨梅酒后,说江南美酒淡如水,酒既如水,对泡在酒里的杨梅就更不以为然。谈笑间,吃下杨梅四五粒,便双颊酡红,不得不承认这被酒浸泡过的杨梅,冲劲胜过北方的二锅头,不由大发感叹:杨梅酒的欺骗性很强。

明代大儒王阳明最爱的就是杨梅酒,一杯杨梅酒,一盘炒螺蛳,兴之所至,便是“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后人在祭祀他时,供品中必有一杯杨梅酒和一盘炒螺蛳。

鲁迅爱喝酒,喝得最多的是黄酒,当然,也喝过杨梅酒,他在日记中记载:“达夫来,并赠杨梅酒一瓶。” 郁达夫也爱喝杨梅酒,还以此酒作为礼物馈赠好友,郁达夫酒量好,喝酒就像写散文,喝了再多的酒,说话也是形散而神不散。

说起来,杨梅仿佛江南羞怯怯的未婚女子,柔弱婉约,娇娇怯怯。而这浸过酒的杨梅,颇似江南人家的出嫁女子,被生活磨炼成辣妹子,拿得起放得下。江南人家给女儿起名时不少就叫杨叶、杨梅、梅子之类,甚至直接就叫杨梅红的,我的一个女朋友叫华平,她的漂亮女儿就叫杨叶。至于叫梅的女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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