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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前几天，我去洗车。 洗车小哥很认真，车里车外，弄得很细致。洗到一半，他从座椅下的一个死角，翻出一颗枯萎的白菜。小哥很惊讶，举着蔫白菜对我说，你不会用轿车装白菜了吧？说笑之际，他准备随手把白菜丢掉。我蓦地一愣，迅速回过神来，故作镇定的对他说，别扔，我看看怎么回事。 端详着这颗白菜，我的心中像有一股冷风灌进来，上下翻腾。枯萎的白菜如同木乃伊干尸，虽未腐烂，但完全风干了，深棕色的叶子像八爪鱼的触手，软绵绵的瘫在我手里。我像找到了重要“证物”一样，走到角落，极力掩住内心的悸动。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找到了。他说，找到什么了？我说，那颗白菜。他很惊讶，啊，找到啦，这事儿我惦记一年多了，总算找到了，终于找到了，我没记错…… 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父亲像孩童一样，又惊又喜，只顾说碎碎念，但电话这头，却有一股巨大的歉意涌上我心。我不知如何作答，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盯着这颗白菜发呆，瞬间，这干枯的白菜像被施了魔法，在我手上变得笔挺油绿、沉甸甸的。恍惚中，时光一下子回到了儿时。 那时候，家里很穷，一年四季，白菜都是饭桌上的“常客”。什么东西经常吃，都会有腻的时候，何况是味道天生就平平的白菜。尽管母亲换着做法，炒的、炖的、蒸的、凉拌的，但吃起来仍旧味同嚼蜡。我非常抵触，常因为吃白菜而撂下筷子，在一旁噘嘴。父亲是个暴脾气。见我不吃饭，他就把发红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大声说，不吃就饿死你！相反，比我小两岁的妹妹十分乖巧，把白菜吃的“津津有味”。 后来，我发现，父亲对白菜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偏爱。等家庭条件好些了，他还是房前屋后的种很多白菜，每顿饭有两三道菜，还是会有白菜。我不明白父亲的想法，就问母亲，是不是爸爸喜欢吃白菜。母亲笑着说，你爸就是穷惯了，吃白菜就像喝凉水，离不了。  2 在父亲眼里，我从小叛逆，不是读书的料。 他“重点”培养的是我妹妹。妹妹确实争气，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考上了大学，成了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自从妹妹收到录取通知书开始，父亲的酒喝得更来劲了，白菜也吃得更快活了。 一天，妹妹打电话告诉我，哥，我终于知道咱爸为什么喜欢吃白菜了？他同别人讲，我姑娘考上大学，离不开从小吃白菜，白菜的谐音是“百材”，吃了能中状元。我说，别听他瞎说了，我也从小吃白菜，为什么我连高中都没读呢？妹妹打趣我说，你比我吃的少啊，你每次都不愿意吃，爱挑食。我吃的才多呢，所以你没有我有“材”！妹妹说完就在电话里咯咯笑。 转念一想，我真笨，举我的例子不能反驳妹妹，我应该拿父亲来说事儿，他吃了一辈子白菜，只读完小学啊！ 父亲虽是小学文化，但认识很多字，喜欢看武侠小说。在我小时候，家里就有很多金庸、古龙、梁羽生、黄易的小说，还有一些没头没尾的章回小说，估计有上百本，装了一柜子。这些书多数是父亲从旧书摊上淘来的，闲下来就翻看。 或许是遗传父亲的基因，我也喜欢看武侠小说。但父亲不让我看。我常施展石阡绝技，从他自认为“密不透风”的柜子里摸上一本书带到学校，放学回家再悄无声息的把书放回原处。 记得在我初中的一个暑假，父亲让我去放牛。我照例从父亲的柜子里偷上一本小说带着。牛在一旁安静的吃草，我在树荫底下安静的看书。这幅温馨宁和的画面被我的班主任捕捉到了。在大半个学期里，我被光环笼罩，荣誉加身，成了一个放牛不忘读书的好典型。每次班会或家长会，班主任都点名表扬我，说凭我这种勤学苦学的精神，一定会笑到最后。 尽管如此“勤学苦学”，期末考试成绩还是极其不理想，不仅没有进步，还退步了，名次已经接近班级学生总数。班主任敲开我的家门，一探究竟。那天，父亲并没喝酒，但脸涨得通红，对老师说：他看的是小说，是闲书，他不是学习的料。老师走后，父亲对我说，什么人什么命，你天生是浪迹江湖的社会人，不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你和你妹不同。 从那以后，我似乎成了学校和家里的弃儿。我知道，父亲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是放弃培养我。  3 人贵有自知之明。刚读完初中，我就外出打工了。 临走前一晚，父亲对我没有丝毫挽留，他让母亲炒了几个菜，破天荒的让我喝酒。虽然我心野，但想到即将告别故土，告别父母，心中还是万千不舍。那一夜，我酩酊大醉，父亲也没少喝。但我记得他一直对我微微笑，我一度以为他是盼着我早点滚出家门，步入江湖。多年后，我听母亲说，在我喝多的那晚，父亲使劲儿把我拖到床上，坐在床尾一言不发抹眼泪。 我天生不服输。江湖上野路子出来的武林高手多的是，我也要加入其中。我坚信自己不读书，也照样能杀出一片天地！ 事实上，这片天地，“杀”得实在太难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工地搬砖。不是现在取笑说的赚钱，而是实实在在的搬砖。工地包吃包住。没想到，早上是白菜馅包子，午餐和晚餐以清炒白菜为主。归根结底，我还是没有离开白菜。但我必须得吃，不吃就没有力气干活。 人生中，我有且仅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大约用了两百字，讲工地上的苦累，说白菜难吃。 父亲在回信里唠叨了一大堆，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一句文绉绉的话，说：生活就像白菜，吃下去嘴里没味儿，但心中有味儿。第二天，我在嚼白菜时，还琢磨父亲这句话，到底啥意思？ 打工一年后，我从军入伍。人家都说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在部队当兵的那两年，我更是吃够了所有苦头。两年没回家，平时打电话都很少。但我报喜不报忧，从未跟父母诉过一句苦。当我退伍返乡时，妹妹已大学毕业，开始在父亲的预料中读研。 我又回到了曾经打工的地方，凭借在部队大熔炉历练的一身本领，开始跟老乡做起了广告生意，我没黑没白的拆灯箱、贴广告、跑客户、发传单，反正能干的都干。经过几年摸爬滚打，我们几个人合伙注册了公司，虽不是日进斗金，但也能养家糊口了。 前年，我一下子分红了近二十万元，这在我的老家可是乡亲们一辈子都难以赚到的。我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翅膀硬起来了！父母一定想不到我也能“出人头地”，能赚这么多钱。 我决定“衣锦还乡”。  4 我突然回到家中，父母喜上眉梢。 喜悦无法掩盖苍老。几年没见，父母老了许多，父亲尤其明显，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垄沟，深一道浅一道的横亘着，他的背也驼了，曾经的硬汉变成了眼前的小老头。 父亲杀了鸡，买了鱼，母亲使出浑身解数，一下子做了七八道菜来迎接我。当然，桌上的青菜依旧是白菜。我跟父亲对坐小酌，十分惬意。 回到家乡就是舒服。人啊，还是离不开家。可能应了那句话，心情好，吃什么都香。吃家里的白菜，竟然破天荒的感觉有股甜滋滋的味道。我说，这白菜好吃，比城里的好，城里的白菜一点味儿都没有，吃起来像喝一股浑水。母亲在一旁说，城里的白菜都是大棚弄出来的，家里的白菜都是你爸自己种的，不上肥料不打农药，浇水都是用井水，甜着呢！ 父亲在一旁脸红脖子粗的笑，不知道他是因为被表扬了脸红还是因为喝多了脸红。他说，你回城时给你带几颗，最新鲜的！母亲在一旁不高兴了，马上说，你这人有毛病，孩子刚回来，你就说回去的事儿！ 父亲常跟母亲拌嘴，而且从不相让。我以为父亲会反驳，但只见他瞪了母亲一眼，啥话没说，继续跟我碰杯喝酒。我估计，他担心在儿子面前坏了气氛，人老了，性子就圆润了。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个“短暂”并不意味着我要马上离开老家了。实际情况是，新冠疫情爆发，我所在的乡镇被隔离，我将滞留家中，无法如期返城。妹妹也被隔离在学校，不能回家过年。 瞬间，我陷入恐慌之中，不是因为害怕疫情，而是因为公司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刚起步的“事业”步入了僵局，我的情绪一下子坏了起来，每天憋在家里，抱着手机不松手，不停给公司同事打电话处理业务。然而，鞭长莫及，生意日渐萧条。 父母跟着我担心，每天中午父亲都陪我喝闷酒，两人相对无言，唯有酒杯相碰的声音。 一天，父亲指着那盘白菜跟我说，儿子，你知道吗，白菜还有“百财”的意思，做生意的吃了会转运气！说完，他就给我夹了一筷子白菜。看着碗里的白菜，我哭笑不得，但还是一口气吃完了。但仔细想想，父亲说的有几分道理，我身边很多老板的办公桌上都摆着白菜玉雕，确有招财之意。  5 疫情终于好转，隔离解封了。 父亲知道我就要回去了，每天都小心翼翼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城里？但因为要做核酸检测，返城日期迟迟不定。我不耐烦的对他讲，你别操心了！ 就在那几天，我发现父亲每天都早早到菜地，割下几颗白菜，整齐的码放在墙角。母亲跟我说，你爸想让你回去时带几颗当天的新鲜白菜，但你的时间不能确定，他就每天都割几颗，收拾妥当，在那儿备着。听了以后，我想起了朱自清在《背影》中说的那句，“我心里暗笑他的迂”。 我仍旧回不去，心里急得冒火。父亲偏偏又来问我定了日子吗？看着他那副好像巴结我的模样，看着墙角摆放的一堆白菜，我终于忍不住了，对他大吼，行了，我一颗白菜都不带！哪有心思带！虽然我自幼叛逆，但我是第一次跟父亲发脾气。我说完就后悔了，以为他会暴跳如雷。谁知，他竟然意外的沉默走开了。我心中更加愧疚。 过了几天，终于可以返城了。我收拾行李，父母送我离家。临走前，我像小时候父亲检查我有没有往书包里装闲书一样，略有警告的说：不要给我带白菜啊！父亲唯唯诺诺的答道，没带，没带，路上小心。等他说完，我还专门看了看后备箱，都是我的行李，情况正常。出发！ 一路拥堵，驱车十多个小时，才到家。我浑身瘫软，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给母亲报了平安，她对我说，你爸还是给你带了四颗白菜，是今天一早从地里收下来的，他偷偷藏在你车座底下了。听了以后，我的怒火一下子就上来了，身体像打了毒素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大声喊道，不让带不让带，你们还藏起来，唉！我一把挂了电话，但冷静想想自己做的又不对。毕竟，父母是好意。 我担心白菜在车里被捂坏了，又拖着烂泥一样的身体去翻白菜。结果，左翻右翻，只找到三颗，但母亲明明说有四颗啊！第二天，我跟母亲说还有一颗白菜没找到，我还强调说，白菜烂到车里，很可能损坏电路！母亲一阵紧张，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向父亲大喊，你到底是藏了三颗，还是四颗，你是不是糊涂了！母亲安慰我说，你爸记不清了，这几年他记忆力越来越差，你找到三颗就应该是三颗。他老糊涂了。 那段时间，我忙着处理公司事务，根本没空儿在家吃饭。等过了几天，再看那三颗白菜，全都烂掉了，只好丢弃，心中一阵懊悔。 没过两个月，不知是因为疫情影响，还是因为没吃父亲给我带的白菜，放弃了“百财”的美好祝愿，我们的公司倒闭了。我重新开启打工人生。那时，我万念俱灰，只想回老家清净清净，但我不能回去，因为我告诉父母，白菜都吃完了，生意做得很好。  6 父亲没记错，他确实给我带了四颗白菜，只是他像个武林高手，把其中的一颗白菜藏得太深了。洗车时找到的枯萎的白菜就是第四颗白菜。 见这颗白菜只是枯萎，并未腐烂，像小时候父母晾晒的干白菜，还可以吃，我用它煲了汤。经过一夜的浸润熬煮，干白菜像吮吸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焕发了勃勃生机，散发出暗暗的绿意。我迫不及待的喝上一口汤，感觉全身通透，故土的芬芳沁人心脾。我一边喝汤，一边揣摩着父亲的那句“名言”：生活就像白菜，吃下去嘴里没味儿，但心中有味儿。突然间，泪水不自觉在我脸上潺潺流淌，像故乡的那条小溪，父亲常汲里面的水，浇灌他的菜地…… 父亲节到了。父亲是从不过这些节日的，但我还是给他发条短信，跟他道声辛苦了，祝他父亲节快乐！顺便借用白菜的谐音，给他写上一句：“百裁”愁苦，一生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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