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中國人的道理,都在這吃裏頭了 中國人有詠物言志的傳統,又持有家國之念,對食物的關注往往成為重要的窺口。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說得是國策方略,也是火候的拿捏得宜。廟堂畢竟複雜,失意於此,往往退而求其次,以“吃”入文,算是一種心理補償。歷朝歷代,自有書單可作輔證。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張潮的《幽夢影》、張岱的《陶庵夢憶》、李漁的《閒情偶寄》等等。而袁枚的《隨園食單》,則見曠達之相,自覺蕩開仕宦“正途”。造園譜曲外,亦將飲食作為人生態度的一端。 《北鳶》裏寫了一些飲食的場景。它們的存在,對筆者而言,是一些意外。每每出現在人物命運的節點,又似乎是百川歸海。 ![]() 其實中國人對吃講究,是素來的。說與亂治無關,又不全對。《北鳶》裏第一次出現談“吃”的場景,是民國十一年豫魯大旱,百年不遇的“賤年”。兩地災民南下,安置於齊燕兩處會館。富庶商賈設棚賑災。主人公文笙父親盧家睦經營的“德生長”,以“爐面”發放,就此與城中的清隱畫師吳清舫先生結段緣,成就襄城丹青私學。“爐面”為魯地鄉食,作法卻甚為講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紅燒至八分爛,以豇豆,芸豆與生豆芽燒熟拌勻。將水面蒸熟,與爐料拌在一起,放鐵鍋裏在爐上轉烤,直到肉汁滲入至麵條盡數吸收。“以此賑災,果腹為其一,解流離鄉民背井之苦為其二。內裏卻是有關中國人仁義的辯證。人自有困厄之時,商紳周濟以鄉里美食,是德行,亦是不忘其本。所謂禮俗社會,講求血緣與地緣的合一,從而令“差序格局”出現。作為出身山東的外來者,盧家睦在襄城這個封閉的小城,缺乏所謂“推己及人”的血緣依持。所以,選擇投身商賈,也是必由之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說得十分清楚,商業活動奉行“理性”原則,而血緣社會中奉行的是“人情”原則,兩者相抵觸,因此,血緣社會抑制商業活動的開展。而這也正是家睦得以“客邊”身份成為成功商人的前提。但是,費先生同時也指出,籍貫是“血緣的空間投影”。其與“差序格局”中的“倫”相關,所以,便不難理解家睦對於魯地鄉民的善舉,實質是出於對“血緣”念茲在茲的塊壘。而家鄉的食物“爐面”則成為最直接的“仁義”表達,這一點,恰為同屬文化“邊緣人”的吳清舫所重視並引為知己。 所謂微言大義,飲食又可為一端。文笙隨盧氏一族跑反歸來,在聖保羅醫院裏越冬避難。醫院裏的外籍醫生葉師娘,邀請他們在自己房間裏向火。因為火裏的幾顆烤栗子。衆人有了食物的聯想。相談入港,幾成盛宴,之豐之真如VR之感。可及至後來,發現不過畫餅充飢。但美國老太太葉師娘,就有了結論說“中國人對吃的硏究,太精也太刁”。文笙的母親便回她,老子講“治大國若烹小鮮”,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裏頭了。接着,纔是重點,她說的是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度。她從安徽的毛豆腐說起,然後是臭鱖魚、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益陽的松花蛋,鎮江的肴肉,全都是非正常的造化。說白了都是變質食品,可中國人吃了還大快朵頤。所以,說國人中庸無為,其實不然。中國人是很好奇勇敢的動物,不然魯迅也想不出“烏鴉炸醬麵”這樣驚艷的食譜。再往細裏數,有“三吱兒”等物,怕是連什麼都敢往肚子裏吞的貝爾,都要甘拜下風。 ![]() 到文笙成人了,在杭州遇到了故舊毛克俞。克俞在西泠印社附近開了家菜館,叫“蘇舍”。毛先生的原型是我祖父,藝術史學者,本人不涉庖廚。為讓他的性情不至如此清絕,這一場景為筆者虛構。不過,我寫到“蘇舍”裏菜單開首寫着蘇子瞻的句:“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倒很像是他的自喻。但這館子的菜,既非徽菜,也非杭幫菜,而是兩者的合璧。“雲霧藕”脫胎於徽菜“雲霧肉”,“乾隆魚頭”原是杭菜中的“皇飯兒”,用料卻是安徽的毛豆腐。其他的青梅蝦仁、雪冬燉鴨煲等,便都是兩大菜系聯袂的改良版。老實說,這些菜式皆出於筆者的創造,並非一一實踐過,但想必都是好吃的。寫的是佳餚,想要說的仍是中國人“調和鼎鼐”的功夫。在大時代裏,沒有一點坦然應對常變之心,是會活得艱難的。故而,書中開胃的“西湖蒓菜湯”,原是一道素湯,也便加入了開洋與火腿,命為“中和蒓菜湯”,作了這時世的象徵。 《北鳶》寫飲食,歸根結底還是在寫人心的虛渺,權力的制衡,亦以民間輻射廟堂。女主人公仁楨的大姐仁涓,嫁到了簪纓世族葉家,心中無底,聽了老姨奶奶的主意,月子裏開了十八吊老母雞湯的方子食補,折磨下人,衹為了做足娘家的“排場”;石玉璞和舊部柳珍年在壽宴上見了面,柳是來者不善,話不多說,卻拿席上的遼參做起了文章,說石玉璞跑大連上等海參吃得太多,未免脹氣,暗諷他與日本勢力的瓜葛。仁楨要勸說名伶言秋凰行刺和田中佐,約在老字號的點心鋪“永祿記”,又是一場心潮暗湧。這糕點鋪開了一百多年,應了物是人非,其變遷也正是襄城歷史的藏匿。 《禮記》中說,食色都是人之大慾。千百年來,後者被壓抑得厲害,前者則成了中國人得以放縱的一個缺口。然而久遠了,也竟自成譜系,多了許多的因由。姑母昭德將英國人舶來所贈,給文笙吃,說,這外國糖塊兒,叫朱古力,先苦後甜,是教咱哥兒做人的道理。 ![]() 二、澆上一勺魚香醬汁,就變成四川的了 一個打魚的帶着一船的鸕鷀,在渾濁的江水中試手氣。他的鳥兒們撲閃着大大的黑色翅膀,脖子上都套着環,逮到的魚要是太大,吞不進喉囊,就吐給打魚的。打魚的扔進魚簍,換一條小魚餵給鸕鷀,我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被深深吸引了。我在成都的日常生活,充滿了這些迷人的小劇場。 這段文字似曾相識,或許是因為提到了魚鷹。16世紀的桂林,一個葡萄牙人也曾坐在灕江邊上,凝望魚鷹飛翔勞作。船員蓋略特.伯來拉經歷了命運的多舛,這是他眼中“陌生而熟悉的中國”。四百年後,叫做扶霞的英國女孩,看着類似的風景,進入了這個國家的日常。 她所體驗的中國生活,沒有她的歐洲前輩如此沈重迷惘。相反,每一日都氤氳着食物的濃烈香味。又過了若干年,她將這些記憶寫成了一本書,《魚翅與花椒》(Shark's Fin and Sichuan Pepper)。扶霞是個美食作家,這樣的介紹似乎太官方。那麼,可借用這本書中文譯者雨珈的說法,親切地稱她為“吃貨”。這是恰到好處的名片,助她勇敢地游刃於中西錯落。 1992年,扶霞申請到了英國文化委員會的獎學金,來中國成都完成她的少數民族硏究計劃。然而她真正的理想,卻是成為一個川菜廚師。“我就是一個廚子。衹有在廚房裏切菜、揉面或給湯調味時,我纔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她樂此不疲地投入學習,也的確成功了。剛來的時候,她不通語言,帶着一點對異鄉食物的恐懼與好奇,進入這個國家飲食文化的隱密處。這本書的英文版,副標題是“一個英國女孩在中國的美食歷險”,因此不奇怪在她的文字中,屢屢出現馬可波羅的名字。從一開始面對一隻皮蛋的作難,到嘗試一切在自己經驗之外“可疑的”食物,肥腸腦花兔腦殼,以及北京街頭吃咕咕作響氣味奇異的鹵煮。甚而挑戰自己對於“殺生”的觀念,感受着讓西方人嘆為觀止的“日常的殘酷”。當完成這本書時,扶霞已在中國生活了十四年,可以做地道的毛血旺和麻婆豆腐,也早已突破有關禁忌的飲食成見。其中自然並非一帆風順。或許,有關飲食的態度以言簡意賅的方式,穿透了一切修飾與客套,纔造就了文化的狹路相逢。 ![]() 因此看扶霞的書,你不會覺得她談論中國的飲食,帶着我們所熟悉的東方主義語調,反而更多是一種“自己人的眼光”。相對馬可波羅,我更認可她德國同學的評價“你是我們外國留學生的司馬遷”。她以獨有的方式,為中國飲食文化作出編年。談起中國的美食歷史,如數家珍,最喜歡的中國廚師除了伊尹和易牙,便是袁枚的私廚王小余。在書中信手引用《隨園食單》《庖丁解牛》《呂氏春秋》。到清溪鎮找花椒,她想到是《詩經》和漢代的椒房。這種掉書袋的方式,有着中國式的蘊積美好,即使有時欠缺自然,但不會令人不適。然而她對於食色隱喻的表達,仍有着西方的大膽直接。她稱川菜的“畫味之道”是“一點點挑逗你,曲徑通幽,去往極樂之旅。”“用適量的紅油喚醒你的味蕾,再用麻酥酥的花椒調動你的唇舌,辣辣的甜味是對味覺的愛撫親吻,乾炒的辣椒也在對你放電,酸辣味又使你得到安撫……真是過山車般的驚險刺激的體驗。” “我覺得這實際上是必然的過程。你去一個國家,第一個感覺是愛情,很理想化。這個地方很漂亮,什麼都很完美,時間長了,你更深入了這個社會的文化,瞭解不單有好的,也有壞的,就沒有以前那麼浪漫了。”你會欣賞她文字中溫和的批判態度,這或許也是我們共同面臨的中國現實。其生也晚,她無從得見傅崇矩在《成都導遊手冊》裏,寫下20世紀初成都街巷生機勃勃的喧嚷盛景。那時的鐘水餃、賴湯圓和夫妻肺片,都是隨處可見沿街叫賣的小吃。但她卻親眼見證了新世紀以來中國的“常與變”。她寫到了一個和她相熟的面館老闆,以獨家配方的“擔擔麵”著稱。“二零零一年,我最後一次去他的面店,情況纔有了點變化。當時政府大刀闊斧地拆掉成都老城,讓交織的寬闊大道和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取而代之。一聲令下,成都的大片土地被拆得乾乾凈凈,不僅是那些老舊的危房,還有川劇戲院和寬闊的院落住宅、著名的餐館茶館和那些灑滿梧桐綠茵的道路。”這段落讓我感同身受。在我所生活的城市,曾有熟悉的街區。那裏被宣佈為市區重建的範疇。隨着大面積的拆遷,這一區的生態被徹底改變。印象深刻的街區地標,次第凋零。老式戲院、座落在里巷深處的香港最後一間賽鴿店,都將從歲月的版圖上消失。街坊社會的格局被瓦解,首當其衝的是那些老字號食肆。停留在舌尖的集體回憶,是當地人在意的。有一間“合興粉面”,已經三十多年歷史。從當年的檔頭生意發展到街知巷聞,終敵不過重建大潮的清洗。關閉前最後一日,前來幫襯的街坊與食客,竟在門口排起長龍。年輕人拍了視頻,自發放在Facebook和Twitter上,為拯救其而鼓呼。被迫搬遷至逼仄巷弄的老字號,居然因此重煥發生機。新與舊間,出現奇妙的辯證,令人長嘆唏噓。 ![]() “食物是在前面的,食物背後永遠有人。”《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如是說。這或可概括我對這本書的感受。“舉箸思吾蜀”說的是鄉情的膠着,但更多是有關食物的莽莽可觀的人事。言未盡而意已達,是我們普遍接受的中國式含蓄。但是對於川菜與四川人的開放與直率,似乎不太夠勁兒。我更喜歡扶霞的表達,“他們不用擔心和外部世界的聯繫會剝奪自我的身份認同”,因為“面對外面的世界,澆上一勺魚香醬汁,就變成四川的了”。 本期推送內容來源於《藝文雜誌》2019年第三期合刊(總第17期),内文為節選。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版權問題,請及時與我們聯繫。歡迎購買紙質雜誌閱讀全文。 TO BE CONTINUED ![]() 葛亮 小說家,學者。原籍南京,現居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畢業,現任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文學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北鳶》《朱雀》《問米》《七聲》《戲年》《謎鴉》《浣熊》,文化隨筆《繪色》《小山河》等。部分作品譯為英、法、俄、日、韓等國文字。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華文十大小說”,2016年以《北鳶》再獲此榮譽,並斬獲海內外多項大獎。包括2016年度“中國好書”、“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2016年度當代五佳長篇小說、中版十大中文年度好書等。作者獲頒《南方人物週刊》“2016年度中國人物”、《GQ中國》2017年度人物盛典“年度作家”、2017海峽兩岸年度作家。曾獲首屆香港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2015中國小說排行榜”“2015年度誠品中文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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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明日大雪飘 > 《食趣太极医药运动》