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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剧人 | 常锡文戏时期的“悲旦皇后”张秀英

 fstd 2022-06-21 发布于江苏

原创 薛 明 的笃越剧 2016-09-19 00:06

张秀英、虞君良:磨房产子选段00:0012:15

(六十年代录音资料)

【编者按】本文由著名锡剧作家薛明所写,文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位鲜为人知的锡剧老艺术家。只奈找不到一张张秀英的照片,只能从文字中领略“悲旦皇后”的风采了。再次感谢剧作家薛明老师。

锡剧在常锡文戏时期的悲旦皇后有两个。早期是周菊英,晚期是张秀英。我没有见过周菊英的戏,我写的是张秀英。

张秀英是无锡西漳牌楼下人,父亲是撐船的。她原姓许,嫁给锡剧艺人张桂春,改姓张。解放前,女艺人都是要随丈夫姓的。她是缫丝女工。因爱常锡文戏,拜男旦朱智明为师学戏。赋子、对子戏中的唱词,张秀英跟着师父朱智明学,背得滾瓜烂熟。同台的好演员演唱时,她也伸长耳朵听,用心记。后来唱主角了,她不仅唱师父那里学来的东西,还常常根据村言俚语自己编唱词。

张秀英的母亲我也很熟,我随大家叫她“舅婆”。她的村言俚语很多,常说“河里的浪头开仔花了”、“ 脚踏平基,常带三分贼气”,“撑伞遮屁股,瞒上不瞒下”,“十七八,快快媳妇织只袜”,说月亮在阴历十七八升起来之前,勤快人能做很多事。……她说的村言俚语,有时难免带些“荤”, 但总与民间生活相关。张秀英脑子里的知识,我看与她母亲的口才不无关系。

我进锡剧界,张秀英是我们的团长。她是我学习传统锡剧语言的一个老师。在姚澄、王兰英、沈佩华、梅兰珍四大旦角流派形成之前,陈媛媛、周翠贞、东翠珍(杨企雯)、张秀英是常锡文戏的的主要旦角。在陈、周、东、张之前,旦角的“三鼎甲”便是周菊英、徐林妹、白玉秀(梅兰珍的母亲)。沈佩华学陈媛媛腔;王兰英学张秀英腔;姚澄在东翠贞班子里唱过戏,据说后来喜欢听沪剧石筱英唱;梅兰珍的唱腔受母亲白玉秀影响,也受常锡文戏各种流派和各种地方戏的影响。张秀英与陈、周、东比“三鼎甲”晚,比后来的姚、王、沈、梅早,她们的演唱,承前启后,为姚、王、沈、梅四大旦角流派的形成,打下了比较扎实的基础。

张秀英很早就大红大紫。据王兰英老师告诉我,张秀英在无锡公花园旁边的福安戏院挂头牌,“张秀英” 三字的霓虹灯,成等腰三角形,个个都有巴斗大。

她演戏边唱边编,出口成章。还要唱得好听,表演入情。演唱到伤心处,总是声泪俱下。善心人进剧场,真是要带了块手帕才行。所以,常锡文戏时期,她是观众公认的悲旦皇后。

张秀英有一群“粉丝” 。有工厂的纺织女工,农民,学生,也有市民,甚至小商店的老板娘。无锡纺织业发达,许多工人都是锡剧的忠实观众。女演员与女工攀亲结眷,交朋友,很多很多。近郊的农民上城看戏;滩簧班子下乡演出,就有一大批农民观众。农民与艺人交朋友的也很多。

常锡文戏活跃在工农群众和市民中。他们在舞台上唱的,就是老百姓平时说的语言,生活气息极浓。很多著名演员,就是来自农村。张秀英是其中的一位。

张秀英是一位编唱词的“能手”,肚子里 “货色” 真多。我帮她整理过《磨房産子》《窦公送子》,她与虞君良、许素娟一起参加了1961年在南京举办的“锡剧流派会演”。

张秀英出口成章,她口述的许多唱词,形象生动。例如我在梅兰珍唱的《阳告》中写的“金钗彩凤兑干净,云鬓换插牛骨针。八宝耳环进当门,我甘愿两耳捎根柴芯芯”。这“柴芯芯”三字,就是从张秀英唱的幕表戏台词中吸收来的。我在整理传统锡剧时,许多方面,得益于张秀英。可惜,我进锡剧界后,就是“大写十七年”,进入演现代戏阶段。我与张秀英就很少合作了,错过了向她学习的机会。

我见张秀英演过《磨房产子》中的李三娘、《显应桥》中的秦氏、《林子文》中的陆素贞,《陆裕春卖布》中的女主角、《珍珠塔》中的方朵花、现代戏《雷锋》中的小雷锋。

她是大青衣,但演方朵花有她自己的演法,与汪韵芝各有特色。我的耳朵边,有时还能回忆出她喊丫头“红云!红云!”特别的声音。她呼喊丫环,既有宰相千金的骄横任性,又有传统锡剧的乡土气息。以前方朵花一角,常由男旦饰演,张秀英就吸取他们演方朵花的长处,表演更加粗犷、夸张。

1961年 “锡剧流派会演” 时,她还与老艺人余步云合作演《陆裕春卖布》,幕后一句导板,就博得了满堂喝彩。沪剧名家丁是娥知道她是王兰英的老师,专门拜访过她。张秀英的嗓音又脆又亮。据说她的拿手戏是《玉蜻蜓》中演申大娘。“分家”一场,唱得声泪俱下,满场寂静,无人可以与她相比。

小雷锋是童子生,张秀英演得非常出色。这是她晚年演的最后一个现代戏。我看她化了妆,坐在后台衣箱上悟戏。戴了一个假头套,穿了一身破衣裳,活忒忒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穷孩子。我竟认不出她就是我们的张团长。总共一场戏,是个配角,她却演得那么认真。据说她演过《白兔记》中的咬脐郎,英姿勃勃,也能来些武功。我还看到过她演《三关摆宴》中的肖太后,威严大气,演唱俱佳,令人折服。

我听季梅芳先生给我讲过张秀英成名后演戏的故事。

有次在无锡中央戏院,唱《孟姜女过关》。开场锣鼓响了,后台演关官的还在打麻将。规定张秀英上场唱十五分钟,饰浒墅关关官的演员,就该出场与张秀英配戏。旧戏的《孟姜女过关》,说孟姜女是松江人,去长城寻夫,所以从松江出发,要路过浒墅关。谁知那位“关官” 输了钱,要张秀英在台上再唱十五分钟,他想反本。张秀英就再唱十五分钟。谁知到时间关官仍然不出场。张秀英饰的孟姜女总不能立在浒墅关前傻唱。她灵机一动,就说:“看这浒墅关上,沒有关官把守,莫非外出办事去了,待奴奴闯了过去”。打暗语进后台,她再唱半小时,关官到皋桥再上场,拦住孟姜女去路。戏就可以照幕表要求的继续演下去。张秀英饰的孟姜女就出浒墅关,过望亭、新安、周新镇,再过北塘、三里桥、唱的是一路的风土人情。请想,现编现唱,不仅要唱,而且要无错无误地边编边唱。张秀英对运河沿岸的历史人文,现实风光,需要多少知识储备?说她是个才女,一点也不过份。已经唱了一个半小时。唱到皋桥,又唱了半小时。等待关官出场。后台暗语传出,饰关官的演员越赌越输,无心出场唱戏,已经卸妆离去了。此时离散场还有半小时。后台传出暗语,要她再坚持唱半小时,就散戏了。如是一般演员,就“凉” 在台上了。但张秀英没有被吓住,她就从石塘湾、洛社、一直唱到五牧散戏。打出牌子:明日请早。观众照样拍手叫好,还说“听得过瘾”。

她一个人唱近三个钟头,整整一场戏。在锡剧演出史上,这样的演出,从前未有,现在也没有听说过。将来有没有?我不知道。

也有张秀英犯了错,让剧团全体演职员大伤脑筋的时候。一次剧团演《蔡金莲告状》,谁知她出场时“自报家门”,唸成了“奴奴,秦氏香莲” 。这还了得。后台化好妆的王文龙、王文虎马上卸妆,唱黑头的马上扮起了包公。张秀英自知错了,只得将错就错,顺着秦香莲的戏唱下去。反正都是青衣戏,穿的都是黑帔,连头面也差不多。观众照样欢迎。

张秀英演戏很聪明,但她收过一个笨学生。此人名青娥(假名,不宜写真名),长得漂亮,能说会道。与人争论,从不服输。就是唱戏不开窍。跟了张秀英三年,在台上从未亮过嗓子。民间职业剧团,集体经济,这种上不了台的学生带在身边,吃大锅饭,难免有人说闲话,大家要青娥离团。张秀英找青娥谈话,青娥反怨张秀英身为团长,不肯培养自己的学生。说:“老师在台上演,我在台边看,什么角色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说,我演什么?”

张秀英心想,青娥家里穷才来学戏,能唱个三四路花旦,也可有碗饭吃。第三天加演日场,就教了青娥饰丫环要唱的三句唱词:“丫环领路前头走,小姐接脚后边跟。行行来到牡丹亭,……”只要求青娥唱三句“行路调” ,第四句,就由演小姐的张秀英接过去唱了,青娥这就算完成任务了。张秀英问青娥,明白没有?靑娥拍拍胸脯,说:“明白!张团长,你放心,学生勿会坍你台格。”

青娥拿这三句句子,抄在老刀牌香烟壳上,背了两天两晚上。

第三天,早早地吃饭,十点半就化妆。穿上戏服,非常漂亮。

剧团早已传开,“呆婆”今天登场。大家就像三月十八看庙会,拥着青娥。也有不地道的冷言冷语地挖苦,青娥只当耳边风。

开场了,闹场锣鼓约敲十分钟。青娥早早地守在台边候场。

正式开演。乐队打小锣,召唤候场的青娥出场。小锣打了24个“呔”,丫头还未出场。台边的人都在看“呆婆” 登场,一边在偷偷地笑。

张秀英一听不对,怎么小锣打了24个“呔”,还未开唱。她从后台奔出,见青娥立在台边,伸出左脚,缩回;又伸出右脚,再缩回。舞台不能冷场,再等下去,观众会喝倒彩。

张秀英双手用力一推,青娥趁势冲到舞台中间。张秀英似完成了一件大事,终于把笨学生推到了舞台中心。

乐队开始转“行路调” 过门:“米沙米来段来米,沙沙米来段来米,……”,乐队在拉,青娥随着音乐节奏,原地边扭边踏步,不知什么时候拉出一块纱手帕,在前前后后地甩。任凭过门在拉,青娥只扭,就是不开腔。前边小锣已打了24个“呔”,后来再不断地拉过门“米沙米来段来米”, 两边的演员、乐队,早已笑弯了腰。

张秀英急得倒吸一口气,只能自己上台。开口一唱,镇住了观众,一段唱完。张秀英存心要让青娥露一手,保住她的一只饭碗。说:“丫环,前边带路!”

青娥回答“是”!学的那三句,这时照理可以再唱。乐队又转“行路调”过门:“米沙米来段来米,沙沙米来段来米,……”谁知青娥眼朝着天,又忘了。

张秀英打暗号:“阳春” 嘛!(剧团暗号, 倒念,即是“唱”) “阳春” 嘛! 反复催,青娥就是不唱。两边演员大笑。

张秀英生气了。打暗号:“欧尊” 吧!( 倒念,即“走”) 赶青娥下台。

青娥挪着步欲下场。但她想,不对,她这一下场,就告别了舞台,她不甘心。就立即返身,用屁股将小姐赶后两歩,用老簧调唱了台边的演员全懂、而台下观众听不懂的台词:

“叫我'阳春’就'阳春’” ,

“叫我'欧尊’ 就'欧尊’” 。

唱完,兰花指对张秀英一指,潜台词是说:“你以为我不会唱,我唱两两句你听听”走碎步下场,台上一片大笑。

从此结束了青娥的舞台生涯。张秀英尽了努力,终究沒有留住这个学生。

张秀英非常善良,肯救人急难。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王兰英亲口对我讲过张秀英教她学戏的故事。

就在无锡城中公园旁边的“福安戏院” ,现在的表演艺术家王兰英,当年还在跑龙套,学唱戏,饰二娘娘身边四个丫头中的一个。张秀英演二娘娘。轮到王兰英唱了,另外三个中的一个丫头,把王兰英该唱的词抢先唱掉。丫头可分到的一个小小的份头,因王兰英没唱,那场份头就没有分到。学生分的份头归老师拿。王兰英拜的老师名汤国祯,唱老生的。

日场散戏后,王兰英就被老师汤国祯臭骂了一顿,狠不得伸手要打。张秀英上前挡住了。说:“汤先生,孩子的词章被人唱掉了,以后多教她些,就难不住她了。怎么可以动手打呢!”一席话,说得做老师的哑口无言。

王兰英躲到一旁去哭。张秀英就招呼她到“马桶间” 。旧戏馆的女厕所放的是一只只马桶。张秀英乘上厕所的时候,另外教会了王兰英一些词,包括唱腔。王兰英的嗓子很好,经张秀英点拨,当晚上台就吃了个“满堂彩”。丫头该得的份头分到了,老师汤国祯眉开眼笑。从此,王兰英也唱上了比较重要的配角脚色。所以,王兰英总说:“张秀英,是我真正的老师!”

也是在福安戏院。汤国桢赌钱输了钱,偷偷逃走了。债主知道王兰英是汤国桢的学生,就来福安戏院抓王兰英去抵债。那是黑社会,所谓抵债,就是要把王兰英卖掉。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此事被张秀英知道了,当机立断,马上买了几个烧饼,包在手巾包里。又塞给王兰英几元钱,请戏班里一位厚道人悄悄地送她离开福安戏院。张秀英留在福安戏院,与前来抓王兰英的债主瞎敷衍,拖延时间。那次王兰英走小弄,绕道到北塘,再到吴桥桥堍乘轮船。轮船开动了,王兰英急剧跳动的心才悄悄平静下来。傍晚,终于回到她武进县遥观乡父母身边。是张秀英,救了王兰英。 

王兰英也向我讲过张秀英“让戏”的故事。张秀英是红牌,但她常常把头牌唱的角色让给青年唱,她自己唱配角。譬如《玉蜻蜒》,她让王兰英唱智贞,自己饰二牌花旦唱的申大娘。她在这个戏中塑造的申大娘角色,在“分家” 等折,张秀英有新的创造,照样令观众叫好。后来形成习惯,演《玉蜻蜒》,观众一定要看张秀英演的申大娘。

这让王兰英得到启发:只要演出人物性格来,演主角、演配角同样都能出彩,都能让观众叫好。张秀英愿做配角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王兰英,她不仅《双推磨》中的苏小娥,《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这些主角演得好,也认认真真地演了许多配角。如《红楼梦》中的薛宝钗、《玉蜻蜓》中的申大娘、《红色种子》中的张素贞、《刘胡兰》中的二寡妇,等等。她演配角的成绩,观众有目共睹。但观众不一定知道,王兰英甘演配角,演好配角的最初动力,来自张秀英的示范。

在幕表戏演出期间,很多著名的常锡文戏(锡剧前身)艺人,成了造诣很高的民间文学家。有的德艺双佳,树立高尚的戏德台风。旧社会演艺界并非一团漆黑,在苦难的岁月里,还有人愿意相濡以沫,向同行伸出援助之手,闪耀人性的光亮。

张秀英,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

2015-3-11-12:00无锡

2015-3-14-11:32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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