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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别|弯弯的风景之八

 韩怡 2022-06-25 发布于辽宁

醋溜童话


五更别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一个秋天,一个农夫赶着满载麦秸的马车走在辽南的土路上,他的两个幼子坐在高高的麦秸垛上。在路过一棵大树的时候,横着伸出的树枝把两个孩子挂了下来,两个孩子滚到车轮下面,被车轮轧了过去。七岁的孩子当场死了,四岁的孩子被轧断了两条腿。农夫立时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农夫中风了,双手挛缩变形,跛足拖行,失去了劳动能力。农夫的妻子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倾斜了的家。地里的活计没人干,农妇找了一个长工帮忙。她不知道就是因为雇佣了长工,她的阶级属性就有了根本性质的改变,从富裕中农变为了地主。

附近有个张太太是个有名的家传中医,她治好了断腿的孩子,这个孩子长大后,双腿健壮,尤擅长跑。

那个农夫是我爷爷,那个活下来的孩子是我父亲。

奶奶如果生活在今天,应该是个励志典型了。她在丈夫中风残废后维持着全家的温饱。再苦再难她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连女孩子也上了学。她以为诗书传家必然福泽久,却没料到遇上了文革。如果奶奶让孩子们下地干活,不去读书,也许就不用雇工帮忙,如果没有雇工,也就没有地主成分。如果奶奶不那么坚强,任由家业败落,一家人吃不上穿不上,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那么孩子们就是正宗的贫下中农出身,也许还能当个造反派头头。但是没有如果,奶奶只认定孩子们要读书要有知识要成为有文化的人。

父亲一直读到中学毕业,然后做了小学教员。父亲并不知道同学和同事里有人参加了国民党。在日本投降前后,秘密参加国民党也是进步青年向往的事情,很有地下抵抗组织的意思。那时共产党也是地下的,但行踪诡秘,一般人不知道。父亲是有名的胆小鬼,人家都不带他玩。

一九四五年东北解放,爸爸十八岁,当了人民教师就算是共产党的干部。这些干部没扛过枪没吃过苦,却都算作建国前参加革命。

父亲平时谨言慎行,我妈说他“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只有打喷嚏时他才出个大声,以致有时我觉得那不是他的声音。那喷嚏真是声震屋宇,雷霆万钧。别人打喷嚏只是“啊——嚏”而已。而他的是“嗯——啊——嚏”,好像开始时想极力忍回去却没能办到,不得不让那口气冲了出去。父亲的胆小谨慎使得他仕途平安地度过了解放后接二连三的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等运动。这原本是他值得钦佩的生存之道,但是我在血气方刚的时候,却对他有过一丝不敬。文革后那些平反的“右派”让我知道曾经的大鸣大放,百家争鸣,一大批知识分子中的精华被打成右派,那里面没有他,他没有胆量说不好听的话。我倒佩服了一下母亲,她敢于给一个作风不正的领导提意见,被取消预备团员资格,所以她终身的政治面貌是群众。

那一天,还不到下班的时候,父亲意外地领了一群人回家来。父亲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据说又被办了什么班。我和弟弟见到爸爸又惊又喜又怕。因为当时我和弟弟正在家里偷着做油炒面。我们把妈妈精心保存的白面挖了几勺,炒熟,拌了点白糖,就那样干着吃,不小心都能呛着了。吃完后我们正要把锅刷干净,把所有偷吃的痕迹都消灭掉,这时爸爸进屋了,我们的脸上还粘着面粉。

爸爸脸色阴沉,把我和弟弟赶出了家门。我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就趴在窗口往里望。别的小孩看我们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很好奇,也聚过来往里望。爸爸拿了把扫帚出来了,腿快的孩子都跑了,我跑不动,被扫帚打了几下。

来的人是父亲单位的,是来抄家的。他们翻看了我家所有带字的纸,然后把和父亲的有关的材料、照片、书和笔记本拿走了。晚上,爸爸让妈妈有所准备,他的问题升级了,可能要从重处理。

我这才知道我们家面临着多么大的危机。我决心让自己懂事一点,不再出门惹祸了。

我只是偷偷地找朋友来家里玩,在妈妈回家之前,我们把家收拾好,让妈妈看不出有人来玩过。但是妈妈还是发现了。我总是奇怪,妈妈怎么会知道我找外面的孩子玩了?原来她是发现我头上的虱子了,没有接触就不会传到身上。从农村回来时,妈妈把我脱了个精光,洗了个有皮没毛。脱下的衣服都用开水烫过了。这回又有虱子了,显然是从别人那里传来的。那时头上有虱子的女孩挺多,都是因为她妈妈养的孩子太多,顾不上收拾。妈妈说我是个撒谎的孩子,给我讲了匹诺曹的故事。可是我想,谁不撒谎,你们大人不也在撒谎吗?比如父母表面上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可暗地里还在来往啊。我们做得更小心了,那个头上养着虱子的小香再也不敢让她来了,她妈妈是裁缝,她有许多漂亮的布头可以给布娃娃做新衣服,那也不和她玩了。

这世上哪儿有不闯祸的孩子呢?做个好孩子实在太难太难了。那天,弟弟学着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他把盖被垛的布单披在身上,手里挥着一个苍蝇拍,就在被垛上演“打虎上山”,把被子踩得乱七八糟,我们无论怎样叠也不能恢复原貌了。妈妈下班回来看,以为是我们又往家里招人了,把家糟蹋成这样,就狠狠训了我们一顿,说她知道我们做了错事还撒谎,因为我们的鼻子都变长了。真是百口莫辩啊,我气得晚饭都不吃了。

其实只有那一次妈妈说错了,要说也不冤枉,我们天天都找人来家里玩。

有一天我们找了几个孩子在家里打扑克。我们的扑克是我用牛皮纸做的,红桃黑桃方块草花一个不少,都用铅笔画上去.大小司令JQK都尽量临摹下来。弟弟听说臭手抓好牌,就用臭脚丫子拿牌,果真抓到好牌,打赢了。他得意忘形地喊了一声:“中国人民脚丫子万岁!”立即几个孩子对他大叫:“反动,反动!只有伟大光荣正确的人才能喊万岁,你个臭脚丫怎么能万岁呢?”我强词夺理地争辩说:“又不是说俺弟的脚丫子,是说中国人民的脚丫子,怎么不行?中国人民所有的东西都是好的,喊万岁怎么了?”他们觉得不服气,可又没说过我,就悻悻地散了。我和弟弟知道坏了。他们回家一说,他们家的大人明天就会来开批判会的。我们不但领人来家里玩,还说了这样反动的话,让妈妈知道了还不打死我们?

那天妈妈下班回来发现我们像霜打的茄子,搭拉着头,躲闪着妈妈的眼睛,用手遮着鼻子。妈妈几句话就让我们坦白从宽了。妈妈也吓了一跳,但她不敢打我们,怕我们哭喊起来让邻居听见过来盘问。我们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没有事,那些孩子也没有再提这个事,大概孩子们贪玩,早就忘记了。

我们女孩子们在一起,玩自己做的布娃娃。一拃长的小人儿,有五官,有头发,有四肢,有粉色的小拳头和穿着皮鞋的脚――皮鞋是用蓖麻籽壳做的。我们的娃娃都有名字,有年纪分大小的,我们用一个大纸盒当娃娃的家,里面用硬纸板隔出了小房间。我们经常娃娃们衣裳,谁想入伙玩就得带来几块花布头

在划清界限以后,奶奶只能半夜里来看我们,天没亮就悄悄走了。每次来都忘不了给我带几样好东西:几把红枣,几穗嫩苞米,还有给小布娃娃穿的小鞋――蓖麻籽的壳。奶奶又好长时间不来了,我给爷爷留的一小块灌肠都长毛了。爷爷馋肉,一块干巴猪骨头他都舍不得扔,馋了就啃点骨头渣渣。

都怪卫东他妈,又给我们家贴大字报了,说我家还和地主家庭有来往。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的,奶奶三更来五更走,来去都很小心的。也许问题还出在我身上,那些来玩的孩子知道奶奶给布娃娃送皮鞋的事。看来妈妈说不让往家里招人是有道理的。

至今我也想不起来最后一次和奶奶见面的细节。只记得那是深夜,我睡在床上,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奶奶来了。

妈妈对奶奶说:“他被隔离审查了,工资也被扣发了。这是给您的三十元生活费,以后也许我们不能好好孝敬您了。我和姐姐商量了,请她先照顾你们一段时间。我相信党不会冤枉好人的,他一定会有清白的那一天,那时我们还给你们养老。”  

奶奶说都是她的错,要是她不坚持让孩子读书,都在家里种地,就不会有这些倒霉事了。她希望儿子回乡务农,说村里人其实很厚道,不会太欺负人的。妈妈说,他要听组织的安排。组织要把他们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劳动改造,这是不允许自己挑选地点的。

奶奶拿着儿媳最后孝顺她的钱,天不亮就走了。听说奶奶要走了,我好像是睡眼朦胧地说了一声“再见”,甚至没有仔细看她一眼。我怎么知道这就是永别!没能为奶奶擦一擦泪水,没能为奶奶理一理白发,就这样让她走进了无尽的黑暗。那一夜她迷路了,在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她找不到自己的家。她被好心人发现送回了村子。从此她再也没能独自走出家门一步,她再也不能在深夜里偷偷来看孙子孙女了。

后来奶奶爷爷跟着姑姑一家下乡了,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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