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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刘镇上空的残暴与温柔

 置身于宁静 2022-06-25 发布于浙江
 《兄弟》这个书名很好,一看就知道要写两个人的故事。小说里的一对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兄弟李光头和宋钢,像扔在刘镇上的两根绳子,借着人生的命定和无常、家庭际遇,借着李兰和宋凡平的一段革命时期的爱情,兄弟俩被拧在一起,交叉、复调、矛盾……然后又各自分开,像两根互不相干的绳子一样,摊到刘镇的街巷里。整部小说也像绳子一样,线条非常清晰,叙述也颇有力量。
    刘镇。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兄弟》已经完成的部分中,“刘镇”作为作家叙述的地址被一再地提及,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刘镇展开。“我们刘镇”的不断重复使用饱含感情,“多年以后”的加西亚式句子也充满回忆的辛酸感。小说里的刘镇是南方的一个日常小镇,有河流、桥、街巷、电线杆,不时会有荒唐小事发生,镇上的人群形形色色,性格特征非常突出的就有余拔牙、童铁匠、关剪刀、赵诗人、刘作家、长发孙伟和他的父亲、高大全宋凡平、完美女人李兰……至于李光头和宋钢兄弟,因为特征过于明显,反倒成为隐性角色,在刘镇幽灵一样四处闪动。
    外国佬的小说看多了,就会对中国小说的形式实验特别的没有信心。也因此,会对中国小说编制故事的能力特别看重。《兄弟》无疑是一本好读的小说,也是一本感人的小说。两个经历耻辱和悲伤的家庭重新组合,刚刚感到生活有了希望,就被即刻赶到的文化大革命化为泡沫,家破人亡,兄弟离散。整部小说像一篇过分精彩的新闻稿,主人翁李光头因为偷看女人屁股而被当场抓获,作为好看小说的“导语”被提到了开篇部分;作为衔接和背景,交代了李光头的父亲就是因为偷看女人屁股掉进粪坑被淹死的;然后家庭重组,李光头和宋钢相遇;然后革命来临,家庭崩溃……故事性很强,形式老套。
    和粪坑有关的故事在《活着》、《在细雨中呼喊》中都有所描写,在《兄弟》中余华重复运用,也还达到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所有的作品其实就是一部作品”(巴尔扎克语)的效果。《兄弟》通过真正的受害者李兰的表现,强化了不干不净地死于大粪的耻辱感。
    残暴。刘镇上空弥撒着残暴的阴影。“宋凡平之死”是《兄弟》的高潮部分,这个“现场直播”式的广角镜头推拉组合,全景呈现了棍棒之下,英雄死于木棍在体内折断的惨烈,死于即将开出而无法抵达的长途车,死于爱情……读者几乎无法承受这种巨大的不被实现的理想。因此,震撼和愤怒催生了同情。充满暴力和英雄主义的白描,使余华在这一个章节中陷得很深,甚至到了失控的地步。在写到那些“红袖章”因踢死宋凡平用力过猛而走路一腐一拐时,余华不得不让苏妈出场,带出了“这六个禽兽不如的红袖章”、“他们简直不是人”、“人怎么会这样狠毒啊!”之类直抒胸臆的语言。而早期余华的作品《河边的错误》、《现实一种》、《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等冷静的、刻薄的、作家本人不在场的语言策略是多么的优秀,它们像喉咙里不小心吞进去的碎玻璃,少女肌肤上硬扔上去的冰渣子。
    除了怀着“比海洋还深厚的感情”、丈夫死后七年不洗头的李兰,刘镇上的人们非常容易地就忘记了宋凡平的死,而暴力在继续。终于,长发孙伟被人剪断了颈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再一次染红了刘镇的天空;他的父亲,那个吼过宋凡平的男人,在牢房中被人施以“鸭子凫水”和“肛门吸烟”酷刑的男人,在听到自己的妻子正赤裸着身体、穿行在街道上的时候,把一根大铁钉钉进了自己的脑袋……
    温柔。刘镇上空也点缀着温柔的白云。以李兰为代表的刘镇女性在小说中透彻地表现了一种人性的光辉,她们柔弱、爱面子、细腻,甚至坚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她们无力把握自己手中残存的爱情和家庭。这种情绪传达到宋凡平的身上,就多了些试图改变命运的抗争。余华通过耐心地写宋凡平的微笑、善意地欺骗孩子,以及他在革命开始时给远在上海住院的妻子李兰写信等等细节强化了全书的温情,使一种极细腻的情感之流潜伏于暴力叙事的社会环境之中,都很妥帖,也很温暖。值得注意的是,个人的聪明行为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永远是无力的,宋凡平为了让孩子们尽量少地受到伤害,就教孩子识字:地主——“大地”的“地”,“毛主席”的“主”——这一微小的举动,也被李光头在大庭广众之下解释为“大地上的毛主席”而遭致失败。最终,地主宋凡平因此而被关押,最终因为要去接李兰而在长途车站被“红袖章”们活活打死。温柔被暴力摧残,只剩下几双“古人用的筷子”,仍旧悬浮在人去楼空的旧房子里。
    作为高大全形象宋凡平的儿子,宋钢像他的父亲一样,温厚、朴实、忠诚。在家里只有兄弟两人的时候,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厚与仁慈,只剩最后一粒米了让李光头吃,只剩最后一滴水了让李光头喝;在他和李光头分开的日子里,把仅有的大白兔奶糖分批地送进城里,压在门口的石板下,自己舍不得吃而悉数给了李光头;帮助年迈的爷爷卖菜……
李光头始终是主人翁,他的温柔是一种“人不可能坏到及至”的温柔。在文化大革命到来的时刻,不足十岁的他,开始靠着摩擦长凳、桥栏、电线杆获得性欲上的小小安慰;父亲死后,李光头和宋钢分开了,兄弟之间的互相想念,是孩子式的温柔情愫;病中的母亲要去上坟,李光头不惜出卖林红屁股的秘密,从童铁匠和余拔牙那里借来了板车、躺椅和遮阳伞;母亲躺在医院里,李光头舍不得离开半步……而无一例外的是,这种微小的温柔都被暴力所摧毁,最终只留下了李光头孤零零的一个人,去面对喧哗不止的刘镇。
    《兄弟》是这样的一本书:读后你会失望,但你一定要读;不读也没关系,但你会遗憾。像因为不屑和逃避,而错失了今夏的超级女声。
    如你所见,在这篇不知所云的小文章里,我一直在用着比喻——这种最陈旧、最没有力量的修辞;我也偶尔用点儿排比——这种最容易引起别人反感的句式。没有办法,余华的《兄弟》上部里满篇都是,阅读的过程中,不自然地受到了影响。我想说的是,无论任何体裁的文学作品,吸引读者的首先是语言,是语言在催动着叙事的层层推进。而一味地玩弄比喻、排比、重复叙说、埋伏笔这类技巧,读者是没有耐心的。除非你在写的是一篇不足三千字的随笔——像眼下你正在读的这篇一样。
    我希望余华在《兄弟》下部中先解决语言问题。不过,他所独创的所谓“强度叙述”,也就是追求叙事的密度,《兄弟》是做到了的,而且还很成功。起码,我很容易就读完了整本书——像读《故事会》里的某个长故事一样——末了还有某种期待,希望尽早读到下部,以知道李光头是怎么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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